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琴湾往事

2020-11-02 02:19梁宝星
滇池 2020年11期
关键词:哥哥妹妹身体

梁宝星

1

我和妹妹身上都有病。

十月一个枯燥的傍晚,我在妹妹的学校门口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她。回到公寓,我看到房间里面有灯光,妹妹早就回来了。她坐在床上哭泣,看到我就扑了过来,柔弱的身体像挂在我身上的一阵风。

那天妹妹知道了我们身上的缺陷,在一个两性讲座中教授向学生讲述青春期的生理变化,她发现自己身上从没有出现过老师所说的生理现象,于是害怕得坐立不安。她从教室里逃出来,从学校门口往东走了好长的路,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公寓。

妹妹搂着我,她说,老师说每个人都会有青春期生理现象,但是我没有,我从没有来过月经。她还说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说她是孤独的。

她说,哥哥,你也一样。

2

能够长时间保持沉默,是一种能力,我具备这种能力。

我不清楚如何结交朋友,在人群中往往会感到孤寂,别人都在聊快乐的事情,而我在一旁听着枯燥的讲座。我禁不住教授的催眠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已散去。有个男生倒喜欢和我说话,眼睛里饱含亲切,被所有人冷落之后有人突然对你热情,那是巨大的诱惑。我和他走到了一起。

一天下午,男生送我回家,走到杏树林前他转过身吻住了我的嘴唇,双手钻进了衣服里。

我轻轻推开他,我说,我要回去了,哥哥在外面等我。

那年我十九岁,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发育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3

妹妹不甘心拖着病躯过日子,独自乘火车去了另一座城市,进入医学院专攻医药学科。实验室里琳琅满目的药瓶、眼花缭乱的医学设备和精致的人体标本让她惊讶不已。长时间呆在药室跟实驗室里,她身上有一股药水的气息。我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的皮肤比上一次见面时要苍白许多,不知是不是被酒精或者药水泡白了。

那是我和妹妹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分开,她收拾好行李转过身对我说,你留在这里吧,我想一个人在那边生活。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不像实验室里的人体标本,妹妹站在医学院生物园门前的石凳上对我说,忘了你没有去过实验室,有机会我偷拍一张照片发给你,在实验室拍照是不被允许的,不过为了让你感受一下站在无数残缺不全的人体标本旁边的那种氛围,我愿意冒一次险。

我离开她学校的第二天,她果真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实验室的桌面上凌乱堆放着被肢解的标本,学生拿着刀具在上面比划。照片中还有一张苍白的脸,他面无表情瞪着眼睛。我收到照片的时候胃部剧烈翻腾,跑进厕所吐了起来。

妹妹日渐憔悴,生理上的缺陷使她精神纷乱,可她毫无办法。她失落、自卑、无助,后来便开始用药物来麻痹自己。

你瘦了,我来到她的城市和她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对着瘦骨嶙峋的她说。

担心我自杀?妹妹转过身看着我说, 我有想过自杀,哪天我不想活了,我就自杀,也不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时候,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很久以后。我听后眼泪滑了下来。妹妹说,你不能这么软弱。她转过身去,一路上再也没有跟我说话。

那天之前,妹妹的学校发生了一起跳楼自杀事件。一个脸色苍白的男生身穿白褂站在医学院最高那座楼的天台上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一股鲜血流到了校道上。妹妹当时就坐在不远处看书,她听到声响转过身去,鲜血正向自己漫延过来。

自杀身亡的男生是妹妹的同学。妹妹给我发来实验室那张照片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如此多残缺人体标本中的一具。一个平凡的周末,妹妹的学校冷冷清清,站在校道上,感觉四面八方都有阴冷的风吹过来,我赶到妹妹的学校,在阴冷的桃树林遇见了这个脸色苍白的男生。看到他的时候我大吃一惊,以为实验室里的标本复活了。

他是个怪人,妹妹用一个怪字来形容他,她继续说,他智商很高,还会制造药片,研究出一些神奇的药,但他不轻易给别人用,有时他亲身试药,学校和公安部门曾警告过他。

妹妹曾乞求他针对自己的病研究一种药。你总会有办法的,妹妹和他在学校小树林见面的时候如此对他说。

男生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一弯笑意,紫色的嘴唇包不住满嘴烂牙。他说,有一次我差点死了,你们谁都不知道,我研究出一种造血性很强的药,那天晚上宿舍的人全都出去喝酒了,我服下半粒药就上床睡觉,原本只想试试药效,而且保险起见只服了半粒,半夜时分身体就像燃起了大火,张开嘴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汗水不停从毛孔挤出来。男生说起这些事情总是热血澎湃,他说,我跳下床,放开水龙头用冷水浇身体还是不能降温,血管全暴胀起来,快要胀裂,皮肤冒起许多水泡,最后我拿刀割破了手腕才救了自己一命,舍友喝酒回来看到我满身是血躺在冲凉房还以为我自杀呢。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不断衰败,造血系统早早就崩溃了,妹妹说,你看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他身体里面流的多是死气沉沉的静脉血。妹妹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但我能看到她胸口起伏很大,她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男生曾带妹妹到学校附近待拆区的一所烂尾楼去参观他的实验室。那座楼房空荡荡的,楼梯没有灯,漆黑的楼道上阶梯高低不一。他拉开生锈的铁门,把钥匙插进木门的钥匙孔里向左扭了两圈,用肩膀撞了两下才把门打开。那是一间二十来平方的逼仄的房子,墙上的石灰能够一片片撕下来。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药水的刺激气味,桌面上堆满了他收集回来的药物和各种实验仪器。

