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陈红约王卫见面。
王卫问,在哪儿?他隐约有种想见她的冲动。
就去你家吧,陈红说,看见你买了新房子,参观一下。
那种冲动变得更加强烈,让王卫有种干渴的感觉,想喝水。他回复说,好啊。
王卫来到南城五六年了,前几年是在这里读书,然后就留下来工作。南城的工资水平并不高,尤其是文化行业,理想和钞票不能兼得。在这里憋闷了那么久,还是家里贴了二十万,让他勉强够首付,月供三十年。办理好贷款的那天,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对河南夫妻卖甜食,十二块钱一大袋。王卫买了一袋,一路吃着往回走,忽然就体味到了人生的虚无。
那袋甜食并没有吃完,发霉后被他扔掉了,他想到了他的女友。他的女友不喜欢吃甜食,更不喜欢吃便宜的甜食。他至今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那些日子回想起来也是模糊不清,她更多的样子是低头看着手机,有时候和她说话,要说两三遍她才听得见。渐渐地他也不喜欢说话,把自己投入到虚构世界里,一本接一本读着那些伤心故事集,却始终弄不明白爱情的本质。
这么些年过去,王卫有过几段感情,但都是清淡得如同凉白开水,感觉两个人慢慢走近了,又不知所以,互相猜测着没有了联系。有的只是在网络上聊得热络,回归到线下,便语焉不详,难以为继。有的吃过几次饭,看过几场电影,就彼此约定好似的,不再搅扰对方。其实算下来也没几个,这种君子淑女般的接触,近乎空白,完全没有弥补什么,也没有增加什么。王卫走到现在,依然充满苦闷。陈红是最早走近他的女孩子,那个时候的王卫对她却深感畏惧。
女友和他是同学,陈红是他的学妹。学生时代的王卫比现在还要木楞,遵循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感情似乎完全没有开化,这也是女友不满他的地方之一。但他也是孤独的,女友的关注点完全不在他身上,尤其是两个人就某个社会事件议论时,他总能感觉到二人之间价值观的差异。这也是他们走不到一块儿的原因吧。王卫觉得自己的自我意识尤为强烈,嘴上不说,但他渴望女友能够从逛街和兼职中抬起头来,看看他的眼睛,明白其中的意味。
因为校广播站征集作品的缘故,陈红添加了王卫的网络账号,王卫时不时能够看见她的照片,散发着蓬勃的朝气,只是他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她。有一次在校外的路上,他忽然看见迎面走来的陈红,脸颊有些婴儿肥,不像照片中的瘦削。几天之后,他竟鬼使神差地联系了陈红,说他在路上似乎看见她了。陈红很快就回复说,那你怎么不打招呼呢?是啊,为什么那个时候不打招呼呢。
那次联系让陈红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只是用稿子时才会礼貌地问询,如今时不时发个消息过来,问他在做什么。王卫感到惊喜,但更多的是紧张。他和女友没有分手,另一个女生的闯入,无疑是一种危险的举动。在感情面前,王卫显示出了他的保守一面。他以为读过那么多出轨的故事,已经看淡了感情的实质,这种事落到他的身上,却变得难以启齿,想要遮遮掩掩。他总是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乱来,不要让一切变得不可挽回。
当时那样想,因为王卫对那段感情抱有期待。他俩都是外省人,都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相对有更自由的选择空间,南城也是一个不错的城市。那段感情终究不是他幻想的样子,毕业来临时,女友明白未来无望,才在最后的假期不告而别,听人说她很快就结婚生子,在老家扎下根来。这些年的独居生活,也让王卫对这个城市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学习归学习,生活归生活。就像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他无力改变一切,甚至无力抓住一点幻想。
王卫和陈红的联系,女友一直没有发现,反而是远方一个朋友给他发来的照片,让她抓住了把柄,狠狠地闹了一番。那只是一个很远的朋友,哪怕诉说甜言蜜语,心里仍然能够感受到那种距离。王卫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说,女友就此和他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陈红的问候她始终蒙在鼓里,这是王卫唯一觉得对不起她的地方。
