风中事

2020-11-02 13:22金晖
当代小说 2020年10期
关键词:祝枝山厂里厂长

金晖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这一带流行比武。那时候的娱乐活动少,一有比武,给人的感觉像过节一样,不管多恶劣的天气,多大的场子,都会被挤得水泄不通,人得站晕过去。那些打得好的,做事硬码的,就被当作英雄一样敬来敬去。我舅舅就是这样的英雄。当时,他二十三岁,还在东郊的一个家具厂工作,由于长得人高马大,又懂一些拳脚上的事,所以有些拿不上台面的事,厂里都搬他出来摆平。怎么摆平呢?说白了就是打。打得多了,就有了点名气,渐渐地就有人过来请了,说你打得这么好,帮我解决个纠纷怎么样?通常情况下,能这么说话的人,要么是在东郊叫得响的人,要么就是亲戚朋友,都是不容拒绝的情况。人怕出名猪怕壮哪。

我舅舅是我见过的练功最勤奋的人,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门前的道坦里锻炼肌肉。在我的印象里,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为了不吵醒大家,他每次都像通过一道敌人的封锁线一样从门缝里溜出去,然后钻到道坦里,什么杠铃,什么哑铃,什么吊环,什么俯卧撑,一套一套地轮流做,然后生吞几个鸡蛋,喝一大杯牛奶,等这一套程序走完,天也快亮了。我小时候有夜游的毛病,经常从床上摸出去,看到他在道坦里一个人挥汗如雨地做俯卧撑,还不是一般的做,是不断地变换着单手做,非常刺激。他一看到我过来就来劲,非要缠住我捏他的手臂,笑嘻嘻地问我,苗仔,你摸摸舅舅的手臂,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只老鼠在跑来跑去?一边说一边使力气。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发现他的手上面有一个凸起物在不断地移动,看得我惊奇不已。不明就里的我焦急地问舅舅,舅舅,我们能不能把它弄出来?他听了哈哈大笑说,行啊,可是它跑太快了,一会儿上面一会儿下面的,抓不住呀。我一紧张,手心就冒出了汗,我说,那该怎么办呢?他突然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看来只能用内功把它逼出来了。说完,就一言不发地坐到地上,闭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间,双掌在空中一阵胡劈海砍,然后慢慢地收拢于胸前,缓缓睁开眼睛对我说,你看,我刚刚只是调试了一下内功,它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看得我一愣一愣的。我将信将疑地摸摸他的手臂,果然凸起物已经消失不见。我兴奋地說,舅舅,苗仔也要学这个武功。他满口答应下来,然后站起身摸摸我的脑袋,抱着我进去继续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走到我的床前,弯着腰问我,苗仔,还记得昨晚我们的约定吗?我听了懵懂地摇摇头。他看了哈哈大笑说,都说我不睡觉,原来我们家苗仔才是真正的夜游神啊!

和所有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一样,舅舅很早就表现出对爱情的渴望。在他的身边,似乎从来就不缺少女朋友。他有一张相当英俊的脸,再加上那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走在路上非常引人注目。幼时的我虎头虎脑,非常讨人喜爱,他很喜欢逗我玩,甚至和女娃子耍朋友的时候也喜欢带着我,搞得那些女娃子私下里都不断地讨好我,以达到接近舅舅的目的。印象中,他交过的女朋友没有一打,也有半打,但其中只有一个女孩和他交往的时间超过了三个月。她是镇上一个屠户的女儿,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长着一张讨人喜的脸,眉眼间仿佛经历过情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胸脯特别高,从脖子下面直接耸了起来,没有任何过渡,视觉效果非常震撼。那时的我对女性还没有什么审美,每次我看到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她是不是小时候偷吃了特别多的零食?要不然为什么长这么多的肉呢?她也是来我们家次数最多的女孩子,他们几乎整天都粘在一起,我一直以为他们会结婚的,直到有一天,我舅舅突然从家里消失了。

