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这片森林,你就会找到答案。”他告诉我。
我习惯性地蹙紧眉。我不知道这个“他”是谁。无形无状,像空气一样没有轮廓,只有个声音空洞地回响着。事实上,他在哪儿我也不清楚,我辨别不出他的方向。只听得出是个男人的声音———也未必,我看不见他的样子呢,也许是个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先称这家伙为“他”好了。
我凝视着面前的森林,没什么特点,同大多数森林一样。叫不出名字的树,上面生着深绿的叶片;野草、低矮的灌木交杂而生,铺遍整个地面,簇拥着粗细不一的树干。远处还隐隐传来几声鸟叫,毋庸说传出几声干巴巴的叫声———也许是其他什么动物也说不定。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也辨不清传出的方向。没有一丝风,这是区别于其他地方的显著特征。
我为什么要来这儿?我来寻找什么答案?老实说,我回答不出这两个问题的任何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出现在这片森林前,听一个不存在的家伙的指引,这一切都无从知晓,好像高塔上的符号一样玄秘晦涩。我想,说话的“他”也许知道,可我没有问。因为这些事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我来到这儿了,不管我是否想来。
二
那么,究竟要不要踏进这片森林呢?他不再说话,似乎在静候我的回答。可我给不出答案。我真的给不出。进,或者不进,好像结果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坦率地讲,我也不知道我说的结果是指什么。不过既然有事件发生,就必然会有什么结果相应出现。
也没有过多的踌躇,我面无表情地沿着小径走了进去。我的腿替我做了决定。其实这种说法无非是在为自己开脱罢了。在做决定的时候,特别是做这种无关紧要的决定时,不妨抛空思想随着脚步走。其实这时候已经在心里选好了方向。这也是这样做的理由。哪里有什么纠结不定,不过是无端的自我消耗。我是这样理解的。
我进来了。周遭的一切向我呈现了这一事实。里面的环境黯然无光,可也并不黑暗,我什么都看得清,就好似在阴天时,尽管没有阳光,可世界的一切都还清楚。此外,还有种凉森森的感觉,就和其他所有的森林一样。我伏下身子摸了摸脚边的草,很凉很滑,好像刚刚沁了晨露。我转身望望身后,刚刚我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闪着微微光耀。当然是相对于森林来说。我刚刚踏过的脚印也还清晰可见。我知道还可以退回去,可我没有这个想法。我没有什么异样之感,相反,有种可怕的冷静与平和在我体内躁动。我呼吸均匀,心跳平缓,身处如此阴潮的环境里,我似乎没有一点儿波动,不管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
我往前走了一段路,脚下的土地松软如棉,草叶与我的脚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同模糊的鸟鸣混在一起,有些纷杂,可也并不刺耳恼人。确凿没有一丝风,一丝都没有。我高高抬起手臂,试图触碰高空的空气,可只抓到了一片无色的几近凝固的气体。无风。没有风的地域,宛若没有水的海一般枯涸。我打量着四周,目光暗淡。没有风,也就失去了方向。
如此说来,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三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只是在走。如果要加上状态的话,应该是毫无目的地乱走,可我笃定我的方向绝对是在向前。周围的景致千篇一律,我有些恍惚,可这一切都很清晰。我再向身后看去,那条我踏过的羊肠小径消失了,身后的光亮也隐去了。我只能看到满眼的树,死沉的树,无光的树,长有深绿叶片的树,生在望不见尽头的空间的树。密密麻麻的,都是树。
我开始打量四下的树。偌大的树冠遮蔽了上方,不透出一点光,我想这大概是为何这里会显得阴森森的主要原因。每棵树大小高低以及粗细都不一,可上面都有稀奇古怪的符号,好像是被刻上去的一样。每棵树上的符号都相同。我走到一棵树前抚了抚上面的图案,和之前我摸过的所有树一样不舒服。这更加叫我怀疑这个古怪的地方。
