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往事

2020-11-02 02:19梁宝星
滇池 2020年11期
关键词:张珂小爱北海

梁宝星

1

除夕夜下起了雷雨,实属罕见。我给小爱戴上口罩,护着她钻进车里。母亲还在车后挥手,撑着我结婚那天妻子撑过的红色雨伞。雨中有黑色的影子在滑翔,想必不是燕子,大概是蝙蝠。

路上没多少车,两边楼房单薄的几盏灯光摇摇晃晃,这段日子,谁都不敢轻易出门。抵达高铁站,雨还下个不停,广场上空荡荡的,只有黑色的公交车默默接受大雨的冲刷。我把车停在路边,给小爱套上雨衣,抱着她往高铁站方向走。

公安检查了身份证,工作人员给我们测了体温才放我们到候车厅里去。气温一下子降了7摄氏度,工作人员把手藏在口袋里,由于都戴着口罩,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他们也看不见我的样子。我心里万分犹疑,假如妻子张珂也戴着口罩,我该如何从人群中把她认出来?

最后一趟列车还有35分钟才抵达,目的地是北海。我牵着小爱在冰冷的铁椅上坐下,带她出门,多少有些冒险,可她不愿意跟奶奶呆在一块儿,她今年6岁,张珂是在9月1日送她上小学后离开的。

张珂离开前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她把小爱送到学校,又送我出门上班,给住院的母亲送去炖汤,午后两点左右她提着行李走了。士多店老板告诉我,张珂是一个人走的,穿着艳丽的衣服,在大榕树下拦了一辆的士往西边去了。

结婚十年,我们的感情生活一直很稳定。小爱出生以后,张珂辞去工作呆在家里,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打理我们的生活,闲余时间看看书,偶尔跟朋友到附近的酒吧喝酒。从北海回来的邻居告诉母亲,她在北海火车站看见一个长得很像张珂的女人,由于距离远,还赶路,没上前去确认。母亲说,都快半年没有她的音讯了,出去找找吧。于是,刚从岗位上回来,我又马不停蹄收拾行李到那座我曾无比熟悉的城市去。直至今日,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张珂为何不辞而别。

认识张珂,是2008年,在北海一个酒吧里。那时我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找了一份广告设计的工作,独自住在出租屋里,一到周末就去酒吧喝酒。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我决定把积累起来的假期一次性休完,利用这段时间逛遍北海大大小小的酒吧。那时候我有一辆二手车,大多数喝得醉醺醺的时候都是代驾把我送回出租屋的,张珂是我这期间偶遇的其中一个女孩。

张珂在发廊工作,酒量惊人,我喝醉后她把我送到酒店。第二天醒来,我看见她在穿衣服准备离开。我跟她聊了几句。她說话的方式很特别,都是些网络流行词,我听得糊涂。她出门以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她是我愿意继续交往的那种女孩。

晚上,张珂又来找我喝酒,喝完酒到我的出租屋里做爱,第二天各自去上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后来,我带她回家过年,母亲问她愿不愿意跟我结婚,我记得她当时犹豫了很久才点点头。同样是除夕夜,我们在天台上放烟花,我问她是不是真心想结婚。她说,结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时,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

元宵过后我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和她去了一趟日本。我们的外语都不好,在东京、大阪和京都磕磕碰碰,也算是见识了当地的风情,去的大多数地方都是酒馆。从日本回来的飞机上,张珂告诉我,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一个模样,也正是这句话,我相信她还在北海。

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抵达了北海火车站,偌大的车站人影寥寥无几,公交车上也是这样。我和小爱相互依偎着乘公交前往我曾工作过的那片区域。小爱手里捧着个玻璃瓶,里面是她给妻子折的星星,她反复跟我说,她已经145天没有见到妈妈了,玻璃瓶里有145颗星星。

公交车沙哑的音响不断重复关于做好疫情期间防护工作的广播,车里仅有的几个人自觉地保持着距离,他们同样戴着口罩,跟我们一样无精打采。小爱不停用手去扯口罩的挂绳,口罩使她呼吸困难。透过口罩,我能够闻到车厢里消毒水的气味。

从未有过这样安静的时候,只有风从窗外发出呼呼的响声。这个城市刹那间让我觉得陌生,冷冰冰湿漉漉的。我总感觉空气中飘着毛绒绒的不明物质,这些漂浮物从衣领钻进衣服里面,我浑身发痒,出了一身冷汗。