我可以在这个地方拿到诺贝尔医学奖,他坐在椅子上对妹妹说。逼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因此妹妹只能站在他旁边。妹妹说,我只要一粒能够治好我的病的药。男生说,我没有那种药,只有神仙的欢乐水才有那个功效。

妹妹认为自己受到了欺凌,情绪低落,走了出去。

在那个男生自杀前我还见过他一面。他皮肤苍白得就像刚从药水中爬出来。他脸上和手臂到处都是伤疤,尚未愈合的伤口已经溃烂。他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那时春雨刚刚过去,空气中湿气很重。半个月后他就从不远处的高楼跳了下来,他的生命结束于一阵闷响过后。

4

医生坐在桌子后面不停地摇脑袋,他对哥哥说,她的病难下结论,她不是绝经……

医生口中的“她”指的就是我,他最后给我下的结论是“造卵功能衰弱症”,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名词。他给我和哥哥写了两张滋阴补阳的药单就把我们打发走了。

没人能治好我们身上的病,当时哥哥绝望地对我说。我习惯了他颓丧的生活态度,于是提出了独自一人到一座滨海城市学习医药学的想法。

火车像排泄脏污一样把我抛在月台上。这座城没有高耸入云的建筑,树也没几棵,我站在陌生的街头,两旁行人走得匆忙,我宛如一根木桩伫立在湍急的河流中。我没有想念哥哥,我想,就算哥哥此刻站在我的身旁也不会减轻我的孤单,如同过去的二十年一样。

在街上徘徊了一个下午我看到了医学院高高的牌坊。夕阳停在河对岸的矮房子上面,我跨过石桥来到医学院大门前,惨白的墙壁被夕阳烧得通红。墙上的蚂蚁以为自己正在热锅上,焦虑地到处乱窜。

我不清楚转到医学院对我的病是否有帮助,我不想像哥哥那样放弃对生活的追求让病患折磨成一具行尸走肉。一个人在医学院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总会无缘无故的情绪低落,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走在幽静的校道,踩着枯枝败叶眼泪就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我无法驾驭医药学上的知识,纷繁的药名以及各种化学公式让我烦躁。很多时候我躲在图书馆的角落搬出世界各地的医药史或者病例书来翻阅,企图在上面找到与自己病情相似的病例。在图书馆那个安静的角落里,我发现世上最肮脏的其实是人的身体,几千年来,人身上携带着成千上万种病毒。

在图书馆,我没有找到解决所谓“造卵功能衰弱症”的药方,倒是发现自己身上的病不只一种,书本上的许多病症我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其中最让我恐惧的是“双向情感障碍症”。患者往往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很多时候會莫名感到悲伤失落。

我合上书本闭上眼睛,眼泪又流下来了。

以前的我总生活在担惊受怕当中,来到医学院后我变得沉静,也许是校园里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麻痹了我敏锐的神经。当我踏进实验室,琳琅满目的尸骨以及形状各异的器官吸引了我的眼球,我竟然对尸骨和器官充满眷恋。我仰慕实验室里被浸泡在药水当中的癌化了的子宫。这个子宫摘自山东一个农村妇女身上,她孕育了二十二个小孩,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疲惫的子宫开始溃烂,发现病情后她没能活过两个月。我用手去摸冰冷的玻璃瓶,感受着伟大的母性,子宫在黄色药水中宛如浮动的水母。

我走出实验楼沿飘溢着桃花香的河堤走到图书馆,我在那段时间对针灸产生了兴趣。我坐在那个安静的角落翻阅书本,想象着如何把一根根细而长的银针扎入人体的各个穴位。人体就像一个复杂的机关,三百六十一个穴位以及它们所牵涉到的各种生理特征不断在我脑中浮现。我脱下鞋子抚摸着前脚掌后方和脚跟,脚上这两个地方的穴位牵连着生殖器。

草坪上穿白袍的学生如一朵朵云飘浮着。我讨厌白大褂,穿上白大褂后整个人像失去了灵魂一般焦虑不安。我在绿色天空的白云间看见了哥哥。

我离开以后他似乎并不习惯,清秀的面孔多了几丝疲倦。

我担心你一个人,这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仿佛不说明来这里的理由就会被我赶走一样。

我带着他在学校附近游走。这是一座繁杂的城市,到处都是喧嚣声,因此我们走出校门没多远就疲惫了。我们站在跨江大桥上吹着江风,眺望不远处工业园无数个高高耸起的烟囱。烟囱几乎要刺破天空,飞鸟在烟囱间盘旋。烟雾在工业园上空弥漫,慢慢散开覆盖了整座城市。