关于舅舅当年突然离家出走的事,至今仍是我外婆心中难以消除的痛。这个已经年过古稀的老人,在多年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依然是泣不成声。那是一个春风消瘦的下午,舅舅刚从厂里下班出来,就被几个裸露着胳膊、满嘴脏话的青皮堵在巷口。站在中间的是一个理着平头、不苟言笑的家伙,据说他也喜欢那个屠户的女儿,在他的口中,我舅舅的那几下不过是些花架子,靠这些吓吓人还可以,真刀真枪的就不行。我舅舅听了当然就很生气,于是他们很快就开始比划起来。刚开始舅舅还占据着上风,但很快他就不是那个平头的对手,那个平头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舅舅的腿肚子上,舅舅一下子就单腿跪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又冲上来在舅舅脸上打了一个耳光,一边打一边骂:“你他妈不是很会打的吗?你起来打啊,来打我啊!”舅舅听了气不过,还想挣扎着起来,但他的腿就像灌了几十斤重的水银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脸上又无端地挨了几巴掌。

那天回来后,舅舅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地躺了两天,不管谁进去叫他,他都没有理。他的腿肚子肿得吓人,看上去呈现出瘆人的紫色,脸上也青一块红一块的,嘴角那里还开了裂,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我外婆见不得这个,她哪里想得到会这样啊,从小到大,舅舅都是她的心尖肉,这个饱受生育之苦的老妇人一直到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生下了舅舅这根独苗,平日里都是心心念念,唯恐有哪里不周到,我母亲她们小时候在桌上吃饭的时候想多夹一块肉,她的眼睛就会瞪起来,那种眼光只用看一眼就会让人彻底死心。她一看到舅舅这个样子,眼泪就抹个不停,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几天,她的白发明显地增多了,脸色也迅速地暗淡了。还是我外公坚强一点,他对我舅舅说,阿圣,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胜负乃兵家常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和人打斗了吧!但我舅舅好像没听见似的,他连眼皮都没抬,翻了个身就朝里继续躺着了。

这次打斗回来,舅舅在房间里一直闷了十几天才出来,他的身体恢复了一些,但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比走路更糟糕的是,他的精神正渐渐消沉下去。这期间,他那个女朋友一直没有来看他,我们都差点忘了他曾经有过女朋友这个事情了。有时候,我看到他一个人恍惚地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眼睛失神地望着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静静地待上好半天,任我怎么叫他都不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一天天地在好转,但我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正在慢慢地死掉。他酗酒的毛病也是从那时候染上的,经常一个人出去买一瓶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回到家衣服也不脱,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趴在床上,有时候还吐得满地都是,让我唉声叹气的外婆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地擦去舅舅嘴角的残液,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把房间的地拖一遍。

但即使是这样,我外婆也没想到我舅舅会突然选择离家出走。舅舅走得非常突然,前一天晚上他还一个人在房间里喝酒,我外婆亲自给他下了一碗面,炒了盘土豆丝,又煎了个荷包蛋,然后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面,当时他的表情和平时并无不同,但第二天早上他就消失不见了。刚开始我们都认为他和平常一样,只是自己出去走走,散散心,什么时候走累了也就回来了,但不是。到了那天晚上很迟的时候,我外婆已经很急了,她忧心忡忡地对我外公说,你说,阿圣是不是想不开了?我外公淡定地说,这不会。我外婆的心稍稍安了一些,但她念子心切,又闪出来一句,那他会不会是出去找人寻仇了?我外公毕竟见多识广,他看了我外婆一眼,说,应该不会,如果是去寻仇,现在也早应该回来了,说句不好听的,抬也应该抬回来了。我外婆焦急地跺着脚说,那他会去哪里呢?我外公说,等等看,如果明天早上还没回来,我们就出去找找看。我外婆再也忍受不了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终于发飙了,她说,等你扒猪屎,猪都拉稀了!怪不得人家都说儿是娘的心头肉,这话一点没错,就你心宽!我外公这时脸也有点暗下来,他说,你以为我不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虎毒不食子啊!但凡事都有个一二三是不是?我们就再等等看,他走累了总会回来的。我外婆这才稍稍有点安静下来。

