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钧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玉器自始至终贯穿其中,并见证了文明的起源和社会形态的变迁。新石器时代晚期,祖先便以玉石制成“六瑞”作为媒介,敬奉天地,膜拜四方。而后,玉器进一步成为皇权贵族专用的礼制用品,在封建时代的礼仪制度、祭祀活动、丧葬文化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核心角色。
将玉器的物质审美与人类的精神追求紧密结合者,则以孔子最为知名。西汉时,戴圣在《礼记·聘义》中记载了孔子的一段话:“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并将玉石和玉器所具备的特性分别对应了君子所应秉持的11种美德,堪称孔子哲学的核心价值观。西汉著名经学家、文学家、目录学家刘向,则在所著《五经通义》中进行了这样的描述:“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
张中岑,1972年出生于河南省新乡市,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常务理事,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委会委员,中国古玉研究会常务理事,资深玉器收藏家。“玉彬玉雕”工作室创建人,工作室作品曾多次获得国家和地方大奖。
由此可见,玉器对于中华儿女来说,不仅仅只是物质层面的奢侈用品,更是精神层次的至高追求。而这一哲学思想更加伴随着文字的发展,融入了中华文明的血脉之中,甚至称其为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亦不为过。
随着历史的发展,玉器的用途先后发生了多次重要变化。从祭祀使用的“神玉”、代表等级规制的“王玉”走下神坛,流入民间,成为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均趋之若鹜的风雅之物,这也促使民间制玉的技术和艺术水平不断提升,并根据各地人文特点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或许是受到孔子家训影响,也可能是长期与玉器为伍浸染而成的性格原因,张中岑老师在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文化气息。他谈吐温和却又不失齐鲁大汉的豪爽,让人觉得很容易亲近,采访期间的话题自然也就源源不断地涌现了出来。
张中岑老师的父辈一代,时逢建国初期,整个中国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基础设施建设和工业水平迅速发展,国家整体走向富强的脚步逐渐加快。然而,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张中岑的家族背景让整个家庭背负了很多沉重的负担,使本就艰难的家境雪上加霜。
迫于生活压力,张老师的父亲只得依靠自家一亩三分地种植的花生米,烹炸之后走街串巷兜售。要知道,脱离“集体劳动”、私自进行这种交易的行为在那时常会被定义为“资本主义”的名头。其中的忐忑和辛酸,恐怕只有亲历过那个年代的读者才能切身体会吧。
天无绝人之路。在河南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上,除了农产品之外,自古以来还盛产我国四大名玉之一——独玉,以至于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几件玉器流传下来。张老师的父亲为了赚钱,开始在民间搜罗这些大大小小的原石和器物。在那个年代,古玩并不值钱,也没什么人买,只有国营文物商店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古玩店可能收购。从下面收上来的玉石、玛瑙,通常就以每斤0.9-1元的价格转卖出去,赚取微薄的利润。
“为了能多赚点钱,我父亲就把东西拿到别的地方去卖,毕竟大城市的经济状况比我们这里好些,给的价格也高不少,不过依然还是论斤称,大概能卖到一块五一斤吧。我父亲都是徒步往返,单程百十里路。说起来不怕您笑话,当时自行车可是大件,我家可买不起啊。”张老师无奈地笑了笑。