从车上下来,天下着毛毛雨,我感觉舒服了一些。小爱在公交车里就睡着了,我撑着雨伞背着她去找酒店。酒店工作人员拒绝我们入住,原因是小爱的体温偏高。我解释说小孩睡着了体温就会上升。可是不管如何,他们只相信温度计上面的数字。

如此费了一番周折,被四家酒店拒绝以后我们才入住了一家旅馆。把小爱放到床上,我跑到外面去买了温度计和退烧药,反复给小爱测体温。那个夜晚我坐在窗边抽了一整晚的烟,小爱中间醒了一次,我给她喂了药,她迷迷糊糊说今天还没有折星星,直至把星星折好放进玻璃瓶,她才肯睡。

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其中一个原因是我花了一半的工资竟不能在公司附近租一个房子。我只能住在距离公司4公里外的村子里,每个月发工资前的那几天,把所有节省下来的钱拿去买酒,作为对出租屋与公司这段距离的报复。

雨可能要下到天亮,窗外黄色的灯光映照着各种各样的广告牌。我看一眼手表,已经凌晨三点多,再一次给小爱测量体温,看到她体温降下来了,我才爬到床上去睡了一会儿。

2

这座城市已经是大半个空城,我把身体藏在羽绒服里,只露出眼睛,在街上搜索人影。天还早,我找个角落摘下口罩抽烟,抽完一支烟又重新戴上。从来没有想过生活会如此迷惘,我不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很少会为生活焦虑,即便住在出租屋里的那些日子,我也没有去想太多的事情。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就是花掉每一分钱,来减轻自身的漂泊感。

离开北海的时候,张珂问我为什么放弃城里稳定的工作回县城。她趴在我身上,柔软的乳房紧贴着我的腹下,手指撩拨我的乳头。我说,我知道自己在北海的生活是无望的,我不想一辈子住出租屋。张珂从我身上翻身下去,两个硕大的乳房随着重力向两边坍塌。我压在她身上,看着她浑浊的眼睛。我们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房间里充斥着方便面的气味,张珂说她蛮喜欢住出租屋,漂泊的感觉挺好。

张珂喜欢住出租屋,是因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可以随时更换,她所谓的漂泊是主动选择的。在北海同居的那段时间我们租住的地方往往不超过三个月,张珂不在乎出租屋跟工作地点的距离,她的工作流动性强,跟她的漂泊方式一样。

每次搬家我都得花两天时间搬运房间里的人头模型,那是她练习剪发的道具。因为我们住的都是便宜的老房子,我还得花两天时间装修房间。张珂眼中,理发是门艺术活,跟画画和雕塑一样,需要一个好的环境。我们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车从老街到广东路、四川路、北京路,再到重庆路和银滩,不停地游走。

回到旅馆,小爱已经睡醒,她不肯一个人呆在房间,她嘟着嘴,头发蓬乱。我给她扎了半年头发,还是没能为她打理好。我给她测体温,跟她说外面有病毒,而且还下雨,天冷。小爱晃着两条手臂说,我可以戴口罩。我说,我要走很远的路。小爱说,我不怕,我要去找妈妈。

就这样,我给小爱套上雨衣戴上口罩再次来到街上。这个朝海的城市风很大,白色的建筑胡乱堆在路的两边。商业广场没有人,广告牌像被遗弃多年后捡回来的一般。所幸只是毛毛细雨,我和小爱把手放在口袋里,小爱不停地讲过去张珂在家时的那些事,我似听非听,目光游离。

中午过后雨停了,街上才陆续有人出来走动,跟预料中的一样,这极少部分的人都戴着口罩,低着头走得匆匆忙忙。我和小爱在24小时便利店吃了点东西就去北海火车站守候,没想到我们的春节是以这种方式度过的,风很大,小爱穿着羽绒服戴着个针织帽,时不时地吸鼻涕。

街对面不远处发廊的霓虹灯倒在了地上,清洁工扫走路上的玻璃碎片,把霓虹灯抬到装满树叶的车上带走了。这霓虹灯让我想起张珂工作过的所有地方。我通常比她更早下班,开着小卡车到发廊去接她,我通常坐在方向盘后面抽烟等她,霓虹灯的光在车窗外闪烁。