但即使我外公后来动用了他的一二三,发动了他几乎所有的资源去寻找他的儿子后,我舅舅依然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行踪。最终,当他们无可奈何地确认舅舅不再回来后,他们仿佛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那年的春天也因此变得格外的漫长。当漫天的柳絮随风飞舞的时候,我外公整天垂头丧气,出去做活也总是心不在焉,而我外婆则对我外公刚开始的不闻不问表现出极大的愤慨,但当她发现再愤怒也无济于事的时候,她开始在家终日以泪洗面。她的这种样子加剧了家里的压抑气氛。这种压抑具体表现在吃饭的时候,无人再敢发出吧嗒的声音,大家都好像约好了一样默默地吞咽着,即使是问答,也像发电报一样简短,好像我们家是一个病毒肆虐的环境,大家都恨不得戴着口罩吃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迟缓而凝重的表情。那段时间,我每天一放學就钻到自己的房间写作业,或者干脆溜出去玩,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轻轻地打开门,看到里面的灯还暗着,黑暗中突然传来我外婆幽幽的声音,阿圣,是你么?吓得我心头一抖,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没有欢笑声,也没有舅舅的日子,每一天都显得无聊而漫长。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那年秋天,就在我们大家都认为舅舅将从此杳无音讯的时候,他却突然回来了。当时我们正在家里吃饭,门突然开了,一个背着暗格子编织袋、发梢上沾了几小片枯叶的男人站在灯光的暗处,声音含混而艰涩地喊了声,妈。我外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颤抖着声音说,阿圣,是你回来了么?我舅舅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桌前,又喊了一声,妈。我外婆的眼泪簌簌地就下来了,她来不及放下筷子,就猛一把搂住了舅舅的脖子哭了起来。

舅舅能够回来,我外公外婆自然是喜出望外,他们像濒临窒息的病人忽然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样,重获新生。我外公出去外面都是一圈一圈地发香烟,那种感觉跟当年苍天有眼喜得贵子没什么两样。我外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她特地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去庙里还愿,觉得自己平日的善心终于得到了回报。我母亲她们也是笑得嘴巴咧到耳朵后,她们差点以为自己要失去这个宝贝一样的弟弟了,虽然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们的父母偏心一点,胳膊肘往那边拐一点,但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范畴,关键是这个弟弟啊,是真的好,真真好,真真正正的好。总之,舅舅一回来,整个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充满了欢声笑语,渐渐地又开始有人来走动了。但我总有一种感觉,我觉得舅舅这次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似乎长高了一点,声音也变粗了,蓄起了小胡子,如果细心看,还会看到他的手上磨出了茧,这本身也不奇怪,练功的人手上谁会没有茧呢,但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茧不仅仅分布在手心上,连手背也都是,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我不禁想,这几个月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这些都还是表面的,最关键的是,他的性格也变了,整个人变得很沉默,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并不像一个舅舅,而像是一个舅公。这让我一时很难适应。

但不管怎么样,舅舅能够回来,对我们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我很快又成了一个有舅舅的崽子了,并且很快我们就知道了他的手背上为什么也长满了茧。据他自己说,那天他在外面喝酒的时候,无意中听到隔壁桌有人说起河南的一个武术之乡,说得很邪乎。那人起身往外走时,他便追出去,没想到那人并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蹿,在转过一个巷口的时候,突然不见了。他莫名地感到了一种兴奋。回来后,他越想越激动,猛然间想通了一切,一股奇异的能量充盈了他的全身。他下定决心去精心学艺,为了顺利成行,他瞒着家里人,偷偷去了那边,拜了当地的一个高人做师父。师父说,牛为什么使角?象为什么使鼻?马为什么使蹄?因为这是它们全身上下最有力的部分,你想想,你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哪个地方最有力?舅舅想了想说,我天天练手,肯定是手掌最有力。师父听了很满意,说那你就练掌吧!都说一个卯对一个榫,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打法,我舅舅练的就是铁砂掌。

东郊的人都知道,当年我舅舅就是靠这个“铁砂掌”出的名。据亲眼见过的人说,他的掌表面上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劈出来往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那时电视里正在播《射雕英雄传》,裘千仞的铁砂掌,那叫一个硬啊。刚开始大家看了,都觉得这东西不真实,跟铁树开花一样,有点玄,但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他们看到我舅舅那个掌,就啧啧地赞叹说,这东西原来是有根据的啊。于是,铁砂掌铁砂掌就这样叫开来了。我还知道,舅舅这次回来以后,还曾经去找过那个平头。彼时,那个平头因为劣迹斑斑,已经被通缉逃到外地,但他手下的那些青皮还在,据说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一场决斗,为首的一个青皮气势汹汹,但他打出去的拳头刚对上我舅舅的掌,就喊一声皇天弯下腰去,捂着手指半天起不了身,后来一看,发现是食指骨折了,魂都吓没了。剩下的几个,也都是蒸笼里发不起来的黄馒头,打个喊全跑光了。于是传得更加邪乎,比裘千仞还裘千仞。

