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七月,阳光紧贴着脚下的万物。暑气壮,天一日胜过一日地热,白昼显得格外漫长。屋后,蜗牛摆下长长的细线缓缓从草的根部向花萼爬去,针叶与阔叶从树杈间挤出大片浓荫。零星的罅隙间,光线横冲直撞,浓烈得恍若千万把刚出鞘的利刃。历经重重阻隔,终究还是蹿入屋内。它们不似先前那般粗粝,有了些许柔知,但仍觉燥热,汗腺喘息不停,汗毛像无数根在弦之箭。我们期待着暴雨,把过盛的夏冲凉。但往往不尽如人意,苦等来的是风。搅动着不均匀的热流,让那些原本尚还凉爽的角落闷热起来。我尽量使自己蠕行,保持尽量小的活动幅度。闷热在一天中从黄昏一直持续到夤夜,晨雾经不住赤热,终于败下阵来退居山后。这样五黄六月的热多少令人心生厌恶。田里的玉米苗蔫垂下高昂的头颅,麦穗却在门前的矮田里一浪一浪地翻滚,如涛声拍岸,浪花如余晖下千万金箔波动。
乡下,整个村庄的人都沉浸在午后的梦乡里。阳光格外刺眼,但这样的时间值得翘首以待。那时,各家父母睡梦已酣,孩子们终于少了管束,立即疯玩起来。抟土捏泥人、打水仗样样不在话下,有些本事是天生的,而有些本事则需要向其他动物学习,比如爬树掏鸟窝。
整个村庄,除了些许鸡鸣鸭叫,犬吠牛哞夹着几声嬉闹,唯有后街角落的棋牌室里依旧热火朝天。日头尚烈,高举的槐树冠刚好投下足够的荫翳。一间十来个平方米大小的瓦房,灯光昏暗,老头儿们像约定好似的,一拨一拨地来棋牌室,片刻便挤满了人。昏黄的光线打在他们的白发上,映得棋局越发明朗。他们这些烟大爷,个个喷云吐雾,压着怒火似的,每走一步棋或出牌,总要在木质方桌上砸出或甩出几声响动。似乎都卯着劲,想着法儿要把对方打趴下,赢得赞赏和面儿。棋牌室里,两台吊扇吱吱嘎嘎马不停蹄地旋转,电扇下,老大爷们对棋局的沉迷,有着源源不竭的动力。当然不乏犹斗的“困兽”,一局棋不下到最后不肯罢休。经常是一连十几局的缠斗,于是一个下午便这样在不觉间消耗了过去。
棋牌室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待得时间久了,耳濡目染,似乎我也能伪装成“老手”,模仿着老人家的语气,在棋局上纵横捭阖起来,没想到竟还能引得同学一阵羡慕。
祖父常说,人活一口气,赌都是一场输,与其输得灰头土脸,不如扳回一局。昏黄的棋牌室关押着的,除了发霉的墙和年久失修的风扇,还有一小片阳光,穿过巴掌大的被烟熏晕黄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地下,像墨夜瞭望塔斜射下的光束,让所有的入侵者无所遁形。水泥地扬起的灰尘在半空中盘旋着,漂浮着,远没有祖父杯中的清茶更加辽阔澄明。
来棋牌室的人,热衷提一杯清茶,杀火气。要不然棋局一开,再没工夫儿倒杯热水,先紧着下棋或瞧棋势。祖父喜欢抱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围在已开局的棋桌旁观战,安静而温暖。观也讲究,静静地看,遵守某种契约精神,将个人的随意摒除在棋局之外。观棋不语真君子。棋局之上,多有棋逢对手,两相僵持不下之局。棋手困于局内,而局外人清,知晓如何取胜,却得憋在心里,恨得牙痒痒也不能说出来。总有种牢房里的叮咬感。等祖父自己身陷棋局时,和棋局外侃侃而谈的他立刻截然不同。困顿迷局时,我们总是异常笨重,受缚于细小琐碎的事而不达真相,质疑自身。迷局的破碎和自我的破碎令人活在一个又一个循环往复的棋局中,活在漆黑密闭的空隙中,伸手不见五指。生活就这样在激荡之后留下一片废墟。对弈戛然而止,不是终点。祖父犯难,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会不自觉热切地厮磨起来,并且在他长久沉默的表情里,我也能窥到陷入僵局时的困顿。
祖父去棋牌室下棋,我常常会尾随其后。待祖父下了半晌棋,我才突然出现,打祖父个措手不及。和祖父弈棋的木匠叔見状,老申,你家小土匪来喽。说完,哈哈大笑两三声,又重新投入这场“豪赌”之中。木匠叔长方的脑袋,嘴巴紧紧抿拢,老蓝布衣褶上浮着木屑灰,朦朦胧胧的,半眯的眼睛里眼白暗黄,贮满血丝、劳累,带着模糊的光,坚定烁烁。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隔一会儿往地上磕一下。祖父用食指刮了刮自己紧皱的眉毛回顶,去,拿着你木匠叔的蝈蝈去玩,那可是他的命根子。俩人都想高高地占据上风,不仅在棋盘上对弈,更以言语互相抵牾,惹得大家哄笑不止。我不止一次亲历他们的斗嘴,铺天盖地,像凉飕飕的秋风向我扑来,来得急,去得也快,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准会消停下来。