张老师的父亲一路沿途筛选收购,将商品出售后立即折返。返程途中继续收购,回到家时又可将沿途搜罗的商品转手卖出,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经济模式”。当然,为了利益最大化,其中还是有些小诀窍的。比如什么东西应该在哪里出售、卖给何人、什么时间出手,这其中大有讲究。
到了1980年代中期,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袭来,南方在经济上的发展开始与北方拉开差距,特别是广州及周边地区可谓率先迈入了“小康时代”。人们在满足了基本物质需求后开始对文化和精神层面的滿足产生需求,于是一批一批的商人来寻找古玩奇珍,并以“高价”收购。相比每斤1元的价格卖给文物商店,广东的古玩商人一件东西都能给出1元的价格,当真是出手阔绰。
在当地,张老先生可以算是第一代古玩商人了。市场需求的迅速升温也让他充满干劲。从玉、石、玛瑙到竹木牙角,只要不是违法犯纪的,基本上是“什么赚钱就做什么”。1990年代后,大批港、澳、台的古玩商和收藏家涌入中国内地,这让内地的古玩市场着实火热了一把。
俗话说“乱世黄金,盛世收藏”,古玩市场的火爆也是和中国经济的逐渐繁荣与思想开放呈现正比关系的。旺盛的市场需求促使包括张老先生在内的更多老一代收藏家和古玩商人进一步寻找收货渠道,地域范围不再仅限于省内。
“古玩这种东西肯定是在经济相对富裕的地区,过去肯定是达官显贵才有这样的雅兴。所以我父亲就把收购的路线扩大到了陕西,沿着陇海铁路沿线一路搜寻。其实,陇海铁路基本就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途径,可以说是一条文化长廊。沿途的城市也是古时的‘大都市,何愁没有看上眼的宝贝呢?”张老师解释道。
生意做得得心应手,温饱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另一方面,这么多年干下来,对这行多少会产生一些感情,对古玩的鉴赏品味自然也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偶尔遇到极为难得的奇珍异宝,如果手头不是太紧的话,张老先生也就自己留了下来。日积月累,他的藏品从质量和规模上也逐渐变得颇为可观。
张中岑老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终日耳濡目染,加上自己本身也对这些奇珍异宝怀有浓厚的兴趣,自然也是分外用功。大学毕业后就随父亲走南闯北,做起这行的生意。然而,受过高等教育、又对市场敏锐洞察的他,却决定走一条与父亲不同的道路。
“虽说人们手上有钱了,思想意识也开阔了,但一来古玩交易并没有全面开放,很多项目属于法律禁区,决不能越雷池半步;二来,古董属于极为有限的资源,无法再生。一旦市场竞争激烈起来,早晚会被消耗殆尽,行情也会顶到难以盈利。”张老师如此解释了他当时的想法。
恰巧由于业务原因,他那些年经常前往苏州,对当地的市场、行业和生活环境已经了然于胸。与父亲商议一番之后,爷俩一致认为“新玉”(当代玉雕)必然兴起,即将成为市场大势。于是张老师干脆拜海派玉雕名家严嘉德为师,学习玉雕器皿制作技艺,并开办了玉雕工厂,延续至今。
自古以来,苏州便是一处风物清嘉之地,不仅物产丰富,更是人才辈出,素有“吴地风雅”的美名。苏作玉雕作为自古流传的一个风格派系,在整个玉雕工艺的历史中都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与当地的人文风土密不可分。
史料中对苏州的制玉工艺不乏记载,尽是赞美之词。南宋范成大编修的《吴郡志》就有五代广陵王钱元璙令吴郡玉工颜规于王府便厅解玉的记载,明代《天工开物》一书上更有“良玉虽集京师,工巧则推苏郡”之说。明代以后,苏州的玉工人才辈出,如贺四、刘谂、王小溪、陆子刚等的技艺都名震京师,誉满四方。尤其是陆子刚,在民间玉工行业中被奉为鼻祖,与他相关的奇闻异事数不胜数。直至乾隆年间,宫廷设立了“琢玉馆”,广召苏州工匠进京制作玉器,从此“苏邦”玉工和玉器便是声名远播,饮誉四海。
时至今日,喜爱当代玉雕的藏友对于相王弄的鼎鼎大名已经是耳熟能详。然而,1990年代初才逐渐发轫的相王弄,在苏州的玉雕行业发展历史中相对只能算是“后起之秀”。
张中岑在创建玉雕厂之初,工厂里只有他和一名徒弟,实则只是个小作坊而已。不过得益于当时的经济发展和行业热潮,师徒二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不仅获取了一定的利润,也同时将生产规模扩大到了100多人。