或许是好奇心的驱使,我站在树前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符号,煞有介事地点头,又一边摇头。符号的纹路冲我露出神秘的微笑,向我诉说着什么难懂的话语。我听不懂它的话,那不是我能明白的语言。
“它在同我讲什么?”我问他。
“自己听便是。”
“如果我听得懂,绝不和你费口舌。”
“很抱歉,我也不懂。”他干巴巴地说。
“好吧。这些树上的符号是什么?或者说,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他很利落地重复了一遍我的问句,才继续说:“它们可以代表很多东西。全看你怎么去理解。你怎么理解,这很关键。现在,低头瞧瞧你的手臂。”
我马上低下头,双臂上竟出现了同树上相同的符号。黑漆漆的一大片,像是用墨笔涂上去的一样。我赶紧用手拼命地揉搓,可这黑色的符号丝毫没有褪色半点儿,手指上也没有染上颜色。
“这是‘不可抗力。”他说。
这世界总有许多无从违抗的东西,你只能屈从它们。不仅仅是你,所有人都是。就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总会有雨坠落,有时甚至是冰雹,还可能是雪。总之,不管落下的是什么,它总会落下。你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你抬起头望望阴沉的天空,快步想要跑到能躲避的地方,可你的四面是一片茫茫荒野。你被淋湿,被淋透;你怨恨它,仇视它,发誓要冲出去。于是你拼命地同它抗争,你握紧拳头,以自己孤单的力量去对抗它。你竭尽全力想冲破它的枷锁,却发现不管如何拼命用力,你始终跑不出这旷野。因為你始终存在于不可抗的世界之中。
我蓦然觉出一阵惶恐,好似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你要我找什么答案?”我攥紧拳头,仰起头高声问他。
“是你自己要来的。”他回答我,“你自己的答案,问你自己。”
他的回答莫名其妙。我摇摇头,只得继续前行。
我走着,依旧朝着原来的方向。依旧没有光,因为那些大树的树冠实在太庞大,枝叶交叉在一起,一点儿罅隙也显不出。鸟鸣啭的声音时断时续,时大时小。
又走了一阵子,我霍地停下脚步,又打量了周围一遍,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和树上的符号一样,都是复制过来的。
我蓦地生出一阵恐慌,这场景让我想起了许多故事里出现过的无限循环。我想我也走进了这样一个地方,不管我怎么走,走多久,我都还停留在这样一个场景里。我会走到精疲力竭,我会被困在这儿,被恐惧缠身,被绝望撕扯,最终静默地腐烂消亡。
所以,我为什么要来这样一个地方?
四
我立在原地好一阵子,这段时间我经历了漫长的思考,也尝试找寻走出森林的办法。我必须要澄清自己,我不是想离开这儿,更不怕被困死在这片未知的森林。在这一过程中,我思考了关于我自己以及他所说的答案,可惜的是我没有想通一样。和那个答案相同,我自身也是个缥缈的魂灵,四处游移。或许具备着那么一点儿思考的能力,而这一点作为答案也同样具备。
我想了许久,最终决定先验证一下我的猜想。我转过身,沿着踏过的路行走,脚印的痕迹完全看不见,这里杂草丛生,脚印留不下痕迹倒也正常。我飞快地走,直到双腿发紧有酸疼感才停下,看来我的推测很对。为此,我甚至感到有点儿兴奋。
手臂上的符号依旧显眼,我摊开双臂去看它们。这些符号如同千姿百状的爬虫在我的胳臂上蠕动着,皮肤丝毫没有感觉,摸起来也凉凉滑滑的,像是这印记是生来就随着我。可我之前从未见过它们,我保证。
我走到一棵树前,把胳膊贴在树上。我的目光在我的手臂与树干上来回游移,如此几次后把手垂了下去。我忽觉身体异常沉重,仿佛呼吸都被体内的巨大铅块给拦阻了。我像是也变成了一棵树,一棵生活在充斥着不可抗力的世界之中的一棵树。
那么,我到底是谁?
五
“死寂的气氛不适合创造,却适合思考。”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所以,你想到什么了?”
我慢慢摇头。
他干笑几声,很短暂,我还没好好去体悟他笑里潜藏的意蕴,那声音便消失了。
“在这里,你看得到光明还是黑暗?”
“这两样都看不见。我只能看见无边的昏暗。”
“那是种怎样的色彩?”
