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时常入梦来

2020-11-02 02:54绿绮
新青年 2020年9期
关键词:角钱李红酱油

绿绮

我爱做梦,梦的碎片大多数随风而逝,而有一个梦却时常重演。梦中,我很费力地爬上一个陡坡,看见一个没有招牌的小店。我茫然四顾,却找不到可以对话的人,我想写一封信,寄给站柜台的阿姨,却找不到绿色的邮筒。

时常入我梦中的小店,其实是个杂货店。没有招牌,甚至没有名字,人们称它为“小卖店”。它坐落在县城的东南角,在铁路砖厂院里。最初,砖厂有一个很大的运动场,运动场以南依次是制坯车间和西大窑,运动场以北是一溜土坯房。土坯房是上海知青的宿舍,最西边一间半空出来,成了小卖店。

本地职工的居宅距离小卖店很远,而且要爬一个陡坡。这对于小孩子来讲,买东西是十分不方便的。可是这小卖店却时常在我的梦里出现,那是因为,我在五六岁的时候,在小卖店出了一回丑。

那是个烈日炎炎的夏日,爸爸休班,在家里做午饭。他挽起袖子和面。他一边和面,一边唱着说:“宽心面,凉面条,芝麻大蒜香椿芽!”

爸爸擀面条的时候,我就剥蒜,把蒜瓣放在蒜缸子里,拿着蒜锤子蹲在地上捣蒜。爸爸用大锅烧水的时候,灶坑里的火锃亮,闪人的眼睛。爸爸把芝麻倒在煤铲子上,伸进灶坑里。不一会儿就听到哔哔啵啵的响声。爸爸把煤铲子拿出来,上面的芝麻已经熟了,香喷喷的。熟芝麻倒进蒜缸子里,我接着捣芝麻。爸爸切香椿芽和胡萝卜咸菜。

突然,爸爸嚷了一声:“坏了,没醋了!”他拿出1角钱和一个玻璃酒瓶子递到我手里:“去小卖店打醋。”

我噘着嘴左扭右扭地不想去,天太热了,路还那么远。再说,我从来就没自己去买过东西。

爸爸想了想,然后果断地说:“你对卖货的阿姨说,打1斤醋,剩下钱买糖。”

“买糖?”我忍不住笑了,拿过醋瓶子和1角钱飞快地出了门。

进了小卖店,来到收费窗口,我递上1角钱:“打醋。”

收款阿姨给了我一个纸壳做的牌,上面应该写着货物名称和数量,但我不认识,只知道把它交給柜台的阿姨,就能得到要买的东西。我以前跟妈妈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做的。

货架子在高高的砖砌柜台里面,我要踮着脚仰着头才能看到货架子上的东西。那些东西看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都是大人过日子用的针头线脑、电池灯泡之类。散白糖装在大玻璃罐子里,酱油醋装在大缸里。

难道就没有孩子们喜欢吃的水果糖、罐头和糕点吗?当然有啊!可是,货架子上很少。大多数人家都是单职工,一个月工资30几元钱,要养活四五口人,勒紧裤腰带都难以维持温饱,怎么会有闲钱给孩子卖零食?除非孩子生病了,大人才咬咬牙,拿了几毛钱,去小卖店拿回一听罐头。生病的孩子狼吞虎咽,其他孩子干咽唾沫。

站柜台的阿姨叫“凤娟”。她在我的印象中是个美人。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脸上的皮肤像嫩豆腐,两只眼睛不大不小,黑黑的,亮亮的,像葡萄。凤娟阿姨就是本地人,却比上海知青还漂亮。几十年过去,我还认为,美人才配叫“凤娟”。

凤娟阿姨给我灌了满满一瓶子醋,可是没给我糖。我觉得,这么美的阿姨一定不会弄错,只有没文化的爸爸才会弄错。一张钱如何能买两样东西呢!

我闷闷不乐地拎着醋回家。

爸爸看着我噘着嘴跑回来,好像要哭。他问:“没买糖?”

我嘟囔:“都打醋了,没钱买糖!”

