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倩
致莫奈先生:
我听见你在梦里对我说,你又看不见一种颜色了。
这是1912年的清晨,你刚从梦中和一段失眠的记忆里醒来。你身体前倾,却没有坐直背,你的左手托着下巴思考,眼神却落在了木地板上的影子,而不是窗外那片摇曳的蓝。你向前伸出手,那样急切像是要点完最后一支烟,半晌,你却将手放回了衣服的左侧口袋——而那里什么也没有,仅有一只报废的怀表,里面躺着我这一生拍过的唯一一张照片。你的目光落在那张单薄的相纸上,即使它已经随着时间泛黄而微微发皱,可是在每一次理所当然的偶然里,你又一次愣住,像落单的候鸟,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你合上怀表,披上外套走出门去:我知道你要去哪,所以我不必追,仅仅是注视着你的背影。就感觉那些被往日折叠的时间再一次回到了我的掌心,一如磕磕绊绊的温柔。
其实你的后花园,我拜访过很多次。
有时是在窗户忘关的夏夜,珍珠般温柔的月光都倒进了房间里,流动的风里纠缠着花的呼吸,池塘里的睡莲都在暮色中低语。有时是在灰暗的冬日清晨,窗棂的霜花像时间的纹路,一点点填满了画布上的空白。没有太阳,只有云,层层叠叠落下几道阴霾,像肖像里那些无意识的自白。
有一次你与我擦肩而过,眼中是一道我望不见尽头的森林,你的影子淌在那些细小的涟漪里,碎成了雨季的悲伤。在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太久,无法回头,无法像曾经一样去浪费人生中有限的欢笑,无法义无反顾地跑向你——我已经离开太久,在1879年的9月,一个逝去的夏日,和来不及降临的秋天。
但每一个瞬间,我都在原地徘徊,回到这些仅剩的记忆里,像金色落日下的船舶,停靠在码头并不是为了启航,而是为了一个归宿。即使我在此处游荡已久,我也并未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流浪,因为你将我的心藏在深处:漆黑如夜,但充满光明。那里有深夜案头的油灯,摇曳的烛火像我们年轻时在巴黎的酒馆里跳过的那支记不起名字的舞。连你笔下的线条也有了一分醉意,所以画出的那些光里,都藏着一段难眠的往事。可看得久了,我却也无法记起,只剩下你在林荫下那个模糊的笑意,透过我手中的陽伞,在我的脑海中落下一道旋律。
房间里的钢琴已经蒙上了一层灰,但我并不惊讶,也许简长大之后你就再也没有监督过他练琴。然而真正令我困惑的是,你为什么让它在这样阴冷的暗处沉眠呢?难道吉维尼小镇的月光不够明亮,以至于那些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都迷失在了每一个午夜,也不曾入梦来吗?
一次偶然,我读了你寄给简的信件,你提到了最近喜欢的作曲家德彪西,还附上了日报对于他的评价。但简会喜欢他的作品吗?那首名为《月光》的曲子,你只在无人的时刻哼唱:像坠入河流的每一滴雨,在奔向汪洋的结局中默默流泪,连寂寞都承载了一份难以言说的重量。为什么你从不在梦里和我诉说这些呢?
我害怕1870年的那场婚礼:你在牧师面前牵住我的手,我以为自己会在你的眼中找到一种宁静而永恒的归宿——然而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全然是一片巴黎特有的喧嚣与混乱:永不停息的塞纳河,以及飞向未知的成群候鸟,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没有注意过它们是否还会归来。你有你的才华,潜伏在画板上那些凝固的颜料里,坚硬而柔软。但那种莫名的不安感以一种熟悉的方式涌上我的心头,就像你试图跳进塞纳河的那一次,我将你从路西法的怀中拽回了人间——那一刻我深知,如果我这样深爱你,我注定死在你的自尊与骄傲之下。但那枚你租来的婚戒,成了一种怪诞的巧合,绕上了我指节的尺寸。而我在一片腐烂的花簇中,笑着从我的坟墓走向你,走向一种毁灭性的艺术——你的婚姻,我的死亡。可我并没有后悔。
即使我会告诉你,我宁愿我们永远不要拥有这样的婚姻。世人不需要记住关于我们的所有细节,你的画就是你的语言,而我只是一名画中人,这样就很好。所以我再次拜访你的后花园,又是一个你睡下的深夜。寒凉的露水从夜的漆黑中缓缓渗出,堆成了一团团白色的雾气。那座池塘之上的桥,美得像时间的倒影。我幻想着走上那座桥,一路往前,到那片无名的月色下,塞纳河的尽头,飞鸟的终点。当我拨开那些复杂的梦,缠绵的低语,那是一种轻微的疼痛,蚕食了回忆的颜色,令我无措。
如果有一天你再也看不见我,在日光下,在雨里,在梦中,在回忆深处,在时间尽头。我会走进你的眼睛里:那个我曾经认为有四季变迁的地方,能藏住冰封的湖面,锁住冻结的瞬间,就像你的每一幅画。而我会像时间一样安静,直到某个寂静的秋日,连风都安静成了色盘上一抹看不见的颜料。于是我困惑着,思索着,徘徊着,最后走过人生所有的彷徨,绕进你的寂寞里——才发现你将我的心藏在那里。
遍地的闪烁,不是光,而是透明的忧伤。
你永远的,卡米耶。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