哥哥在我的要求下脱下衣服安静地躺在旅馆洁白干净的床上,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我坐在床沿,摊开一张柔软的纸,摆出一列闪着寒光的银针。人体穴位分布图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我还是紧张,毕竟那是我第一次使用银针,我企图用这些银针解除哥哥身上的病。

我手持银针,手指顺着哥哥的腹沟往下滑,滑过肚脐,在腹部正中线,脐下一寸半的地方找到气海穴,把银针慢慢扎进去。气海穴属任脉经穴,古人有“气海者,人元气所生之地也”之说。我捏住银针轻轻旋转,哥哥像睡着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我观察着哥哥白皙的皮肤,血液的流动也没有发生丝毫改变。这一针没能激起他身体的波澜。我又抽出一根银针,沿着气海穴往下滑一寸半找到关元穴,把针慢慢扎进去。关元穴位于腹部正中线,脐下三寸处,是足三阴经与任脉之会,一身元气之所在。银针下去,哥哥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像一具尸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顺着他的腹中线往下看,藏在两腿之间的小将军毫无生机。

挫败感让我压抑,眼泪涌出眼眶。

后来哥哥身体发热,爬起床找水喝,身体似乎被火燃烧,他口干舌燥、全身不适。我以为哥哥的身体有了起色,他咕咚咕咚喝下几杯水后又恢复了平静。

中医只能调理,不能根除,哥哥离开后第二个晚上我坐在图书馆角落里继续探索针灸法的时候一个脸色苍白的男生坐在对面如此跟我说。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个魔鬼,是个怪人,痴迷化学药物和手术刀。他伪装成医生到处去寻找病人,他甚至亲身尝试自己制造出来的药。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为自己研究出一个能解除身上病患的药方。

他带我走出图书馆,夜晚的校园漆黑安静。牛蛙浮在人工湖周边叫唤,被药物染成绿色的湖水使它们身体的内部构造以及外部形状都发生了变异,这些丑陋的生物两两抱在一起欢乐地叫唤着。乌云在天空漂浮,挡住了月亮。

他带我走出校门,沿散发着臭味的河道走到一片凌乱的烂尾楼前。这个街区残破不堪,一阵风就能把楼房全吹倒。街上空无一人,甚至连路灯都没有,成群的老鼠从沟渠里钻出来在大街上追逐。

所有人都搬走了,这里将要被拆掉、推平,然后建起高楼大厦,但是工程不可能马上进行,所以我就偷偷找了一个空房子在里面做实验,他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话,仿佛眼前的大片楼房都属于自己。

街巷越走越深,他提着手电筒摇晃着灯光,路边尽是破砖碎瓦以及各种从楼房里面被清理出来的垃圾。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打桩的声音,这个有节奏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我们的心跳与呼吸也跟着这个节奏运转。朝越来越潮湿越来越窄的巷道走去,走进一所低矮的烂尾房,楼梯上堆满了废弃物,尘埃铺了厚厚一层。来到一扇铁门前,他拉开铁门,把钥匙插进漆迹斑斑的木门,两手拧住木门上的铜环,肩膀用力一撞。木门“啪”一声被打开了,重重地打在爬满黄色斑点的石灰墙上。实验室并不大,但是各种器材都具备。

你可以针对我的病给我研究一种药,我说。漂浮着尘埃的空气使我呼吸艰难,我又毫无预兆地忧伤起来。

他久久没有答复我,我知道,就算他是天才也不可能治好我的病。他跟我说了许多他亲自尝试药物的故事,我记不清楚他曾多少次差一点就死去了,但他毕竟没有死。各种化学物质在他体内扩散,他的身体濒临崩溃。他假装忙着做实验,我转身走开。眼泪无休止地流,我走出寂静的街巷沿着臭气熏天的河流回到学校。校道两旁的木棉花落了一地,雨水冲刷一遍后花瓣沾满了泥土,我想到了血,想到他在烂尾楼对我说过他服用造血功能强大的药片后全身被血焚烧的情景,于是那天晚上我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如决堤的江水急着逃离我的身体,我感觉身体渐渐变得冰凉,死亡不断靠近。我惊恐万分,大声哭泣着。

5

妹妹的病没有得到控制,她开始乱吃药,无论是什么药她都往嘴里塞。她认为总有一种药可以治愈她的病。她到药店去买药,后来就开始从实验室里面偷。有一次我无意中打开她的手提袋,看到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子。

药物助消化,她每天都吃许多食物。她皮肤苍白,身体臃肿,肌肉松垮,双手无力地发抖。六月份我过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眉毛全掉落了,那头浓密的头发也变得稀稀落落。她带我走在幽静的校道上,夏季是蚊虫的季节,路灯下的蚊虫追着灯光扑打翅膀。妹妹带我翻墙进入实验室大楼,那天夜晚特别黑,校道上没几个人。

