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语海岸
我姥姥活了94 岁,去世之前能吃能睡能走,除了器官衰竭没啥大毛病,走的那个晚上只是在睡梦里咳嗽了一阵,然后就静悄悄地没了。
来奔丧的人都说这是喜丧——老太太有福气啊,不拖累儿女,没病没灾地就走了。
但在身边的亲人看来,我姥姥大概“死”于88 岁,那之后的她,只是一个躯壳。
事后回想起来,我姥姥在88 岁之前,已经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状。刚开始很不明显,就是偶尔记错人,偶尔记错往事,偶尔忘了眼前事,在别人看来像所有正常老去的人一样,无非是“记性差了”。
88 岁以后,她开始慢慢不记得老朋友,慢慢记不清子女的姓名。在事情引起大家足够重视之前,她很突然地开始说胡话,认不得子女,认不得孙辈,仿佛她的记忆力在缓慢下降的时候突然遇到了断崖式下跌。
她看着我们几个孙子颔首微笑,却以为我们是邻居家的小孩。
她住在我大姨家,却问我大姨:“怎么住了这么久都没见你妈?”
她对我大姨说保姆对她还不错,但其实她口中的保姆,是我小姨。
她兴高采烈地跟大家说她以前进藏援疆的种种,可她一辈子从来没去过她说的那些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记得自己结过婚,不记得自己有过孩子,她脑海中仅剩的世界可能非常瑰丽奇妙,但我们谁也进不去。
与记忆力急速衰退结伴而来的,还有偏执和狂躁。
她像小动物怕水一样极度抗拒洗澡。我妈顶着她的愤怒和挥打把她架到卫生间去洗澡,结束后,我妈的胳膊和大腿上都是抓痕和瘀青,洗得干干净净的姥姥则坐在客厅大呼“有外人要杀我”。
到后期,渐渐大小便都不受她控制,每天给她换裤子、洗澡、穿尿不湿,依然是一场战争。这种战争总会以她的子女被捶打到流泪、她愤怒高呼“有人要杀我”结束。
像面对一个“熊孩子”,唯一的区别是,“熊孩子”耍浑你可以跟他讲道理或是吓唬,而你无法对一个90 多岁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做这些。
去咨询医生,医生听完只能叹气说:“这个岁数得这个病,我们也没啥好办法。”
在我生活的这座三线城市,没有针对老年痴呆症患者的护理机构和护工,所有的护理工作都落在了我妈他们几个兄弟姐妹的身上。
这样的狂怒、偏执、暴躁、毫不讲理,是她的子女们每天必须面对的日常。
因为这样的狂怒、偏执、暴躁、毫不讲理而挨打、流泪,也是她的子女们每天的日常。
但我姥姥是浑然不觉的,她脑海中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可能有她早逝的妈妈,有她没享受过的童年,有她一辈子想做而未能做的事情、想去而未能去的地方。
而那个世界对于我们是如此吝啬,我们只能从她偶尔的兴高采烈和只言片语中,窥探到一星半点。
她的精神在另一个世界里流光溢彩,而留在亲人们身边的她,已经不再是她了。
那个谨小慎微、早年离婚、靠当小学老师的微薄工资一个人咬牙养大了4 个孩子的女人,那个喜欢藏着好东西等我们去看她时拿出来给我们吃的老太太,在94 岁离开人世,却早在6 年之前,就消失在了那个她自己创造的奇幻世界里。
我姥姥去世的时候是一个阴沉沉的冬日,厚厚的云层里含着雪,将下而未下。希望去世前的那些年,她在一个温暖又充满回忆的世界里遨游,不知今夕何夕,不管世间烦扰,所有的过去都已放下,所有的夙愿都已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