那些问候已经超越了正常的关系,王卫的畏惧也是由此而来。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单凭那些纸上的文字,就能让一个人对他倾倒。是真的倾倒,那次主动联系后没多久,她就对他表达了爱慕,并且一次又一次想约他见面。
这些,王卫都是瞒着女友的。他一直觉得,这样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者不能被称作感情,只是一种情绪,特别想吃某样东西,特别想做某件事,每个人都有。陈红现在很想见他,第二天情绪就过去了,不再执拗于此,甚至不再对他感兴趣。但陈红并非那样的人。陈红是怎么样的人,他到现在也不明白。
她总是一次次创造机会过来。他们原本在两个校区,王卫在主校区,陈红每次过来的理由都不一样。直到那一次,暑假回来的陳红,说给他带了一件礼物,非要他出来不可,他才趁着夜色,来到了阔大的操场。陈红送他的礼物是一本朝鲜的邮册,他本想收到后就回去,虽然夜色浓郁,未尝不会遇见认识的人。陈红见到他就像发了疯一样,一只手用劲挽住他,让王卫挣脱不得。他把她拉到一排树的阴影下,一边劝她不要这样,一边不停地往下扯她的手。这只手下来了,另一只又勾住了,他们俩拉扯了很久,就像一对闹脾气的情侣。
后来总算因为时间晚了,她不得不返回另一个校区,这场推拉才结束。王卫拿着邮册,像做贼一样沿着树影,踅回宿舍。陈红的手臂留在他身上的感觉,却一直挥之不去,那么清凉光滑,尤其和女友相比。因为脱毛的缘故,她的手变得特别蜇人,像一些毛毛糙糙的干草。想这些时,他的心跳一直在蹦着,羞愧中暗藏兴奋,陈红的影子一直在他的眼前闪现。
回想起来,王卫觉得自己内心虚无的弥漫,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尽管那次之后,他回绝了陈红无数个约会请求,也从不告诉她在哪个宿舍,以此来弥补内心对女友的亏欠。直到毕业,他们都没有再见面。但王卫始终没有忘记陈红,也没有忘记那个夜晚,他疑惑于自身的魅力,是如何俘获了一个女孩的心,竟让她如此这般地“纠缠”,没有个止歇。他恐惧于她的猛烈无忌,又渐渐地有些迷恋,尤其是在女友面前,一点点丧失尊严与幻想,对于陈红的依赖,就变得更为重要。她就像他生命里的另一个指向,他与女友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走去,由陈红构成的指向始终在吸引着他,成为他理想生活的影子。
尽管没有见面,网络上的联系却没有中断,陈红总是给他发来自拍照,向他确认自己的美,当然王卫总是会满足她。他觉得这是自己所能给她的仅有的回馈,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有一次,她竟邀请他视频,王卫同意后,看见陈红穿着近乎透明的睡衣在床上躺着,吓得他赶紧进了洗手间,生怕屏幕里的一切会被室友看见。陈红热烈至此,让他难以招架,王卫感觉自己一直在溃退的路上,再难回返。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主动、热烈、无所顾忌。她口中称为爱的东西,与王卫所正经历的,完全相反。他有心无力,想要苦苦挽留一段丧失一切的感情。在和女友的关系中,他始终是付出的一方,巴结的那个,除了最初的喜悦,难以享受到爱情的快乐。也许感情中,一方甘于爱,另一方就会有意无意,选择偷懒,享受着理所当然的被爱。只是在和女友的关系里,王卫开始不甘于做爱得多的一方,更渴望得到女友相应的回应。这种想法,让俩人之间的裂隙拉扯得更大了。有时候王卫会想,也许正是因为陈红的出现,让他体味到了被爱的愉悦,那是缘于肉体,又超越肉体的感觉,是可望而不可得之物。
但他同时又被另一种想法所左右,这也是由来已久的经验。王卫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周围的邻居和身边的朋友,他们陷入爱情或婚姻的围城后,无不如此。不是冤家不聚头,相爱相杀。甚至有一次,他深夜被外面的声音吵醒,那是一个女声,听起来年龄与他相仿,或者更年轻,在寂静的凌晨时分,显得尤为清晰。那对情侣正在电话里吵架,他听见她说,你说你背着我,在外面搞了多少女人?那句话让他毛骨悚然。王卫无法想象,当两个人确定恋爱关系或者步入婚姻之后,如何再与其他的人发生关系,而且是和那么多人。如果那个女人说的是真实的,那他们为什么不选择分开呢?带着仇恨走下去,还能够体味到真正的快乐吗?让他无法想象的是,既然彼此心知肚明,往后的生活,究竟应该靠什么来支撑?