那真是一段非常惬意、非常痛快、荡气回肠的岁月。那时的舅舅已经变成一个东郊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外公以前的嘱咐,沉迷在自己的武功世界。他每天从家里去厂里上班,路上的青皮见到他,都会主动迎上来打招呼,给他递烟,他其实不抽烟,但为了给这些人面子,他统统笑纳,然后回敬给他们更好的烟。这些人拿着他给的烟,受宠若惊,嘴里不停地感慨,啊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老大,啊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老大。这些人,体内的荷尔蒙也是小时候看港产江湖片激发出来的,只消说起江湖二字,心中便热血沸腾。后来有人开始传我舅舅说,他其实可以不去上班,只要他在东郊一天,就没有人敢在那个厂里惹事。也有人说,他完全可以自己搞点自己的事业,开运输路线,做码头生意,以他的地位,在东郊想整个什么事情,易如反掌。这些当然都是恭维的话,但不用去上班倒是真的,因为那些青皮其实也都是纸老虎,外强中干,没有了昔日老大的支撑,个个都像被霜打过一样,剩下的几个,也都是水塘里的小泥鳅,根本翻不起什么大浪。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转眼舅舅就二十五岁了。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来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他的身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个女朋友。我外婆开始急了,开始频繁地托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但他不是借口不见就是见了说不合适,反正怎样都不行,这让我外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母亲心比较细,有一天,她对我外婆说,阿圣心里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供销社的女孩?我外婆听了眉头一蹙,将信将疑地说,不会吧,那个女的把他的心都伤透了。我外婆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据说舅舅后来还在一个地方和她相遇过,几年过去了,她显然也还是一个人,看上去也依然可人,她对当时自己的躲避显得非常愧疚,哭着求舅舅原谅她,但舅舅却无动于衷。确实,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否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遗憾呢?但那个女孩却一直耿耿于怀,她在临走前还对舅舅说:“如果你肯原谅我,我会一直等你。”

之后,舅舅照样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但就在我们都以为舅舅会这样继续混下去的时候,有一天,他却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身材粗壮、皮肤黝黑,笑出来露出粉红色牙龈的女人,这让我们感到非常吃惊。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带回来这样一个女人,因为在我看来,她比之前的那个女孩丑多了,具体怎么丑我也说不好,这么说吧,如果说之前的那个女孩是一朵蔷薇的话,那么她就是一只歪扭着的野花。野花还闹什么呀?送人都没人要。还有一次,她在我们家道坦里浇花,我给她端水,她一抬胳膊我就闻到了她腋下的一股刺鼻的狐臭,差点吐出来。我想,这样的事情我都受不了,我舅舅会受得了吗?所以在我看来,舅舅不过是和她玩玩,很快就会分开,然后再找一个。但这些也不过是“我想想”,因为紧接着就有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说我舅舅找的这个女孩也在供销社上班,而且是和之前的那个女孩子在一个柜台工作。这个消息再一次让我们惊掉了下巴,我们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舅舅的用意。但当我们都以为舅舅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气一气那个女孩的时候,出人意料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他们非但没有分手,还很快结了婚。这个女人于是就成为了我的舅妈。据说之前的那个女孩一听到舅舅要结婚的消息,就选择了离开这个地方。

舅舅想要结婚,我外公外婆当然是举双手赞成,也许他们是觉得,我舅舅是觉得自己在外面疯够了,浪子回头了,而让一个男人的心最能够定下来的是什么?当然是婚姻。他们的想法没有错,舅舅对舅妈真的很好,很奇怪,一个原来一心混江湖的人居然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居家好男人,每天晚出早归,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本分。不久,舅妈怀孕了,舅舅要做爸爸了,他变得更加恋家,成天为妻子烧菜洗碗,端饭送水,甚至还经常出去看小孩子的衣服,完全过上了琐碎而忙碌的日常生活。他过去花在练武上的时间和精力,现在全都在日常家务中抖搂了出来。很多人来找他解决纠纷都无功而返,许多人因此说他已经决定金盆洗手了,有一次真的推不过去了,为了让人家看他的面子,他当众自罚三杯,对方这才将信将疑地离开了。他的这些变化,我外公外婆是很高兴的,他们的儿子变得这么本分,他们在睡梦中都能笑出声来。只有我知道,他内心的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死掉了。