木匠叔来棋牌室,准会揣着蝈蝈。蝈蝈被装在“三河刘”葫芦中。据祖父说,“三河刘”葫芦是清咸丰时,河北省三河县刘显庭范制的鸣虫葫芦,故称为“三河刘”。木匠叔的葫芦,表面光素雅致无花纹,却显得油亮。木匠叔干的是细致活儿,所以也是养花蓄虫的高手。他的鸣虫葫芦品相优质,除木匠叔外,谁也不知道真假。蝈蝈待在里头舒舒服服,叫声圆润嘹亮,仿佛滑轮的响声,从地表的深处向半空中滑动。其实,蝈蝈又叫百日虫,寿命极短,活不过冬至。“唧唧,唧唧———”叫声历经三月余的陪伴,终究会画上句点,仿佛一株行将枯萎的树,落叶散尽,在清冷的天空中失去生息。生命的卑微像捕捉不到的幻影,有时显得极为单薄,如附着在棋盘上的一层浮灰,跷指一弹或落下一枚棋子便消失不见。在蝈蝈最后的鸣声中,我们依旧可以听到虫鸣里的挣扎,圆润嘹亮的鸣叫被剥离出蝈蝈身体外,尖锐而急促,近乎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渐渐地平息、平静、平庸,直到变成凝滞的一潭死水,再也兴不起任何波澜。
我或许是“唯二”的见证者,并借助流水推开了这些悲伤。因为我开始害怕走向终点,害怕静止,害怕屐痕会被风雪埋没。但终点终要来到,就像命运,毕竟时间不会千里万里再返源头。
当太阳开始由近日点逼近远日点,阳光直射偏转趋向赤道时,盛夏的火气就要败下去了。农事和节气年复一年重复着。那些被闲置月余的锄头、齿耙、筢子重新派上了用场。这时,大伙都各有农事要忙,棋牌室便自然冷清下来。偶有一两个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履过来,棋牌室里只有几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在下象棋,人影寥落。一切变化得太快,原本热闹的也会周期性地清寂下来。其实,棋牌室所在的排房原是村里头的小学,那所小学也曾喧闹一时。不知从何时开始,村里的人一听说谁家孩子到城里去上学了,自家便也不想屈居人后。似乎进城上学已经成为农村人额前的蛋糕。于是小学校生源凋敝,日渐式微。老师也相继被调往其他小学任教。房子空下来,才改成了棋牌室。
这样的冷寂会一直持续下去,秋过雨来。农事繁重,玉茭收回院子,码起垛,晾晒半月。又要剥玉米,为明年的吃食做准备。剥玉米是个耐力活,会一直持续到霜冻。
腊月,穹深的冬。树枝晃动干瘦皲裂的粗手指,把冬日仅有的一点光线抽走了。一连数日,霜雾气从高高的山里爬出来后,似乎是累了,懒洋洋地趴在大街小巷。冷风携带着锋刃抽打着山村,无论在地里矮院还是屋内,甚至躲进被窝,隔着严实的门窗,都能感受到浸入骨髓的阴冷。年关至,平日里清闲的祖父也在家里忙活起来,鲜少出门,更别说去棋牌室。所以一进入腊月,棋牌室就闭门谢客。待来年开春时,还会热闹如昔。
读初中三年级时,学校组织补课,暑假被大大压缩。我踏入棋牌室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在人生的另一盘棋局里小心翼翼地下着。日子还在继续,阳光依旧准时,一切都没变,只是棋牌室有了新名字———老年活动中心。
后来,至城市读书后,渐渐与故乡断了音讯。只隐约得知木匠叔因“邋遢病”去世了。这种病对我那个偏僻的山村是少见的,像是一种耻辱,被人诟病,人们常常避讳提及它的名讳,木匠叔得了喉癌。看字形结构,密集的“口”堆垒仿佛就要把身子还算硬朗的人生吞活剥了。因为祖父还留在村里,对他浓烈的牵挂和爱维系着我们与村庄的依恋。隔着电话,几度听到祖父的抽噎声和叹息声。祖父说,都是抽烟害的,要不他身体硬朗着呢!只是可怜你木匠叔的手艺了,也没個娃娃能续上……挂上电话,我在忆及的往事里零星捡拾着关于木匠叔的记忆碎片,大部分黯淡寂然,而且都充斥着汗水和劳作。只有蝈蝈,让他在苦寂的岁月里多了些许波澜。木匠叔走了,带走了家庭的精气神儿,更带走了那独具匠心的技艺。他遗留下的那些未完成的家具就是他人生的绝笔。在村庄里,绝笔就是一个人的终点,不会像在文学作品里轻描淡写“绝句在绝处逢生”那样充满辩证宏阔之力。按照村庄的风俗,左邻右舍一定要去葬礼上帮忙、送别。随的份子钱,多少都是心意,即便人不能到,份子钱必须要随到。时间久了,礼薄上只有干巴巴的名字和一串数字。错别字更是妙趣横生。村里能识字的大都到了城市,只留下少数初中毕业的“知识分子”会写礼单。