女友的淡漠,王卫已经无法靠幻想来扭曲,由此而来的是,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对她那么上心,无法再充满激情地规划以后的生活。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退却,女友选择离开才会那么决绝。每当王卫想起这段感情,明白走到尽头和他有很大的关系,甚至觉得主要原因就在他这里,是他不够用心和尽力。陈红的出现,加速了破裂,而他也彻底败下阵来。
毕业后的那段日子,王卫尤为低落。女友的消息让他夜不能眠,几年的感情,在现实面前真的那么脆弱吗?要经受多么浓烈的痛楚,才会如此地义无反顾,破釜沉舟。王卫遭遇了感情危机,不是在拥有它的时候,而是在失去它之后。无形中,他也将这个结果归咎于陈红,就是她的出现,才让他犯下那么多的错误,不再珍惜自己的初恋,而去追求虚无缥缈之物。在他眼里,陈红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狰狞的妖怪,是故事中的狐狸精,专门为了引诱他,让他的人生一塌涂地。
相比于毕业前,王卫对陈红逃避得更加彻底,不再和她聊天,对她发来的信息视而不见,不再和她有丝毫关联。他觉得,只要离她足够远,他就能走出她的包围,就能重新开始,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和爱情。
这几年他换了几份工作,从学校附近逐渐搬到更远的地方,直到找到一个愿意留下的工作,开始安定下来。王卫始终没有放下自己的爱好,读书和写作,他没有再给校广播站稿子,而是把它们发在自己的博客里,权作自娱自乐。直到有一天,有个杂志的编辑给他发来私信,要用他的作品,王卫才开始将文字陆陆续续投出去,逐渐发表出来。
这些年他经历过几段短暂的感情,逐渐对爱情不再抱有幻想。家人在他毕业后,催促他赶紧成家,他也只是嘴上答应,并无半点行动。写作带来的触动,让他想起了陈红,他开始觉得自己对她是否太不公平了。反观整件事情,改变的只有自己,并非其他人。当时他和女友若即若离,本来已经到了分开的边缘,只是碍于情面,碍于同班同学充满好奇的眼光,一直不敢说分手而已。两个人的内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期待着毕业,期待着名正言顺的分手季的到来。
陈红有什么错呢?她只是被他吸引,想不惜一切和他在一起而已。这样的姑娘,不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虚构的故事里,都能够看到,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甚至加以责怪呢。陈红比他小五六岁,是另一个代际的人,拥有她这代人的自信和张扬。王卫后来终于明白,他对陈红的恐惧和疏离,其实就是对以前那个自己的厌恶和逃避。他难以承担自己在那段感情中所犯的错误,以及所应负有的责任,最后不愿承担,并将它转嫁到陈红身上。相比于自己,她是一个更好责备的人,在网络上聊得热火,但现实里并不熟识,换句话说,她就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可以尽情地将一切不满和失落都发泄在她的身上,不用鼓起勇气,不用承认错誤,也不会带来新的问题。他就像一根连在电脑上的音频线,独自将它拔出来,就不用再去听那些恼人的声音。那时的陈红就是这种恼人的声音。
在消失无声的几年里,王卫并没有删除陈红的账号,开始那一段很长的日子,陈红每天都会给他发来信息,请求语音或者视频,他都一概不理,既不拒绝,也不接受。他一点点看着陈红的情绪由耐心变为烦躁,最后变得生气,发誓要将他删除,再也别让她遇见。但她后来并没有删除王卫。这些年来,他又看着她慢慢从这段单恋中走出来,毕业留下来,成为一个不错的小学的老师,每天加班,周末健身、练琴和兼职。王卫从来没有见过她抱怨,就连早出晚归都看起来幸福快乐。只有在转发社会新闻时,才会表达对罪犯的憎恶,和对幼小的怜爱。
一年多近两年前,她恋爱了,男的是一个运动员每次见她发出来的照片,都能见到他穿着运动服,皮肤黝黑,个子不高,和她合影时不相上下。他们一起出现的照片越来越多,一直持续到现在。王卫时不时会点开来看一看,她现在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着装总是有一番优雅的气质。这些都是她持之以恒的训练的结晶吧。他已不再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却逐渐相信她并非一个轻浮的女人。他一直不知道,脑海里她的轻浮印象从何而来。