张珂每次从发廊里出来,头发上的颜色都变得不一样,她喜欢在自己头发上涂抹,我为此还抱怨过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身上总飘着染发水的气味。张珂不以为然,她说这就是生活。生活的问题从不会给张珂带来困扰,她总是很快乐,她大学修的是哲学专业,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她为什么会爱上剪发这门手艺。是艺术,张珂这样反驳我,那段时间她患了肾结石,辞去了工作,长时间在房间里打理那些人头模型。

体内那颗石头使她苦不堪言,张珂蜷缩在沙发上痛吟,不停地喝水,不停去洗手间。我陪她去看医生,她捂着腰部走进治疗区,又捂着腰出来。晚上洗完澡,她用热毛巾敷在腰间,我帮她换毛巾的时候看到白皙的皮肤上有几个猩红的针孔。医生扎的,用很长的针直接扎下去,扎了好几下,不然怎么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张珂有气无力地说,也不知有没有把那颗石头扎碎。

因为体内那颗石头作怪,张珂早早就上床躺下了。其实肾结石并不是长时间疼痛,而是时不时来那么一下,张珂希望每次疼痛降临的时候都可以找个舒适的地方翻滚。她让我陪在她身边,她没办法一个人承受石头带来的痛苦,她要让我看见她受苦的样子。

我通常坐在飘窗上眺望漆黑的天空。城里能够看到星辰的夜晚实在难得,灯光之上通常是弥漫的雾霾,但是我知道,即便是多云的夜晚,在浓雾和乌云的背后,那些巨大的石头依旧悬浮在辽阔的空间里,它们不停地游走,有时候会碰撞,有时候越漂越远。

如果惯性够大,就会脱离原来的轨道,我把手放在张珂的肚皮上说,就好像月球,如果惯性够大,它就可能脱离地球飘到其他地方去。所以呢?张珂一脸不解看着我。我说,所以你要多运动,把那颗石头甩出来。张珂信以为真,第二天买了个呼啦圈回来,在房间里摇晃,一周以后,她因为病情加重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小爱抬起头来问我,你怎么在偷笑?我说,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小爱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天已经黑了,我们离开北海火车站走了好长一段路。小爱说,我们坐一会儿吧,这里能看见外面的人。其实小爱是累了,只是她不想说出来,害怕我把她关在旅馆里。

我背着小爱往旅馆走,她在我背后哼着歌睡着了。空气中弥漫着雾水,昏暗的街道死气沉沉。我开始后悔在这个时候出来找张珂,人都关在房子里,都戴着口罩,怎么能找到呢?脑海里不断浮现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我爱张珂,这点不可置否,我们每天一起吃饭,看美剧,玩简单的手游,做爱,不曾有过争吵,可这种生活从我们离开北海的那天就结束了。

3

印象中,北海并不是一个寒冷的城市,几年前在这个地方生活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只穿一件短袖,偶尔披上衬衫。今年冬天,我穿着羽绒服站在街边冷得发抖,人少的缘故,路上没几辆车。小爱睡去以后我总要在楼下站两个小时,或者到四周去逛逛。

对于能否在茫茫城市中找到张珂,我心里根本没有底。我常常出现错觉,站在街口,偶爾路过的中年女人的身影,我都误以为是张珂。有时甚至喊出了她的名字,但是路人并没有回头。我蹲在路边忍受寒风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水味,从我面前走过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可我依旧被她吸引住,跟在她身后走了很长一段路。

我明知眼前的人不是张珂,她们的身形天差地别,我跟在女孩身后,不过是想多闻闻那股熟悉的香水味。我随女孩走了很长一段路,她大概也注意到了我,小心翼翼侧过脸来观察我,然后钻进一辆除了司机空无一人的公交车,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我站在公交车站看着她离开,朝她挥挥手。

冰冷的空气打在脸上,我很快就感觉不到温度了,在空气中游弋的病毒让我恐惧,我担心张珂会被感染,她喜欢出入热闹的场合。我终究不能在街边站太久,因为戴着口罩,不能抽烟,也不能给双手哈气,深夜一点多我就回房间了。