转眼到了2003年,“非典”开始在全国造成恐慌,连带也对整体经济局势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影响。张老师坚信困难不会成为常态,市场复苏不会遥远。于是他逆流而上,反而在这个时候自己出资400万元囤积了大量原料,还为此向朋友借债100多万。好在朋友们对他的为人极为肯定,包括长期合作的新疆玉石商人也從未怀疑他的诚信。
“和田玉”几乎充斥着喀什的大街小巷,名目繁多,鱼龙混杂,难辨真伪。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是正确的。“非典”过后,国家经济和市场迅速复苏,场子的订单立即满额,全厂上下全负荷工作,在短短3个月之内就收回了所有成本,同时还获取了丰厚的利润。
接下来的几年,玉雕厂一直正常运转,稳步扩张。直至2008年发生国际金融危机,玉雕厂再次面临了严峻的考验。就在这时,张老师除了需要应对现实问题之外,也开始思考工厂未来的发展以及自己在文化、艺术层面的追求,致使他决定对当前的模式进行一次“大改革”。
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使原本蓬勃发展的玉雕厂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一方面,整个厂子当时已拥有员工200余人,开销巨大;另一方面,张中岑老师预感到这次危机来势凶猛,恐怕并非一朝一夕便可挨过;与此同时,多年的玉器加工经验已将玉雕技术锤炼得炉火纯青,如何继续提高作品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才是他需要穷下半生精力去探索的重要之事。
在这些思考的驱使下,恰逢部分员工的合同到期——有些回家,有些转行,更有一些技术成熟的工人希望自立门户,张老师也乐得顺水推舟,先后陆续裁员了整整100人。接下来,他计划在2012年前进一步缩小工厂的规模,再裁员100人。直至今年,工厂还有员工30余名,其中几人已在厂里工作了15年以上,各个都是骨干精英。与此同时,厂子的经营模式也改为以来料加工为主。凭借高超的技艺和实惠公道的价格,新老客户也是络绎不绝。
“别看人少了,但现在反而活得比较舒服。去年8月开始,我们就不接新单了,做不过来。每件加工费也不高,我们有得赚,客人也觉得实惠,大家都高兴,回头客也多。”张老师轻描淡写地描述了工厂当今的状况,显得颇为满意。
工厂的实际问题得到解决,才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发展其它领域的业务,或放缓脚步,进一步在技术、文化和艺术的领域探索,精益求精,这原本也是张中岑老师决定裁员的初衷之一。这时,深藏在他血脉中的“文化基因”似乎又开始活跃起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思想。
“尽管无论如何也无法排除商业噱头的嫌疑,但我确实觉得自己骨子里就带有对孔子以及儒家文化的崇拜。除了走哪儿都带着孔子像以五谷供奉之外,也一直遵循古训,以诚相待,诚信经营。但这些年来更希望能将儒学思想融入到玉器设计之中,也算是用我自己擅长的方式向祖先致敬吧。”
张老师继续说道:“可惜,源自齐鲁大地的孔子文化在苏州认同感较低,人们对此知之甚少。厂里的工人需要大量的知识普及才能领会设计意图,而客户在商品的选择上似乎不会对此格外关注。”
不过,既然一心想要将儒家思想与玉雕结合,张老师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以“张府玉庄”的品牌为基础,开始了设计上的创新和探索。结合自身豪迈奔放的性格与苏作玉器的精致细腻,张老师逐渐开始找到感觉,陆续推出了一系列玉雕设计作品,深受同行和藏友的喜爱,更是多次获得国家和地方级大奖名次。
写到此处,笔者不得不提及一段制玉行业的历史趣闻。说到制玉名家,其实有一位“大师”在历史上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甚至被奉为“京派玉雕”的始祖受人膜拜。那便是金庸先生小说笔下的一位武林高手,长春真人——丘处机。
丘处机在历史上确有其人,生于1178年,籍贯山东。关于他的
一心想要将儒家思想与玉雕结合,张中岺以“玉彬玉雕”的品牌为基础,开始了设计上的创新和探索。结合自身豪迈奔放的性格与苏作玉器的精致细腻,张老师逐渐开始找到感觉,陆续推出了一系列玉雕设计作品,深受同行和藏友的喜爱,更是多次获得国家和地方级大奖名次。作品《义利合一》获2012年中国玉石雕刻“陆子冈杯”金奖。该作品以“鱼与熊掌兼得”为题,鱼口中衔着的两枚铜钱寓意企业的“两成毛利”,不哄抬物价,不恶性竞争,将儒商精神融入其中。