你不是想见识一下医学院的实验室吗?她在我的耳边轻声对我说。

她举起手电筒灵活地从窗口爬进一间课室。我身体庞大,在两根钢管之间挤了好久才挤了进去。实验室里并列放着几排桌子,旁边有冰箱。妹妹打开冰箱,里面尽是被切割破碎的人体。我蹲在旁边呕吐。妹妹没有理我,她说,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都会觉得恶心,但我们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

隔壁课室的桌面上摆设着几具人的骨架,灰黄色的骨头散落得到处都是。妹妹在一堵墙前站住了,墙上是一排玻璃瓶子,瓶子里面用药水泡着各种器官。

妹妹抚摸着一个瓶子说,这就是子宫。

往后的时间妹妹病发得更频繁了,她说她伤心,但又不知具体为何。她每次说她伤心我都赶过去看她,她越来越瘦,身体像纸那样薄,前胸贴着后背。

那年十月中旬,妹妹给我发来一条信息,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爱上了这个人。

信息后面附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老头,他头发已经花白,瘦黄的脸上布满皱纹。

我匆匆来到妹妹的学校,但是找不到她。在校园逛了一遍,地球引力带给身体的疲惫不断加重,我在江边绿色的长椅上坐下。路灯黯然,天气稍显清凉,清凉中还带点潮湿。我来到草坪上,强烈的灯光照到很远的地方,成对成群的人坐在草地上望着星空聊天。我像个局外人,到处张望,发现每个人的背影都如此相似。

夜晚十一點多,草坪上的人逐渐散去,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我买了几瓶啤酒,一点干粮,准备在草坪上过一个晚上。夜再深点的时候草坪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两点钟的时候,从外面喝酒回来的学生大声说话,穿过草地翻墙爬进宿舍。后来有两个晚归的女生走过来,她们约会回来晚了,又翻不过那堵墙,只好在草坪上和我呆到天亮。她们喝我的酒,吃我的干粮,还把我拉起来陪她们玩游戏。最后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困得睡着了,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刚亮。那两个女孩胡乱躺在草地上,脸上盖着一件外套,稚嫩的乳房仿佛要被她们的手臂挤出衣领。我没能想起她们的模样,站起身来走了。

早上雾气很重,河面白雾飘渺,几只鸟儿在嬉戏。桃园里弥漫着清香,被雾水印湿的长椅上有几片落叶。走进桃树林,落叶就更多了,枯黄的叶子散落在树荫里,叫人不忍心踩踏。

妹妹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仰起脸,眼睛紧闭,胸口有节奏地起伏,我担心早晨的雾气伤了她的肺叶。她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红绳系着一枚铜钱,铜钱紧贴着她锁骨下白皙的皮肤。我在她的身边坐下,看着她清瘦的模样并没有打扰她,直等到她张开双眼。

我感觉我的身体在觉醒,我好像能够体会什么是爱情了,妹妹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她跟我说她和照片中那个老人相遇的经过。他是一个山寨的守墓人。前段日子,妹妹背着行囊去了一趟旅行,她来到一个山寨认识了他。

山寨丛林密布,到处是山涧河流。丛林中有一个古代的坟墓群,老人在山下的木房子前拉二胡。他住在山下守了三十年古墓,墓里是他的祖先,他是宋王室的后裔。老人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儿孙满堂,他最大的孙子比我们还要年长两岁。

我知道这样的感情根本不可能,妹妹说,但我相信我的直觉,我爱他,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知道。

二月,冬天的气息尚未散去,妹妹告诉我她爱上的那位守墓老人受伤了。他在古墓巡逻的时候被藤蔓绊倒了,摔到山谷,两条腿都摔断了,正躺在家里养伤。

我来到妹妹的学校站在跨江大桥上看着她瘦削的脸说,人老了就容易受伤。我还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这些话和我以前说了无数遍的如出一辙。妹妹让我陪她去探望守墓老人,我答应了,我没有任何反对她的勇气。

汽车开了好久,妹妹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下了汽车还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妹妹告诉我,守墓老人六十七岁,喜欢在古墓旁的石阶上拉二胡,唱悲凉的曲调。老人的妻子还健在,跟大儿子住,在家照看最小的孙子。妹妹见过老人的妻子,那时她坐在守墓老人的住处听他拉二胡,他的妻子突然走了进来。

山路两旁的杂草沾满了露水,雨刚停,山路又湿又滑。泥土黏在鞋底,双腿变得沉重。山上的松柏翠绿,树丛里有鸟儿的鸣叫。妹妹突然抽泣起来,我想,不知是哪段悲伤又在消耗她的眼泪。我不去打扰她,在她身后跟着她的小碎步往前走。走到古墓的时候老人不在山下,守墓的是他的大儿子。他说老人在家里养病,还告诉我们如何走去他家。