旅馆对面房子的楼上站着一只鸟。鸟的影子在跳动,沿着围栏从东边跳到西边,然后跳下栏杆不见了。小爱熟睡中还在数星星,我给她测体温,然后回到窗边抽烟。我发现自己跟张珂之间的回忆都只停留在北海这座城市。虽然我们喜欢开着车四处去,但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更加广阔的空间。我们就从城市的东边到城市的西边,从南边到北边,在这座城市的肠道里游走。

唯一一次离开北海,是去南宁看画展。那天是周四,我们早早就起了床,端着咖啡和三明治钻进小卡车往东去。我负责开车,张珂把三明治和咖啡往我嘴里塞。刚上了高速公路,天就下雨,小卡车走了太多的路,车轮经受了太多的磨损,在一个拐弯的地方车轮打滑,我们撞到了围栏上。

我额头上的伤疤就是那一次车祸造成的。我们站在路边的芦苇丛前,淋着雨,等交警来拖车。那是我们第一次闹别扭,在大雨中,张珂一直在抱怨我耽误了她,那是画展的最后一天,前几天我因为手上事情太多一直把去南宁的时间往后推。我记得当时自己也发了脾气,我对着张珂吼道,都这样了还想着去看画展,你他妈脑子里有没有一点正经事?

张珂搂着我的脖子,额头贴在我胸口,哭了起来。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溅起了茫茫白雾,小卡车的车灯一闪一闪亮着。交警到来时已经是半小时后,他给了我们一把伞,还带了一件风衣给张珂披上,在雨中,他问了我们几个问题,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拖着小卡车回北海。回去的路上,湿漉漉的我和张珂紧紧依偎在一起,一句话也没说。

我在出租屋呆了一个多月,直到额头上的伤口结痂,血痂脱落。张珂说,我们结婚吧。结婚证上面的照片依旧能够看见我额头上那个刚愈合的伤口。领完结婚证,我們并没有庆祝,当天晚上做爱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到了下半夜,又开始下雨,旅馆对面是一座被荒废的大楼,漆黑的窗口吞噬着四周的光线。想必这所大楼被遗弃之前是住满租客的出租屋,北海多的是这样的大楼,一个个窗口把大楼分割成无数个独立的空间。

4

我没想到会在旅馆门口遇见马洁。

她在绿化树旁呼唤我的名字,她看见我额头上的伤疤一眼就把戴着口罩的我认出来了。这个名叫马洁的胖女子是我在广告公司的同事,她衣服紧绷,显得特别强壮。印象中她并没有这般高大,我企图把她过去的模样从记忆中找出来。总不至于胖成这样,我想。我问她是不是还在广告公司工作。

她说,除此以外还能做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要成为画家呢。肥胖的人都有一种乐观心态,她也是。把小爱抱回房间,我和马洁在旅馆大堂聊了好久,她笑起来浑身都在抖。她说她以前没现在这么胖,最近每天在出租屋里吃薯片喝汽水,不到两个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马洁让我想起了母亲,她比母亲还要胖,两个硕大的乳房沉甸甸的下坠。大乳房的女人走起路来会不会特不方便?我从马洁走路的姿态想到这个问题。她走起路来上身前倾,屁股后撅,以此来保持平衡。相对而言张珂则太瘦了,碰到哪里都是骨头。

马洁端详着我,让我感到难为情。她说,你变了很多,没一点精神气。我忍不住摘下口罩点了一支烟,马洁把香烟从我手上夺走掐灭。她说,别这样,现在情况很不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小爱。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个人?马洁摊开双手耸耸肩,她说,不然呢,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你确实是随遇而安的人,我说,我这几年也觉得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但张珂不是。马洁说,以前我不知多羡慕你们,两个人相爱,每天都过得快活自在,我还记得当时你们计划在银滩办音乐派对,东西都准备好了,好像是来了台风,最终没办成。

音乐派对是张珂的主意,张珂有个梦想,背着吉他在街上流浪,像开巡回演唱会那样在北海的酒吧唱歌,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唱下去。我突然想起了那段时间她整天在出租屋里唱的那首歌,歌词是这样的:我们憎恨这座城市,热爱这座城市,死于这座城市……

你这样很难找到她,马洁说,现在非常时期,出门的人不多,如果不是家里冰箱被我吃空了,我也不会出门。我也没想过能一下子就找到,但总得出来找找,只是出来的时间不对,我说,她离家出走半年了,前几天才有了她的音讯,她来了北海。马洁觉得我可怜,不自觉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暖暖的,特别柔软,就像我的母亲。