王卫心里竟有了一股醋意。这样的一个女孩,怎么和那样的一个男人在一起了呢?但他也感觉到心里的某根弦松了下来,不再绷紧。他的日常动态开始对她可见,没过多久,也就是王卫搬进了新房子以后,陈红就联系了他。
当陈红约王卫见面的时候,一股颤抖在他的身上不经意游走了一番,就像触电,是那种刚刚好的电流。他没想到陈红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见面,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下来。
时隔几年,王卫回复陈红后,陈红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一连串地发来消息,询问他这些年的近况,语气也逐渐变成当初,有了责备的意味。王卫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她当初就是如此,虽然只见过一次,就认定了王卫是她的男朋友,将他“据为己有”,像一个真正的女朋友一样对他。撒娇,责备,充斥在每一句话里。
这种语气曾经让他连连却步,如今重温,别有一种滋味。女友也会撒娇和责备,但并非陈红这样温软可人,而隐隐带着指使,相处久了,就能即刻领会,也失去了很多趣味。王卫想不明白,是自己的阅历渐丰,对男女间的隐秘有了更多体会,还是这些年来,另一半的缺失,让他身体的某个部分如干裂的土地,渴望雨水的滋润。他咽下喉咙里那口不存在的水,一种真切的湿润,在他的身体中弥散开来。
如连珠炮的陈红,问遍了她这些年想要知道的,关于王卫的所有事情。王卫感觉自己一瞬间就沦陷了,没有丝毫招架之力。他像一个被俘的士兵,乖乖交出了自己身上的一切,那些有的没的,想过的和未曾想到的,都被交待出来。他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时间并没有在他的身上长出坚硬的铠甲,只是长出来一层薄薄的膜,把他包裹其间,幻想着远离一切,实则什么也抵御不了,一戳就破,显出原形。
他也问了陈红一些问题,主要是对她的确认。陈红告诉他,他消失后大半年时间,她都在打听他的消息,无奈王卫太过遮掩,就连同学都不清楚他究竟去了哪里。他的隐藏让她心如死灰,那个时候她就认定他已经死了,再不可能出现。过了很久,舅舅给她介绍了他的一个朋友,她那个时候也渴望有个人依靠,就开始和他接触。现在,她和男朋友已经领证,准备明年再摆酒席。陈红说,到时候你也来啊。王卫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邀请他,有时候话说到了那里,表达善意就成为了客套而已。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
王卫很难描述听见陈红说出结婚的那一刻,自己内心的感受。他向她探问,就是为了得到这个结果,可是为什么当她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涌起一阵莫名的滋味。这么多年,他始终觉得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甚至在决定动态对她可见的那一刹那,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很多事情似乎都是这样,以为时间可以將它改变,有时候也确信时间改变了一切,但最终我们还是会发现,这只是自我欺骗。
令他更为惊讶的是,陈红兼职的地方,离他的单位不足一公里。当然他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在哪个公司,这是他本能的自我保护。陈红先说出了自己兼职的地方,说下班后就过去找他。王卫本来想趁先下班回去收拾一下,尽管是新居,但一个人过得很随意。知道她离得这么近后,他想着要不要告诉她,自己也在附近。
最后王卫还是说了。他觉得,与其等下两个人独自在房间,四目相对,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还不如在人群里先熟悉一下,把几年来的陌生慢慢舍弃,恢复到一种普通朋友的状态。只有那样子,才不会那么尴尬,也可以更好地把控局面。
王卫这样决定,是基于过去的经验,以及陈红刚刚表现出来的,跟从前近似的热烈。那个时候的陈红,可以在夜色中不管不顾地挽住他的手臂,谁知道现在的她,会不会在两个人的空间里,有更加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知道自己隐隐对即将到来的见面充满期待,甚至都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情难自禁地引诱,成为一场罪恶的“帮凶”。王卫恶心那样的自己。如果陈红还是不顾一切,他真的抵挡得住吗?