穿过一片竹林,在一条碎石路上走了半个钟点我们才踏上了一条狭窄的水泥路,水泥路通向一个小村庄。我们到处询问打探找到了守墓老人的家,那是一座两层高的红砖楼。守墓老人躺在漆黑的房间里头,房里充斥着中药的气味。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老人面容痛苦,嘴巴歪曲,眼角带着浊泪。看到我们,老人的脸上露出窘迫的笑容。他的儿媳妇告诉我们,前段时间他还中风了,现在说不了话。

妹妹走过去,在老人旁边坐下。房间里还站着许多人,没有人开口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就看着妹妹用白皙的手抚摸着老人花白的头发。

我们在老人家里住了一宿,那天晚上听着老人的呻吟我一直没有睡着。离开的时候妹妹浑身没有力气,她挽着我的手臂走路,身体像被抽空了,重量全部转移到了我的肩上。

几天后妹妹收到了一条信息,信息上面说老人在我们离开当天中午突然中风去世了。妹妹蹲在学校门口放声大哭,那时还没有多少人回校,冷寂的校道上只有我、妹妹和一地落叶。

6

手腕被割破后流血不止,但我没有死。我躺在医院洁白的病榻上浑身乏力,手上的伤口在作痛。第一次接触到死亡,醒来还有点后惊。学校的心理老师来医院跟我交流,我的话不多,她黏在我身边尽可能让我开口,绝大多数时间里我还是望着窗外萧条的风景沉默。她试图催眠我,失败了。我在她离开后不管医生护士的阻拦走出了医院。我不会再自杀,我只想离开由六面雪白的墙包围而成的病房。

哥哥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以及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有时候他像在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音讯,有时突然出现在眼前让我无法立刻接受。我不明白他如何能够接受身体上的缺陷,当然我不知道他是接受还是无可奈何。我在没有哥哥陪伴的情况下坐车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

我告诉哥哥我爱上了一个老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我能够体会到在情感的刺激下我的生理缺陷给我带来的巨大阻碍。我痛苦不堪,像是一江春水堵在我瘦小的身体里。我趴在哥哥的胸膛向他诉说我的痛楚,他不理解,因为他没有那种情感。

哥哥来到我的学校,牵着我的手穿过跨江大桥来到废弃的工业基地。萧条的工业区破败的楼房在等候挖掘机前来推倒。往日冒着浓烟的烟囱如熄灭的火山,烟囱外壁爬着一株藤蔓。鸟儿在烟囱间飞翔,又飞到江上轻轻点一下黑色的江水,然后在电线上站成一排。哥哥拉着我的手沿着河流往工业基地深处走去。他紧皱着眉头,下巴冒出了几根黄色的短毛,柔软的黄毛在江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哥哥的身体终于出现了男子本该有的生理特征,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病情好转的希望。我抚摸着他下巴的黄毛热泪盈眶,黄毛如冬日的杂草在荒凉的土地上艰难生长。

哥哥说有天早上他从梦中惊醒,满身大汗。他梦见自己闯进了被火燃烧的森林,大火炙烤着他的身体。他走进浴室,躺在浴缸里打开水龙头,冷水包围了他的身体。当他身体里的火被水浇灭,小将军疲软下来后再也没有挺起来过。

我问哥哥是不是去看医生了,或者吃了什么药,或者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摇摇头。

天色将暗,工业区的傍晚凄凉冷寂,拆了一半的平板房里几个流浪汉围在一起打牌。我突然想爬到烟囱的顶端,站在最高处大喊几声,把我得到的一絲喜悦释放出来。我走到烟囱前,才发现它比自己在远处看到的要高。我苍白的手指触碰到敦厚的青砖,触碰到青砖旁冰冷的铁梯,脑海里浮起一个念头,拉着哥哥离开了那片工业基地。

夜间,我趴在旅馆的床沿,看着哥哥平稳起伏的身体,期待着扎在他身上的银针能够再次唤醒他身体里面那股男人的野性。半夜时分,我趴在床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哥哥凝望着我,脐下的两根银针随着他的呼吸颤动着。窗外刮起了寒风,来往的车辆如急着回巢的蚂蚁,无数个塑料袋在城市的上空追逐,一场冰冷的雨宣布冬天到来了。

守墓老人在那年冬天去世了,他巡山的时候脚下一滑从山上摔了下来把腿摔断了。老人去世之前我和哥哥去他家看望他,他嘴巴歪斜说不出话,摔断的腿肿成两柱海绵。他张着嘴巴,眼里浮起泪花,像一头濒临死亡的骆驼。

老人死后我的身体像一下子解散了一般,原本支撑着自己的那股执着消失了,身体突然空虚,找不到一丝力气。哥哥病情出现转机给我带来的希望也灰飞烟灭。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哥哥却为我四处寻找医生,藏在阴暗街巷的老中医以及各种疑难杂症药方哥哥都逼着我去尝试。有一次哥哥满头大汗从街上跑回来,把一瓶药片塞到我的手上,是春药。

我望着哥哥充满期待的眼眸把两粒白色药片吞进腹中。过了不久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转动,我浑身发热,接着就开始头痛,像一个将要爆裂的水球。我挣扎着,呕吐不止,把最后一丝力气用完后瘫倒在地上。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学校实验室里的标本,被用来做各种试验。