她走之前有没有跟你透露过什么?马洁睁大了眼睛问我,她对这种具有探索性的事情总是充满好奇。我认真回想了一下,在那个巴掌大的小县城里,我们的生活十分乖巧,每天九点起床,晚上早早就睡了。张珂再也没有提出过什么吓人的计划,她安静了许多。她从网上买了一套精装版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套书一直放在床头柜上,她睡前和睡醒以后总要翻一翻。张珂离家出走的前三个月把《追忆似水年华》看完了,像是完成了一个浩大的工程,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把那套厚厚的书从床头柜搬走。

我对马洁说,我一看那本书就头大,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马洁摇摇头,她知道那是一本可以用来禁欲的书,因此想要猜测张珂离开的原因变得困难起来。马洁说,如果不是非常时期,真想叫上同事出来跟你喝个酒。我问她哪里的酒吧还开门。马洁说,你去银滩那边走走吧,这时候城区的酒吧都关门了,那边还有几家地下酒吧,顺便去看看那片海滩,不过我还是要叮嘱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小爱。

马洁庞大的身影跟夜色融为一体,我终于还是没忍住点了一支烟,旅馆前台盯着墙上的电视屏幕昏昏欲睡,这个夜晚没有雨,特别安静,我吐着烟圈,一边回想银滩的浪涛声,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在那片辽阔的湿地前冲刷着。

5

直到初六那天,我才离开市中心,收拾行李带着小爱往银滩方向去。

在市中心的五天时间里,我真正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偌大一个城市,空荡荡的,我骑着电动车载着小爱无头苍蝇一般在街上游走,每天只能吃便利店里的快餐,从东往西,我已经想放弃继续找下去了。我告诉小爱,东南边有一片很大的海滩,小爱从没有去过那地方,我决定带她去走走。

在靠近银滩的太阳里酒店,我和小爱住进了一家民宿。那是春节以来我第一次下厨,小爱吃了两口就睡了,这几天都是这样,每天睡到天亮才醒来。我披着毯子坐在阳台上抽烟,海和天空是黑色的,只是海的颜色更深一些,偶尔有游轮闪着光慢悠悠从海面驶过。

快要在吊椅上睡着的时候,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音乐,我才想起马洁临走前跟我说过的话。于是我走到前台问服务员,附近是不是有地下酒吧。服务员支支吾吾给我指引地下酒吧的方向。我冒着寒冷的风走到外面,沿小区背后的巷子走了两百米,然后看见一把伸向地下的铁梯,铁梯口挂着一张广告牌,上面写着“苹果里”三个闪着红光的字。

已经深夜十二点,苹果里酒吧比我想象中的热闹,一部分人戴着口罩,一部分人的口罩就挂在耳边,顾客都是奔着抽烟喝酒来的,不纯粹是为了听歌,口罩在这个地方难免显得扫兴。我点了一瓶红酒,一份花生米,在靠墙的位置听着歌。

隔壁桌两个女孩张着嘴巴很夸张地笑着,乳房都快要从衣领抖出来了,尽管我跟她们只相隔半米,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乐队在台上十分卖力地表演,我进门第一眼就看见张珂了,真没想到她会这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更没想到她会在这种地方唱歌。

张珂不知道我在台下,她唱得很好,她很开心,顶着个夸张的爆炸头,化着浓妆,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她是新鲜的,充满活力,是激情奔放的,她唱《爱不爱我》《单身情歌》以及《三十岁女人》。来酒吧玩的,大多是单身男女,像我这样被生活闷成苦瓜的人已经很少到这种地方来。

张珂注意到台下的我时歌声突然变了,她把进行中的那首歌唱完,然后来到我面前,拿起我的酒杯把我只喝了一小口的红酒一饮而尽。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说话的语气平稳,就像我们刚刚才见过一面。她拿起香烟点了一支,她说,小爱还好吗?我说,她也来了,在隔壁的民宿里。张珂责骂我,你怎么带她出来,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是她要跟着来,我说,她一直想出来找你。

张珂不停给我倒酒,她还是那么能喝,她的身体仿佛对酒精免疫。我们的话不多,张珂说她会回家的,但不是这个时候。我没有问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喝了不少酒,身体轻飘飘的,很快就不省人事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1.2米宽的单人床上,张珂盯着手机屏幕看音乐节目。她给我递来矿泉水,说我醉得一塌糊涂,说了很久梦话。我说,你酒量又回来了。张珂噗嗤一声笑了,她说,我可是靠喝酒把肾结石治好的。