这样又过了几年。

他仍然在这个厂里,做自己分内的事。这时候的舅舅,看上去确实更成熟了,也更稳重了。这是一九九三年,他已经在这个厂待了五年了,为厂里解决了不少纠纷,既维护了工厂的名声,也保障了工友们的利益,因此很受厂长的器重。这时候,改革的春风更加深入,厂里的业务也发展得如火如荼,厂址也由原来的东郊乡下迁到了飞云江边,规模大了,效益好了,厂长需要忧虑的事情也多了。这一年的年终,厂里需要增加安检,舅舅的工作就忙一点,经常在厂里通宵值夜。厂长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厂长留了心,找到了他,专门请他去江边吃了顿排档。厂长点了几个菜,让舅舅再点几个,舅舅说“够了”。几个菜中,有龟脚,有辣螺,有象拔蚌,有本地新出的油麦菜。热腾腾的菜刚上来,厂长就对舅舅说,阿圣老弟,我是个退伍的军人,你是个天生的拳师,有句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今天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就当是朋友一样聚聚,随便吃一吃,聊一聊。然后问舅舅,你在厂里多久了?舅舅说,五年了。厂长点点头,给两人都倒满了酒,于是两个人边吃边聊。聊的过程中,厂长给舅舅讲起了自己创业的故事,从最初的踌躇满志一直说到后来的商海沉浮,说着说着就掉泪了,声声血字字泪哪。最后,厂长总结似的舒出一口气,他拍一拍舅舅的肩说,兄弟,只要你好好干,我绝不会亏待你。厂长的一番话,把舅舅说得眼泪巴沙的,说到底,他还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干脆什么也不说了,一仰脖就把碗里的酒干了。厂长看了,当时就乐得不行,说你也太爽快了。吃过饭,两个人还去了飞云江边,看夜空中的飞鸟,看来往的驳船,久久不肯离去。夜色中,一艘艘驳船的剪影像是一只只巨大的墨鸟,在水中交错着、凫着,一块块的江面被月光镀成了绛红色,在黑暗中起伏。场面十分融洽。

那顿酒以后厂长对舅舅更照顾了,认为这个人忠心,爽快,值得信赖,还有就是讲义气,对他的态度“自己人”一样。而舅舅呢,做起事来也更卖力了,虽然做的还是那些事,但是感觉却不一样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都已经是“自己人”了。其实,他这根本还不算是真正的“自己人”,他的收入其实没比工人好点,做的事也比一般的工人要难点、辛苦点,做厂长的说他是“自己人”,这是厂长的智慧,相当于糖衣炮弹,当不得真。但他不计较这些,他觉得,自己能够在这个厂里待这么久,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就已经比那些盟兄弟好多了。他们这些人,也像他一样,从小习武,也一直在社会上活跃,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整天在外面打打杀杀,拎着脑袋过日子,什么时候能把心安下来,根本就没有底。舅舅觉得自己过得比较安定,就觉得他们过得比较苦。怎么说安定都是第一位的。那样的日子有什么盼头呢?打来打去还是這几个人,争来争去还是那些事,看上去怎么的不可一世,其实是把什么都搭进去了。

照理说,这么好的局面,舅舅应该过得顺风顺水才是,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却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夜晚。在这个夜晚,舅舅刚吃过晚饭就回到值班室,然后,像往常一样打开录音机听广播。因为白天下来已经有点累,再加上广播的内容有些无趣,因此很快就打起盹来。夜安静得仿佛死去一般,天上的几颗星星像纸糊的一样,散发着苍白的光。正迷糊着,忽然觉得眼前影影绰绰地走过几个人,他心头一紧,一下就惊醒过来。然后他起身出去察看,突然看到了厂里的工会代表老宋正急匆匆地往外走,后面还跟了几个后生,像是搬着什么东西,看样子还很吃力。于是就走出来,一看到他们手里搬的竟是原木材,立刻就有些惊讶,他当即冲他们大喊一声:等等!但是,老宋他们似乎充耳不闻,反而加快了脚步,顾自往外走。

舅舅凭经验感觉到,这应该是一起偷窃事件。在此之前,厂里曾经屡屡发生过原木材丢失的事情,厂长为这件事十分恼火,曾组织过多次调查,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也就落个水过地皮湿的结果。为什么这样?有人说,原因在于偷窃犯很狡猾,每次只偷走很少的一部分,因此也就让人防不胜防。但也有人偷偷地说,是厂内部出了内奸,暗地里把木材搬走了,也就是说,肉都烂在锅里了。这怎么能行?这些油漆啊木材啊,看似零散,没什么名堂,但集腋成裘也很吓人,俗话说什么东西都怕乘,再小的东西加起来也会变得很可观,而家具厂又不比其他厂,对木材的依赖很大,没了木材,整个工序就成了无米之炊。