陈红穿着一身蛋黄的裙子,站在那个他选择的便利店前。那是一个十字路口,他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陈红无法追寻到他来时的足迹。王卫觉得自己犹如惊弓之鸟。
他没有叫她的名字,只是说,走吧。陈红盯着他,说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在这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你。那种眼神就像两把钩子,一下就把他勾住了。王卫撇开头,也没回答她,只是胡乱地四下看着,重见让他心烦意乱。他想停止,把接下来的一切都停止,就像摁下暂停键,他后悔和她重新建立了联系。
陈红忽然把手伸到他面前,王卫下意识地往后一靠,瞪着眼睛看她。陈红的眼皮耷下去一点,说,你的口罩没戴好。年初开始的疫情影响到现在,王卫已经习惯了这个遮住脸的东西,有时候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陈红说完,手又往他眼皮底下伸过来,帮他把口罩调整好。
路过的人,没有对他们的行为表现出好奇或诧异,也许都把他们当作情侣了吧。王卫在心里说,我们可不是情侣,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介意这个事实。
过去的几年时间,到底重塑了他的哪些部分呢?有那么一些时刻,他觉得自己就像虚构故事里的那些角色,对世俗的伦理道德不再畏惧,充满蔑视,幻想着在一场真正的爱情中冲破一切,甘愿接受由此而来的所有结果。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变得更坚强,行动也更果敢,他愿意为内心的真理付出一切。但陈红让他一败再败。那些自我的感觉都是虚假的,真的面对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是多么孱弱。他苦心修复的一切,不过只是幻影。
他们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他还不习惯和陈红并排而行,陈红的高跟鞋声时不时一阵急促,只是为了赶上他。他的新居在另一个区,一个城乡交接处,需要坐到地铁二号线的尽头,再步行几里地。王卫和陈红在地铁上站了一路,两个人挨在一起,他总想分开一点,陈红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始终盯着他,让他不好再退。王卫感觉那些和他们挤挤挨挨站在一起的人,都用好奇和意味深长的眼睛看着他俩,仿佛打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王卫希望回家的路再长一点,他们走得再慢一点,他后悔答应了陈红,为什么要带她来家里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意欲隐藏行踪,最终却暴露了最私密的场所,一个最重要的地方被出卖了。他们出了地铁,王卫一路问陈红要不要在哪儿吃点东西,陈红边说不要边问,是往这边走吗?她是在认路,王卫想。他在一家连锁餐厅前停下来,让陈红进去吃一点,陈红又来拉他的手,说不吃不吃,我要减肥!