他们的笔下,若是遇到相熟的,直呼其小名,比如“申连狗”常被写成“申狗蛋”。不相熟的大多选用谐音字。村里头大伙儿不讲究这个,认清谁是谁就万事大吉。光怪陆离的名字也可从祖母的白事礼簿中窥见一斑。礼簿里的名字像某一辈人的秘密,越往下传越离谱,最后断了消息,像一个从不往来的亲戚,从未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触礁的记忆被坚硬的岩石擦伤,凝结的伤疤始终在我心里,像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但几十年后,它依然像老宅子里的枣树一样生长在岁月的幽深处。风起雨落,时光一往无前,那段记忆刺般陷在乡愁的肉里,贯穿着我整个人生,连成一条并不复杂的生命线。我害怕和祖父通电话,隔三差五,总能从电话的一端听到某某去世,几月几日下葬的坏消息。同样我也害怕少了这通电话,割断了和村庄唯一的联系。但我更害怕接到来自村庄的“陌生人”的电话,害怕从他们低沉的语气里知晓祖父的“近况”。在祖父含混不清的叙说里,乡村也正在日新月异发生巨变。虽然一条铁路横亘村侧,但整个村子也拆迁了。一座座现代化高楼在乡愁的根上挺阔而起,人们住进“铁笼子”里,时间长了,憋屈得慌。越往后,祖父在电话里捎来的口信,日益模糊,日渐减少,那些消息在他豁口的牙床里,还未张口就早早走失了。
几年前,父母和我回乡看望祖父。父亲驱车到家时,已是黄昏。昔日的马路阔绰了不少,双车道被划成多车道,车声鼎沸。晚间有亲戚被祖父喊来吃饭,虽显陌生,围坐在圆桌旁后,好像在大家心里产生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心力,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在灯光下痛快闲聊。与棋局用的方桌所彰显的权力、距离和对立性不同,圆桌让我们能平等地沟通,以温和的方式面对我们的不同。当有新成员加入圆桌旁,我们也不会感到拥挤,只会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暖。
无事,我独自信步走向村外。棋牌室所在的排房也已拆除后又重盖。旧故依稀如昨,排房像冬日冻死至今也没有返青的枝条,在某一个阳光毒辣的午后,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坠地。灰尘腾漫,在空中扬起又落下,做着最后的抵抗。那几颗高大寡叶的树只剩树桩在路边伏低沉默。我熟悉的大爷,晚饭毕从各自家里出发,漫步到门前几公里长的马路牙子上。昏暗的路灯下,一块块胀满油的海绵似的,俨然大腹便便,油腻做派,失去了鲜活劲儿。曾经淳朴厚道的庄稼人,中了迷魂术似的挥霍着拆迁款,在赌局上装腔作势,顾头不顾腚,夸耀着自己高人一等的富足生活,用电视里学来的港台腔,包装着自己土味儿的乡音。
在我的记忆里,棋牌室的清茶已经淡去色泽。沉默像蚯蚓爬上我们的额头,那陈年的愿望终得到某种程度的实现。曾经我对父亲所描述的城市生活有着天生的好奇,现在迷局终于落定。每至午夜梦回,恍惚觉得自己是客居他乡的旅人,少年游,固执地向身后望去。清晰的脚印,斜斜浅浅的。并写下:
野风从对面的梁上刮过
长久的漫游之后
回头去看,才发现光阴正如石头一样
被散乱地丢在山崖上
那时我们变得平静
明确了生命的意义
从生活的断层里
我辨认出曾经有一片树林
坐在悬崖上,它们的掌心都隐藏着
人世间最美的黄昏
那是九月将尽
若有所失的少年,再看到那只鸿鹄
在离开自己多年之后
缓慢地穿过我们的一生
并用一生缅怀,容易老去的事物……
那一刻,仿佛曾经我的内心有很多迷局,正在与自己对弈,和祖父一样欲得胜利。我松开时间的绳索,旧时生活抵御着时光的侵蚀,它们没有退场,只是像泪水倒流进天空的海底,藏在荒草深处。我的现实只是铺排的迷局,只是挡在我前面的路。缺乏情感的阴风从城乡渗入人的骨髓,人生的这盘大棋孰胜孰败,我不能确切地说出。故旧的回忆复制着远山的沉寂,我们互相溺爱又互相否定,在道道迷局中,穷尽恒长的一生。
责任编辑管晓瑞
作者简介:申飞凡,男,1998年生,山西长治人,现就读于太原科技大学市场营销专业,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诗潮》《都市》《延河》《文学港》《散文诗》《中华文学》《国家诗歌地理》《散文诗世界》《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