7

我认为妹妹的病并非源于她残缺的身体,而是源于她病态的神经。因此我替她去寻找医生。遥远的海边有一家精神疗养所,医生说用水疗法可以治愈精神疾病。我不懂得水疗法具体是怎样进行的,牵着妹妹的手就上了大巴。我没有跟妹妹说我要带她去看病,我说那是一趟旅行,那是我第一次欺骗她。

我带着妹妹来到海边,沿着海岸线走。太阳很低,我们的影子只有两个脚掌那么大。那里的海面比其他地方的要宽阔,海也比较厚,海水清凉,可惜没有海鸟。

妹妹戴着墨镜走在前面,短裙不能遮住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我有点头晕,背上的行李很沉,衣服已经被汗水濡湿。沙子很热,我尽可能踩着海水走。黄色沙滩上出现一所寂静的房子。房子外面没有人,紧闭的大门排斥着外面的世界。看到“疗养所”三个字,妹妹的情绪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惊恐地望着我。我搂住她,她试图从我的怀里挣扎出去,可她没有多少力气。我拉着她的手叩响了疗养所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位穿白色短裙的女子,她就是我们要找的医生。走进房子的那一刻,一股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子很大,中间有个人工水池。水池里面是淡水,周围是各种石头做成的桌椅。房子的每一面墙壁都贴着巨大的方形鱼缸,鱼缸里面没有鱼,只有各种颜色的水,倒有几分像妹妹学校实验室里泡着各种器官的玻璃墙。医生说那都是她从不同的海域带回来的海水,如此大面积的水我真不知道她都游览过哪些地方。

妹妹的情绪平复下来。医生让我们坐在冰凉的石凳上,跟我们说她算不上正规的医生,她是疗养师。房子里面的流水声很有规律,疗养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们聊天,她语气平和,仿佛身旁有人在睡觉。聊的不过是生活中的琐事。最后,她站起来,打开后门,一片蔚蓝的海映入眼帘。海面十分平静,偶尔有油轮驶过,油轮离我们很远。

她把妹妹带上二楼房间,房间里面也到处是水,但地面并不潮湿,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张铁床。妹妹看着我,她害怕。疗养师把妹妹轻轻推进房间,关上门,把我带到一个普通的房间。

我不穿护士服是不想给病人添加心理压力,疗养师在门口对我说。我说,这里还有其他病人?有,疗养师说,在其他房间,为了不互相影响,我把他们的作息时间错开了。

傍晚时分我走到门外的沙滩上眺望就要沉入大海的夕阳,海际的云霞被烧得通红,我心事重重,却又不知所措,独自沿着海岸线散步,越走越遠。

凌晨两点,我回到海边的疗养所。疗养师满脸惊慌地跟我说妹妹失踪了,她从二楼跳到房后的沙滩走失了。

那是我度过最漫长的夜晚,脑海里不断浮现妹妹沿着海边逃跑的情景。她沿着海边奔跑,因为我们来的时候也是沿着海边来的,海风吹着她的秀发、她的裙摆,海浪在她的脚下翻腾,她低声哭泣,不知道哪里才是海岸的尽头。

妹妹失踪了两个月,一点儿音讯都没有。我报了警,警察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有时候我怀疑她被海水卷进海里了,或者她偷偷躲起来自杀了。

一天清早,我爬起床,站在公寓的窗前眺望外面冷清的风景。湖面上烟雾袅袅,远处的景象显得模糊,英雄山的牌坊已经被雾水打湿,像下了一场雨。一阵鞭炮声响,红纸漫天飞舞,已经是重阳时节。我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丛林里的古墓。

山路长满了杂草,我用树枝清扫挂满水珠的蜘蛛网,一边观察四周的地形,最终还是迷路了。我在山林里转来转去,寻不得人影,鸟鸣在山谷环绕,将近傍晚的时候才找到了熟悉的那条路,那时我已焦急得满头大汗。

古墓前的石阶小路十分干净,蚂蚁搬弄刚飘落的树叶,阴森森的竹林覆盖在山路两旁,青鸟在旧石阶上寻找落果。山下守墓人住的木房子分外萧条,木门被上了锁。我通过门缝往里面张望,茶几上放着盆盆罐罐,墙上挂着一把古旧的二胡。

我嗅到了妹妹的气息,走到不远处看见栓绑在两棵竹子之间的铁丝上晾晒着一个黑色乳罩以及一条白色裙子。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顺着古道上山,松柏下长满杂草的坟墓随处可见,有些坟墓有一定年代了,有些则是新墓。越往山上走坟墓就越多,黑色的鸟儿在墓碑上站着一动不动。我在一个古墓前停下,墓碑上模糊写着墓主是明永乐四年去世的。旁边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墓主死于元中期。丛林里走出一个人。她披着头巾,挑着一担木柴,是妹妹。