爸爸马上拿出一个酱油瓶子递给我,又给我一张两角钱:“你跟阿姨说,打1斤酱油,剩下钱买糖。”

我出门,一路走,一路琢磨:怎么才能用一张钱,买两样东西呢?到了小卖店门口,我果断地把钱撕成两半,走到收费口:“阿姨,我有两张钱,一张打酱油,一张买糖。”

收费窗口的阿姨笑着说:“你的钱撕开了,就不能用了。”

我十分委屈又气愤:这些大人怎么净耍小孩子呢?连我喜欢的凤娟阿姨都没替我说句话。我把钱扔在地上,拎着酱油瓶子跑了出去。

没买到酱油,我不敢回家,只能在外面闲逛。我穿过运动场,来到制坯车间旁边的大坑里。这大坑是工人制砖取土的地方,里面有很多细沙土。我坐在地上,抓起一把土,装在瓶子里。等我灌满酱油瓶子的时候,看到爸爸站在我面前。

多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件事的谜底的呢?记不得了。但是,这谜底一直不忘。当时1斤醋9分钱,1块水果糖1分钱。1角钱正好打1斤醋,买1块糖;1斤酱油1角5分钱,两角钱能买1斤酱油5块糖。爸爸的疼爱都藏在一分一角里,但是当时我看不见。

被我撕坏、扔在地上的钱,被凤娟阿姨捡起来,粘好,还给了爸爸。一提起这件事,他们就笑个不停。

后来,上海知青结婚了,分到了居宅的砖房,小卖店也搬到了新盖的砖房里。可是凤娟阿姨没有跟着过来。听大人说,她随着丈夫调到了城里。从此我再也没见到凤娟阿姨,再也没见过像她一样的美人。

小卖店搬了新家,我也成了小学生。我最好的朋友李红的妈妈,成了小卖店的售货员。我单独去小卖店的机会更多了。

新卖店外观漂亮,红砖砌成,水泥勾缝,一溜4间房,都是大玻璃窗。室内宽敞,货架子上的东西比以前丰富了许多,不仅糕点、罐头、糖的样数增加,还有女孩子喜欢的红绸子、雪花膏。

李红的妈妈不如凤娟阿姨漂亮,但她的眼睛透着书卷气,身上有一种文雅的气质。在我看来,她是非常有见识的女人。

我去小卖店买东西,她总会与我交谈,话题都围绕着考试成绩。我是不怕问的,因为从四年级开始,我就经常考班级第一,双百的时候也很多。后来我才发现,每次我比李红考试成绩高,她才问我的成绩,并问我学习方法。

我和李红往来密切,原因就是我们都是喜欢学习的孩子。放学之后,我俩经常跑到砖厂车间后面的草地上,互相提问背诵。

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榜样”。老师给出的范文,大概内容是,张三同学去李四家想要找他出去玩。结果推门一看,惊呆了,李四正在家里学习呢。张三惭愧地低下头,说:“他真是我的榜样啊!”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范文很假,但当时却成了效仿的唯一模板。而我和李红的作文惊人的相似,都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榜样。

上了初中,我和李红不在一个班级,但我们依然是好朋友,我们依然在放学后一起背课文,甚至穿一样花色的上衣,像双胞胎一样。那时的光阴就像青草尖儿上的一抹阳光,闪闪发亮。

初三下学期刚开学,李红的妈妈出了车祸。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李红的妈妈赶着毛驴车去街里上货,回来的路上,毛驴受惊狂奔,把她碾在车轮之下。

我把她领到家里,陪着她掉眼泪,听着她一遍又一遍诉说她在妈妈出事前的那个晚上,梦见妈妈,头上裹着白布,身上有血。

我惊讶于她梦的神奇,更惊讶于她学习的勤奋。她妈妈意外亡故,不仅没有成为她学习的障碍,反而成了她学习的动力。中考,她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

很多年过去,我才知道,李红的妈妈不仅总打听我的学习成绩,还经常跟班主任沟通。班主任的一句话,成了李红的学习动力。班主任说:“李红有你这样的母亲,她一定会有后劲。”

李红去了重点高中,我们的联系少了。砖厂的小卖店也不复存在。可是,我总梦见李红的妈妈,梦见她两肘平放在那节柜台上,身子向前探,眼睛里闪着文雅的光,越来越和蔼可亲,越来越像我的妈妈。

这是我写给童年记忆中的小卖店的信,也写给小卖店的阿姨。我要把它投寄到光阴长河的绿色邮筒中,期待有一天,在梦中能够收到来自光阴彼岸的小卖店阿姨的回音。如果她们在天有灵,想起小卖店,也会泛起和我一样的乡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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