这间20平方的房间里竟然还住着其他三个女孩,她们都是酒吧的工作者,看起来才十几岁,此刻正在熟睡中,穿着暴露的内衣裤,没有一丝防备。看看窗外,天已经亮了,苹果里就在对面。张珂说是她背着我穿过天桥,爬上这座五层高没有电梯的楼房。

6

张珂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来到民宿,我在阳台上看见她穿着鲜艳的裙子从一辆白色本田里下来,载她从城区回来的男子把她送到太阳里酒店门口便直接去了酒吧。

小爱开门看见张珂的时候尖叫了起来,跑到阳台上,拉着我去见她的妈妈。张珂给小爱买了新年礼物,都已经年初七了。小爱把她这半年折的星星送给了张珂,她们说着说着就抱在一起哭了。我正想折第152颗星星,还好没有折,折完你今天就不来看我了,小爱说。

张珂给小爱买了一件新衣服,她们俩在房间里说话,我在阳台上抽烟,远处的海还是我所熟悉的那片海。雨过去以后海水变得蔚蓝,黄昏那层薄薄的光在海面上没停留多久就被海水吞噬了。小爱对她妈妈的思念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倾诉已经诉说完,她被张珂送给她的平板电脑吸引住了,趴在床上玩起了愤怒的小鸟。

天完全暗下来,张珂在我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着。她穿得很少,冷得微微发抖。我说,今晚还去唱歌?张珂看着已经跟夜色混为一体的海。还去,她说,那是我的生活。我问,在那里唱歌能挣多少钱?三千,她说话的方式我有些反感,但不是钱的问题,你懂吗,爱情和家庭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并非全部,生命不是为了追求爱情和家庭生活而存在的,生命中有高于这两者的东西。

短暂的沉默,烟丝很快就烧完了,我点了第二支烟,张珂没再继续抽下去。我问她,刚才那个男的是谁?男朋友,她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你别在意,玩玩罢了,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说,你都三十六岁了,还要跟那些年轻人混在一起?张珂说,那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说,你是打算就这么过下去了?张珂摇摇头,她说,我会回去的。

小爱睡着以后,我又到苹果里去听张珂唱歌。随着疫情变得严重,酒吧里的人少了很多,而且大多都戴着口罩。张珂在台上对着我笑,这一次她没有中断她的歌唱,而是安排了三个姐妹来陪我喝酒。这三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大概就是跟张珂住一间宿舍的那三个,那时我没有看清楚她们的脸,酒吧灯光昏暗,她们的模样依旧模糊。

在流动的灯光下,女孩们兴奋地摇着骰子,不知疲倦地猜拳,摇晃着尚未发育成型的乳房。她们酒量比我好,没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空瓶子。我不停地上厕所,在洗手池前抠喉咙,这是我讨厌喝啤酒的一个原因,没有一丝快感。

凌晨一点过后,张珂来到我身边,还带来了她的男朋友,一位满脸粗糙胡子的中年男人。张珂若无其事地向我介绍那位中年男人,他戴着金耳环,声音沙哑,一个劲的跟我碰杯。张珂去拿酒的空当儿,中年男人凑到我耳边,让我别太在意,都是为了活得自在。

我对他的话感到厌恶,从座位上站起来,掀翻桌子,然后朝酒吧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就没忍住呕吐起来。张珂从后面追出来,问我有没有事。我摇晃着沉重的脑袋,差点摔倒在呕吐物中。在街边坐下,风吹走了酒精带来的热量,我从口袋里掏烟出来点着。张珂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抓住她的手。我说,我明天就回去,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张珂叹了一口气,她说,我请了一天假,我想带小爱到沙滩上去走走。

张珂送我回酒店,我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把她放倒在沙發上,一件件解开她的衣服。因为喝多了酒,满肚子都是水,做爱也变得不顺心。我气馁了,瘫软在沙发上,搂抱着张珂,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可能我比你先老了,我说。张珂没有回应。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张珂已经离开,我身上盖着一张毛毯,衣服胡乱堆在桌子上。