夜晚,我们躺在床上,房子外面充斥着鸟鸣,风吹得山上的树木哗哗响。妹妹告诉我,那天她在沙滩上等了我好久,她沿着海边走了三个多小时才看见公路,她在公路上拦车,被送到了一个陌生城市,在城里游荡了两天,突然冒出躲到古墓来的念头。

8

我的精神不好,病情日渐严重,哥哥也担心我,但我没想到他会把我骗到精神病院去。那是一所建立在海边的疗养所,说是疗养所,其实就是一家疯人院。

疗养所周围都是水,房子中央有一个人工水池,房子的墙壁是装满各种颜色水的玻璃缸,房子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海。疗养师是个丰腴的女子,眼睛一直盯着哥哥。她给我唯一的好感就是没有穿白大褂。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故意压低声音,甚至连嘴皮都没有动一下,因此我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疗养师把我带进一所房间,房间四周是装满蓝色水的玻璃墙。一张铁床安放在正中央。她服侍我吞下两粒色彩斑斓的药丸后把我按倒在铁床上,轻轻说一声,睡一觉吧。说完她挽着哥哥的手臂走了出去,脸上依旧挂着僵硬的笑容。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试图控制自己不去思想。服了药也不觉得眼困。雪白的天花板和装满死水的四堵玻璃墙使我晕眩,我被囚禁在一个透明的方盒里,玻璃墙背后有灰色的影子在走动,仿佛自己被塞进一个玻璃瓶被丢在无际的大海里随着海浪漂流。

空荡荡的房间,我努力去寻找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把目光转移到方形的木门上,多希望木门突然被打开,飞进来一群海鸟,可是没有。

为了不让自己沉浸在胡思乱想当中,我每几秒钟就打自己一个耳光,渐渐地这拍子就成了一个节奏。我拍得更频繁了,想要唱歌,把会唱的几首歌唱了几遍后就觉得没意思。后来我感到困倦,我为自己的这一状态感到宽慰,毕竟睡眠比强迫自己在乏味的时间里不去胡思乱想要强得多,就算在睡眠中做一个漫长的噩梦也要比清醒着痛快。闭上眼睛后我没有马上进入睡眠,困倦不过是长时间躺在床上的无聊带来的。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想一些激动的事情,甚至是不敢动一下身体,生怕赶走了这难得的困倦。

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走得平稳,鞋子与地板好像故意拖长了一秒钟才碰撞到一块儿。声音越来越近,由脚步声转化为敲门声,持续的敲门声。我起床打开门,门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夜半三更,我又听见了脚步声,脚步声转为敲门声。我从床上跳起迅速打开门,外面只有明晃晃的玻璃墙。我在玻璃墙背后看到了皎洁的月亮,于是我寻着月亮走去,来到了一扇窗前,窗外是辽阔的大海,皎洁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浪涛并不平静,披着月光涌到眼前。我在窗前凝望了很久,然后爬上窗户跳了下去。

我沿着海岸线逃跑,像哥哥带我来时那样,逃离了海岸线又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走了好久。我躺在公路中央拦车,后来被送到了一座陌生城市。我在城里独自徘徊,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后来就去了古墓,在老人曾经住过的木房子住了下来。我每天到墓地上去巡逻,更多时候是在老人的墓前发呆,风吹竹林,仿佛一段哀伤的二胡。他的坟墓冒出了杂草,我一边清理杂草一边回想坐在木房子前听他拉二胡的时光,那时我感受到自己的生理功能在慢慢恢复。有一天早上,我到溪边去洗衣服,看到裤子上残留着一块斑驳的血迹。

哥哥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木房子里住了两个月。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在一个黄昏出现在我面前,第二天我跟他回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我翻墙进入实验室,把脸贴在浸泡着子宫的玻璃瓶子上,我听到了这个神圣的器官呼吸的声音。

9

半夜惊醒,妹妹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身大汗,抱着枕头呼呼喘气。

墙上的挂钟停了,时间定在两点四十二分。窗外还在下雨,不远处有个影子,像一个人,眼睛清晰过来后发现那不过是一棵树。我拉上窗帘,回到床上安抚妹妹。隔壁房间传来黑猫的叫声,妹妹问我几点钟了,我看看墙上停止转动的挂钟又掀开窗帘看看窗外,天快亮了。

那段时间,我养成了每天清晨到河堤跑步的习惯。公寓附近那条河与城里大多黑色的沟渠不一样,河水清澈,河堤很干净,白茫茫的雾气中,隐约可以看见远处靡靡的灯光以及建筑模糊的影子,偶尔有一两个和我一样喜欢在微启的天色中奔跑的人迎面而来。远处的车笛声和高楼传来的呼唤比脚步声和喘息声要弱。

我跑步的时候妹妹就站在河边发呆,穿着宽大的白衬衫,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她很瘦,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凝望着漆黑的河水,手中的香烟久久没有递进嘴里。她学会了抽烟,她认为抽烟可以驱散身上的湿气,她曾在一段时间里饱受风湿病的折磨,那段时间不堪回首。有时候她会跟我跑一段距离,她跑不远,阻止她往前奔跑的不是她的肌肉,而是她的关节。令人欣慰的是,她每天早晨都坚持陪我到河边去,清晨的空气与阳光对她的身体有帮助。