生平,史料记载和坊间流传了多个版本,但共同之处都对他的制玉手法大加赞美,堪称大师。据说如今在白云观中供奉的长春真人画像中,丘处机头戴的一顶金丝嵌玉道冠便是他亲手所制,极具精巧之能。
据史料记载,清乾隆54年(1789年)玉器行同业公会在如今京城的南新华街46号设立办公地址,又名“玉器行会馆”。因道教奉玉皇大帝为祖师,所以,玉器行和道士之间均为兄弟相称。1220年,元太祖成吉思汗派使臣刘仲禄以重礼聘请长春真人,尊他为“神仙”并赐元大宗师爵禄。东归后,又将唐玄宗开元年间修建的天长观赐给丘处机,更名长春宫,后又更名为白云观。
由于玉器行会馆向来与道教人士交好,又有传言认为是丘处机将制玉技术带入大都(北京),于是,就奉长春真人为京城玉雕的祖师,尊他为“丘祖”,以保佑玉器行同业兴旺发达,财源日盛;并以其“长春真人”法号为名,改玉器行会馆名为“长春会馆”。
如此看来,无论是儒学还是道教,都巧合地对玉器情有独钟。难怪张老师也如此执着于玉文化了。
张中岑老师就这样不断摸索着、尝试着,直到2013年,觉得自身积淀已经到达一个阶段,便在北京潘家园古玩城开设了门面,准备经受市场和藏友的考验。
“店面毕竟是开门买卖,来的都是客,见的人也多了起来。本来偶尔有一些客人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到我这儿来交流心得,后来在市场里有点名气了,来的人就越来越多。”张老师话锋一转,略带气愤地说道:“结果我发现,客人拿来的什么乱七八糟东西都有,有些甚至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要说买得贵了也就算了,毕竟这行没有明码标价,都是互相商议。但有些东西根本假得离谱,骗的不仅是藏友的金钱,更是严重伤害了他们对古玩收藏的热情,对收藏文化和整个行业造成的误解也难以挽回。有的人更是从此执迷不悟,走上歧途,眼睛脏了就没法玩了。”
张老师自嘲地说自己从事这个行业20多年,基本上也算是把青春和大半辈子生命都献给古玩收藏和玉雕行业,献给8000多年的玉文化了。如今看着乱花迷人的收藏市场,自己除了心痛,更加为藏友们捏了一把汗。那种愤愤不平的心情和仗义直言的行为,恐怕也不比徒手制虎的武二爷差到哪里。
就这样,张中岑老师干脆又成立了一家文物鉴定公司。除了汇集全国各个门类的顶级专家为藏友提供鉴定服务之外,这家公司也主要以普及鉴定知识、促进文化交流为己任。他认为,伴随我国经济的发展,经过行业泡沫的破裂,如今才是收藏市场刚刚起步的阶段。一个良好的商业氛围和健康的环境是行业发展的首要前提。如果藏友们专业知识不足而又问路无门,将会把整个行业扼杀在摇篮之中。
当问到关于玉器收藏的未来和对藏友的建议时,张老师表现得非常乐观:“相比其它材质,玉器的文化内涵和历史渊源太过深厚,不适合‘爆炒,反而相对平稳地逐年上升。加上玉料资源的逐渐枯竭,未来至少还有10-50倍的成长空间。”他继续说道:“新手不要追老、追精、追名气,先弄清玉料,从当代玉雕玩起。没有断代和鉴定风险,玩的料和工,比较简单,也不至于赔得血本无归。随着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慢慢再进步到明、清老玉,再往上玩玩唐、宋的东西。到了战、汉就已经对眼力要求非常高了,老三代(夏、商、周)更复杂。最后恐怕才能到新石器文化期和一些少数民族的小众题材。”
诚然,新玉老玉都是玉,他们应该至少符合中华儿女对玉的基本审美标准。从玉料入手、规避古董鉴定风险确实是一条易于上手的路线。不过同时张老师也指出,玉就和人一样,哪里都有个体案例,不能一概而论。和田不都是羊脂玉,山料也不都是低档货,只要符合温润、纯洁的质地,在价格合理的前提下都值得收藏。至于古玩,没有一定耐心去学习和研究,又没有专家“长眼”的话,还是不要贸然出手。
采访的最后,当笔者问到张老师现在是否已经满足于自己的玉雕创作和经营时,他这样说:“其实现在都是学习和尝试的过程,下半辈子都不会停下来,当然也没有终点。真正的大师需要时間来考量,并不能以一时的得失成败下结论。相比8000年的玉文化,我们的一生太渺小了,能够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笔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我只需要继续努力,等待时间去证明就可以了……”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