一想到这些,舅舅就感到割肉一样的痛。说起来,他还是没能摆脱江湖的习气,他太讲义气了,太顶真了。他把厂长当自己人了,把厂里当自己家了,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关键时刻,他的江湖义气从心底蓬勃了出来,他意识到,如果就这样放他走了,以后怎么对厂长交代?他这么想,心里就一点也不犹豫了,于是立刻赶上前去,伸手拦住了老宋。接下来,两个人进行交涉。老宋是个明白人,也就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但他毕竟在厂里也算个人物,于是他悄悄地把舅舅搭到角落里,说,今天的事,算哥哥我做得不上路子,所以呢,别的也就不多说了,但既然大家都在一个厂里,这么多年下来,就是石头也捂热了,何况我手下还有这么一帮兄弟,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今天我的霉如果倒了,往后这脸就没地方搁啦。老宋接着说,现在你宋哥有个意思,就是能不能给个面子,让事情体面地做个了断?老宋还说,要是你赢了,这事我认栽,要是你输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它烂在肚子里吧。舅舅知道,老宋说的这个“了断”,其实就是比武的意思。这是老宋的态度,也是老宋的处事方式,还行,有点江湖的意思。舅舅听了一时拿不定主意,他问了老宋一个问题,这些东西怎么办?老宋说,这个你就把心放肚子里,一码归一码,不管输赢,东西都如数奉还。舅舅听了沉一下,觉得老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也不好看了,这个时候,他心里的那些江湖的东西也纷纷冒了出来,当下也就同意了。

比武的地点放在当时东郊著名的后山上,算这一带海拔最高的山,山的最高处有一块平地,地方不大,三面悬空,只有一面通过石梯连到地上,是当时所有年轻人心中的圣地,有过很多美丽的传说。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作为社会上著名的比武场所,曾吸引了众多行家里手过来切磋,不慎失足粉身碎骨者也不在少数,因此当时有种说法,叫学不得真功夫,走勿得后山,听起来有点“华山论剑”的味道,相当于比武的终极考验。现在,听说舅舅要来这里比武了,不知道是谁打了一个喊,东郊这边立刻就像炸开了锅,街上的人们奔走相告,脸上都是一副欣喜而神往的表情,连很多平时不怎么出门的人都来了。人群中,有带板凳的,也有带鞭炮和彩绳的,跟看戏一样热闹。这样,等到比武快开始的时候,前来围观的队伍已经长得快看不到尾了。他们跟散麻花一样遍布在后山上,把整个后山都站满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所有的人都用力地屏住了呼吸,一口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等待着一场比武盛宴的开始。

正是初夏的夜晚时分,满天的星星闪闪发亮,月光也像经年的黄酒一样,馥郁地流淌,大地上一片银光。前来围观的人们已经等得很久了,舅舅他们却还迟迟不来。这些人就有些不耐烦了,起先,他们还嘻嘻哈哈的,有说有笑,心情放松,这时都等得有点气馁了,失望的表情都写在了脸上。就在这时,人群的东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来了来了,大家立刻精神一振,顺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果然就看见我舅舅正一步步往山上走,经过石梯的时候,有人看到他的两个手腕上,各自绑了两根绷带似的布条,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围观的人群里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没过多久,人群的西边也突然裂开了一条缝,这条缝像水波一样慢慢分开,快到漩涡的时候,才看清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宋,另一个人却不知道,但眼尖的人都已经看出来,这个人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习过武的,他的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鼓出来,身上的腱子肉跟钢板焊上去一样结实,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一只眼睛坏掉了,用一块黑色的遮光罩挡着,看上去赫赫生威。人群中立刻发生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已经明白过来了,这个人一定是来代打的——在当时,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是当纠纷的一方不愿意打,或者明显地处于下风时,是可以出面请人代打的,意在提倡公平,不占便宜。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有那么厉害的功夫吗?他能打得过我舅舅的铁砂掌吗?