陈红不瘦,但身上的曲线却很明显。那些弯曲起伏,就像一条奶色的河流,曾经在王卫的眼前流淌,让他惊出了一身虚汗。在一些暗色的夜里,王卫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陈红,想起她手臂肌肤的触感,想起她身体的朦胧山谷,虽然从未深入,撩拨起来的欲念,久久难以平歇。
他的新居离地铁口不远,没几步,就走到了。王卫故意往前多走了一段,陈红紧跟着,兴致勃勃。王卫忽然停下来,拉起陈红往回走,他想让一切尽快结束。刷卡,进小区,又刷卡,进楼栋,开锁,进门,关门,一鼓作气,一气呵成。
新房子的墙壁刷成白色,大通间通往阳台的地方,是两扇偌大的玻璃推拉门,浅绿色的窗帘早上拉开了,夕光照进来,屋内仍旧亮堂。
王卫想要开灯,陈红攥住了他的手,他还未转身,陈红就从后面抱住了他。王卫的身体再一次感受到了触电般的颤抖。他想用手把她的手掰开,陈红的双手就像长在了他身上,纹丝不动。他再次用劲,她抱得更紧,让他的双肋隐隐作痛。
他想过会发生点什么,但没想到是如此迅速,门洞大开,对面的人只要偏一下头,就能看见他们在干什么。王卫不喜欢这样子,在他的预想里,门和帘布都应关好拉上,亲密的举动才能水到渠成。多年前的陈红又回来了,他们俩都没有变化,而这个场景再次让他感到了恐惧。她像飞蛾扑火,他却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王卫积蓄的情绪,一下就消散不见。
你放手。王卫说。陈红不说话。她的脸贴在他背上,温热的,不一会就把他的T恤打湿了。王卫停了一会儿,又说,陈红,别这样。这样不好。他本来想说,你已经结婚了,这样怎么对得起你丈夫。这句话刺痛了他,他也为自己想到这个而感到可耻。他们原本可以走到一起,成为情侣或夫妻,坦然地做出这些亲密举动,不用遮掩,无所顾忌,然而总是哪里不对,在见面后,让他想要逃离。陳红的眼泪顺着他的后背往下流,她的啜泣声也越来越明显。拉扯她的手的时候,王卫感觉到,陈红的手没有那么细腻了,不知道是没用护肤品的缘故,还是最好的年华已经失去不返。或是多年后,俩人身份的转变,也让身体的感觉变了味?
陈红放了手,又转身一下扑进了王卫的怀里,啜泣也变成了号啕。他变得六神无主,窗帘也不记得拉上,只是任陈红抱着,呆呆看着玻璃门外,眼眶逐渐湿润起来。天色渐晚,不知哪里在电焊,亮光一闪一灭,明暗不定,犹如他此刻的心。他想,他应该把僵立在两侧的手抬起,然后抱住她。但双手好像有千斤重,任他怎么使劲,也举不起来,更无法将眼前起伏着的身体完整地拥抱住。陈红颤抖的身体撞击着他,一下,又一下,轻微,却让他摇摆不已。脚下的地板在晃动,明灭的光亮在旋转,王卫感觉浑身无力,随时都可能倒地。
哭泣不知何时停止了,陈红反弹似的,一下就离开了王卫的身体。他感觉自己被一把推开,向后趔趄了几步,她顾不得擦干眼泪,就笑着说,让我来参观一下你的房子吧。
稳下神来的王卫,从餐桌上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陈红,她一手拒开。她四下看了看,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仰头靠在上面,闭上眼睛。哭泣让她的睫毛粘在一起,化开的睫毛膏染黑了眼圈,她的嘴唇微微弯曲,保持着微笑的弧形。
陈红仿佛从刚才的情绪中舒缓过来了,微笑着睁开眼睛,说,真好。王卫不知道她感叹的是什么。陈红起身,穿过走道,推开他卧室的门。他的床上堆着衣服和被子,未曾叠放整齐,长长的床单铺散下来,盖住了床腿,拖在木地板上。陈红走进屋里,俯下身子抚摸床单上的印花,王卫一直觉得那是水仙。然后她就躺了上去。王卫站在门口看着,不知道陈红想做什么。她静静地躺了几分钟,没说一句话。
接着她来到客房,摁下墙上的开关,这个堆满了他从出租房带过来的来不及处理的杂物的空间,就一下子映现在他们面前。陈红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从王卫身边转出来,不看他一眼,仿佛他不在那里,进了厨房。他尚未开火,灶台还是收房时的模样,陈红的手滑过大理石台面,忽然说,我的房子已经被生活包围了。
她打开了洗手间的灯,顺势摁下了走道里所有的开关。屋子里一下子明亮刺眼,王卫的眼睛感觉到了刺痛,他举手想把灯都关了,陈红制止了他。
他还没意识到什么,就感觉到右手的上臂传来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推搡了几下,才将手从陈红面前甩开。他撸起短袖,看见上面有两排鲜红的牙印,正往外渗血。王卫用左手按压住齿印的下面,惊恐地看着陈红。
陈红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披散在眼前,她的嘴唇微张着,隐约有血迹,脸颊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濡湿。她微笑着对他说,王卫,看清楚了,我要你记住我!
责任编辑:王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