10

我喜欢坐在飘窗上抽烟,晚上望着窗外的路灯,早晨望着白雾。外面有一层朦胧的雨,凉飕飕的,这个社区到处都是树,阴气重。哥哥冒雨在外面奔跑,回来坐在沙发上抽烟,是的,他也开始抽烟了,不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自己。他黑着脸,眼睛里尽是困倦,显然是昨晚没有睡好。我拿来毛巾,擦干他头发以及衣服上的水点,贴着他坐下,问他身体恢复得怎样。

他像往常一样摇摇头。

哥哥比过去强壮了许多,他热衷于奔跑,他的身体依旧没有任何起色。

我随手又拿起一支香烟点着,最近抽烟抽得凶,烟味跟雨声搅拌在一起容易神思。我跟哥哥说我又梦到了那股热流,无边无际的冒着水汽的热流将我团团包围,我躺在水中,热流将我抬起又放下,水面烟雨蒙蒙,热流将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具体是哪里我也不清楚,我只感觉到热,我看见了一片海水,便醒了。

11

六月,台风袭来的时候妹妹差点被掀到河里。那天我们冒着大风出门跑步,风和雨都不能阻止我们追求健康的身体。没想到风那么大,我被台风吹倒了,妹妹抱着路灯杆,头发和衣服被台风拉扯着,子弹般的雨打在我们身上。

雨水咸咸的,妹妹说,是从海那边吹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我梦见的那片海。

自此,冒着热气的海便在妹妹的心中落地生根了。或许,尝遍了世上所有的药方后,唯有澎湃的海水才能激活她沉睡的官能。农历八月十六,妹妹坐在窗前眺望遥远的月亮,眼睛里波光粼粼,嘴唇不时跳动。城里难得看见月亮,一年或许有那么几次,在闪耀的灯光中月亮看似很高贵,有时又很平凡。那天晚上,妹妹的身体热乎乎的充满了生机。

12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自由的灵魂,我只想拥有一副能够感知世界的皮囊。

体内那股热流逐日增强,荡漾在心田的感觉好奇妙。我的身体在恢复活力。半夜,我被这股热流烧得醒过来的时候常兴奋得泪流满面。孤独感似乎也被这股热流燃烧殆尽,我感觉轻松了许多。

终于,哥哥牵着我的手走向大海,那片海有个美丽的名字——浪琴湾。

我们还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海洋是万物生长的地方。

那段时间我时常梦见母亲,梦见她带我去波涛汹涌的海边。我一直以为城市东边的大海离我们很远,其实我们没坐多久的车就到了海边。海水像一头野兽,嘶叫着,狂奔着。我张开双手,让海风把自己包裹住,我感觉自己像鸟儿在飞翔。我想往前跳一步,与大海融为一体。

海水漫上来轻轻触碰我的脚尖,我继续向前走,海水漫上我的膝盖,我爬到黑色的礁石上,海水便把礁石包围了。我认为水天相接的地方会有一片被大海包围着的土地,海水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让那片土地在自己怀里生长。我感觉自己正坐在一条铁船上,不断靠近海天相接处杳无人烟的荒岛。

13

妹妹说,天上掉下很多鱼。

我往窗外看去,一条条手指大的鱼从天上掉下来,落在地上的时候还不停地跳动,我们被汽车带着不断靠近那片蔚藍的海。

妹妹的身体在好转,我能看到她的变化,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润色。夜晚她躺在我的臂弯里,对我说她体内有一股热气在生长,这股气盘缠在肚脐下方,每到夜晚便烧得她浑身火热。

大海的惊涛骇浪从遥远的地方向我们袭来,触及我们脚尖时已经被沙滩吞噬成一条细线。

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妹妹问我,她面朝大海张开双手,她说,我感觉到了,哥哥,那股热气,它在我体内生长,那种感觉好奇妙。

我站在她身边凝望着不曾安静过的海面,我当然不理解她所说的那种感觉,那股热气并没有在我体内滋生。海浪来来回回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岩石像被刀削过那样平整,一道道沟谷深入内陆。太阳滑向海平面,天空随着太阳西偏转为灰色,只有海与天交接处金光闪闪。

沙子很细很柔软,摩挲着我的脚板。夕阳完全沉入大海,月亮跳了出来。海上的月亮不比陆地上的圆,相反,海上的月亮总是被乌云遮挡着。

这片海,妹妹说,这片海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海水就像我身体里面的那股热流,来回荡漾着。妹妹把手举起来,白皙修长的食指指着海天相接的地方,她说,我想到那个地方去。

海天相接的地方升起一团海雾,乌云散开了,月亮露出半张脸,沙滩在月光中是白色的,而海水依旧是黑色,黑色的海鸥在黑色的海水上盘旋。

那是2002年,妹妹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踏上巨大的游轮到海的那边去了,她要忘记在这片大陆所发生的一切,忘记我,带着复活的身体远走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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