还没等大家讨论出个结果来,这个人就来到了平台前,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又向后紧退几步,突然俯身向前起步,一个纵跳就跃到了平台上,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人群中立刻发出“啊啊”的尖叫声。要知道,这个平台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一米六,一米六是什么概念呢?打个比方,如果你身高有一米七,那么这个平台至少也在你的鼻子左右,而现在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一米七,却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个动作,可见这个人的轻功实在是令人惊叹。围观的人个个感到不可思议,都觉得大饱眼福,同时也更加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那个人似乎猜到了大家的心思,所以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他就笑眯眯地到平台的中间,双脚站定,兩手抱拳,礼貌性地拱了拱,中气充足地说,在下西郊“祝枝山”前来拜访。

他这么一说,台下的人顿时就“炸”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轻功了得的矮个,居然就是人称“祝枝山”的陆勇。我们这里喜欢把那些独眼的人叫“祝枝山”,但陆勇的眼睛却不是天生的缺陷,据说,当年陆勇在工地时曾与人发生纠纷,对方汇起人来打,陆勇独闯敌阵,扫起腿来,十几个壮汉近不了身,那一次,对方损失惨重,但陆勇的一只眼也永远留在了那里,使听者无不闻风丧胆。在瑞城,只要习过武的人,有谁不知道陆勇呢?就算不知道陆勇,又有谁没听过“西郊祝枝山”这个名头呢?早就聽人说,“祝枝山”这几年在西郊打得风生水起,却不知他的脚法碰到舅舅的掌法会怎样?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就知道。想到这里,大家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祝枝山”自报家门后,老宋就出来说了几句,问可以开始了没有?舅舅看了看他,点点头说可以了,于是,双方都抱了抱拳,然后,又各自朝后退了几步,互相看着对方。这就是观敌了,高手过招,谁也不想比对方先出招,以防让对手看出破绽,从而使自己被动。不过,大家都注意到他们的身上都已经有了变化。“祝枝山”的两腿本来是站定的,这时却有点微曲,正打着圈儿在地上慢慢移动,这样,等他转到平台的凌空处的时候,他的双手也已紧握成拳,一前一后呈相对之势,两眼射出两道精光。跟“祝枝山”相比,舅舅的动作就随便得多了,他还跟往常那么站在那儿,不过,懂行的人已经看出来了,虽然他的姿势没什么变化,可是他的掌正在慢慢地蓄力,两个太阳穴同时鼓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发出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他们两人大喝一声,应山脉一样,同时向对方飞奔而去,一时间,双方你来我往,他们的身影不断地重叠在一起,又不断地分开,雪白的月光直直地洒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投到平地上,看上去像两只黑蝴蝶在翩翩起舞,围观的人们看得如痴如醉。但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几个回合过后,只听得“噗噗”的几声,“祝枝山”的两脚像两根沉闷的木棍一样重重地杵在舅舅的胸上,与此同时,舅舅的“铁砂掌”也硬生生地劈在了他的肩上,两人同时背部着地,向后扑倒在地上,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们不住后退,经过的地方,两边的野草一时纷纷倒伏,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事情就是在这时候起了变化。就在他们各自都顺着地面向后滑行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事。由于当时“祝枝山”是从平台的凌空处发动进攻的,所以他这时的后退方向正好是朝着他原先的路线退去,这就很危险了,前面说过,平台的三面都是悬空的,因此这时“祝枝山”的身后,是一个空无依傍的悬崖峭壁。大家没想到事情突然发生这样的变化,齐齐地“啊”了一声,大喊,小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祝枝山就要从平台上跌落下去,就在这时,在平台的另一边,舅舅不知哪来的力气,只见他一个猛子跃起,像黑影一样飞过,就在搭住“祝枝山”的那一刻,只听得脚下嘭的一声,崖边的一块碎石掉落,紧接着,两个人齐齐跌到了悬崖下面,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围观的人谁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场景,个个张大了嘴,脸都吓白了。那一天,后山那边到处都是哭喊声,尖叫声,还有警笛的呜呜声,跟天塌下来一样。

舅舅死了以后,东郊的比武一时群龙无首,陷入了低谷。后来,又赶上“严打”,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提起了,只有个别狂热的“发烧友”,偶尔还喜欢回忆一下。另外,后山的那个平台现在还在,听说已经装了栏杆,好像跟什么警示有关,不让人随便去了。多年后的一天,我又从这里走过,头上的天空一片湛蓝,道路两边的植物郁郁葱葱,微风吹过,还能舀起阵阵清香,环境好得不像是死过人的地方。只是像聊斋里的故事一样,好看是好看,毕竟阴森了些。这些,都是比武惹的祸。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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