7

天空没有一丝云,海是绿色的,辽阔的沙滩是这个地方最大的特色。小爱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一片沙滩,它像沙漠,像戈壁滩,在风中寸草不生。沙滩上出现了两个黑影,光着脚丫的两个男孩挑着钓鱼竿和遮阳伞提着水桶朝远处的礁石林走去,他们低着头,宛如两只迷路的蚂蚁,小爱踩着他们留下的脚印在沙滩上跳跃。

第一次到这片沙滩上来,是在酷热的夏天。张珂建议我们搬到银滩附近的民宿,她说,虽然贵了一点,但不像市中心那么热。那段时间,我们每天傍晚到沙滩上去看日落,有时候逗留到深夜,在海边散步、静坐、裸睡,躲在树林后面做爱。

我捋了一把头发,发线已经后移了不少。张珂挽着我的手臂,她说,怎么留起了胡子,人也瘦了,一副艺术家的样子,像张震,《绣春刀》里的张震。

前方岩石堆里喷出一排火光,一群年轻人站在正在喷烟的纸盒前手舞足蹈,对着大海呼喊,烟花在半空轰鸣、炸裂、熄灭,不过因为是白天,天空只有绽放的烟雾。幸亏天空明净蔚蓝,不然连这些绽放的烟雾都无法看见。如果没有那片海,这个地方真的就是一片沙漠,毫无生机的沙漠,所有柔软的具有弹性的事物都会在这里死去。

沙子凉凉的,我们把鞋子放在树林里,光着脚去踏浪。停在沙滩上的游艇像一个个坟墓,我们踩着柔软的沙子往前走,沙滩上的其他人消失在岩石后面了,不,他们是融化了,像天上绽放的那些烟雾,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冬天的海总是这样寂静,烟花纸浮在水面,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海洋生物的尸体躺在沙子上。海中央有座岛屿,它在视野中央,最接近太阳的地方,它的影子覆盖了半个海面。我想到那个岛上去,小爱指着海上的黑影说。我租来一条木船,划到由鹅卵石和贝壳搅拌混凝土建成的狭小码头,把张珂和小爱接到船上,解开码头上的绳子,朝那座浮动的岛屿驶去。

海面枯燥无比,我们掉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仿佛这颗星球刚刚形成,所有的生命都在孕育当中,只有我们三个突破了胚胎冒出海面。

海面升起袅袅白雾,小爱趴在船上用手去泼水。张珂感到冷,紧紧搂住风衣,她戴着墨镜背着光线,我看不清她的脸。海水晃荡着,如无数只青蛙在海平面跳跃。船很快就接近了那座岛,我把木船绑在石头上,牵着小爱往岛屿中部去。

岛上长满了树,黑压压一片,与岸上那片辽阔的沙滩相比,岛上到处是石头,这些石头光滑锋利,仅剩下硬邦邦的内核。岛不是很大,脚下石头太多,我们慢悠悠地走路,没走多久小爱就捡了一桶各种颜色的石头,她用这些石头在岩石上摆放出三个人,说那是我们家,后来她又多摆了一个,那是奶奶。

张珂突然开口說,她身体怎样,好些没有?我说,好多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也正是这样我才能出来找你。小爱说,我就说能找到妈妈。张珂问她,你怎么就知道能找到我了?小爱说,引力,我们之间有引力。

树丛里站满了白色的海鸟,我们坐在巨大的石头上看日落,不远处的海岸像一道墨水,城市的上空被蓝色的雾笼罩着,白色建筑物的光泽在渐渐消失。海鸥不再咕咕叫,海螺在岩石上蠕动,海水淌过岩石的声音也听不见,海上的船化为一个个黑影,如乌云挂在天边。张珂把脑袋放在膝盖上,用手遮住眼睛,通过指缝,晚霞的光一圈一圈如雷达信号一般打下来。

张珂跟我说起了一件往事,她说,还记得那年我们在这里看白鹭的事情吗?

我说,当然记得。

那是2009年夏天,一大群白鹭浩浩荡荡飞越整个北海来到这片海域,沙滩和海面上白花花的都是白鹭。白鹭在天空中起起落落,偶尔从我们租住的出租屋前飞过。张珂穿上白色背心,披上白衬衫,她把自己当成了白鹭,在沙滩上奔跑着,白色衬衫被海风吹着,在她身后噗噗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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