“这么说吧,周遭一切都看得清楚,可头顶有如黑云笼罩,色调全然统一,仿佛失了色;脚下有路,前方有路,身后有路,四面八方都有路,却望不见其中任何一条的尽头。”
六
他没再接我的话,我也不再说什么,便继续行走。我忘记了这是刚才的路还是另一个方向。方向已经不重要了。
脚下的草地蓬软如棉,低矮的灌木上长满了细小的尖刺。我十分好奇这两种神奇的植物怎么会生长在同一环境里,与彼此相接而存在的。
还有很多我弄不清的。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有些事情解释得太清晰,就索然无味了。或者解释了也未必就是那么一回事。我想,这大概也是所谓不可抗力吧。总之,有太多我弄不清的。单就眼前这片森林,就叫我冥思苦想也捉摸不透。
鸟叫声消隐去了,我似乎许久都没听见那声音了。我伏下身拔掉一棵草,很大的一棵。长长的根茎如同蛇一般从地底探出来,腐烂的泥土气息顺着草的根茎漫扩出来。我猛地眩晕一下,丢掉手里的草。泥土的气味变得浓重了,空气里满是这种亘古的死腐味道。
我连忙走开,像是躲避瘟疫一样避开這气味。我走出老远。这里没有风,那味道会源源不断地从地下钻出来的,我这样担心着。
于是又走了一段路才停下脚,刚刚被我踏过的草晃了几晃,勉强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不再发出声响。周围死寂得可怕,宛若冬夜里被冰封住的湖泊,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有的生灵,甚至空气都凝住了,闭上眼仔细谛听,有大片大片的雪花状的固体疯狂地涌入你的耳朵,那是凝结的风。
我闭上眼仔细聆听,希望隐藏着的风能以它原本的形式呈现。可令我失望的是,进入耳朵里的,唯有死与寂。
唯有死与寂。
七
“你在听什么?”他问我。
“我在听风。”
“那你听到了吗?”
我摇头。自然是听不到的。
“那你听到了什么?”
我仍摇头。“什么都没听到。”
他笑了几声,我对他的笑声不予理会,继续闭眼去听。
过了会儿,他突然问我:“嗳,你对这里抱着怎样的看法?”
“什么意思?”
“对这里的看法。就是说,你觉得这儿像什么。再或者说,你有什么样的感觉。”
“这儿很荒唐。我只能这样说。”我耸耸肩,睁开眼,虽然四野无光,可眼睛还是有种轻微的灼痛感。“我解释不清,我一向比较愚笨。可一切都荒谬无比。”
“不。”他说,我似乎感觉得到他说这话时是在微笑。“你算是个明智的人。至少,你会在荒芜沉寂的森林中找‘风。”
“没有风实在难受得很。”
我一边搔着手臂上黑漆漆的符号一边打量着四下的场景,树与树之间有几乎等宽的距离,每两棵树之间便形成一条路,顺着路往前走,准能撞上另一棵树。在它的旁侧一定还有其他的树,于是便又构出一条或几条路来。挑选一条路继续前行,走到岔路再次选择,再次前行。我好像处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不管选择哪条路,都看不见尽头。
“这世界上一切都存在个尽头的,就好像人老了会死,树老了会枯。至于那些找不到起点也望不见终点的东西,比如时间,比如天空,也总是有个尽头的,只不过这些都无可预知,但总有尽头。抱着这样一种信念,一定能走到迷宫的尽头。”他对我说。
八
听了他的话后,我心里像是有一汪水涌了上来。我继续走,一路跌跌撞撞。路并不崎岖绊脚,可我总是落脚落得不安稳。我不知道我还会遇到什么,各种怪异的想象如幽灵荡在我脑子里,凶残的猎豹,吃人的老虎,狂暴的狮子……我抱着双臂不住地抖,好像这些家伙已经把我团团围住了。
这时候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比之前要暗得多。我想大概是夜降临了。
于是我无端生出一阵恐惧感,刚刚想象出的形象更明朗了,毋庸说已经站在我身边了。它们朝我嘶吼狂叫,要把我撕成碎片。我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闭上眼睛。”他告诉我,“闭上眼睛,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闭上了眼,它们果然消失了,声音也不再回响。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唯有一片漆黑。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人恐惧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里的未知。闭上眼睛,你看不见也听不到,就成了无知者。无知者无畏。”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继续走。”
“这样不会撞到树吗?”
“也许会。但你还是要继续走。”
我承认这一点。
我试着踏出步子,我迈得很慢,毕竟眼前漆黑一片。脚下还是一样的柔软,草地上的草也还在,我听得到踩上去时的沙沙的响动。
我走了一段距离,多远无法衡量,不过我还没撞到树上。我问他:“现在那些可恶又可怕的家伙们还在我身旁吗?”
“还在。”他简短地回答道。
我的心霍地翻腾起来,问他为什么我闭上了眼睛还是摆脱不掉他们,他的回答如下:
当黑暗成为常态,光明便成了罪恶。你眼里有光亮,只要你睁开眼,黑暗便会把你当作敌人;你闭上眼,它们便不会攻击你。这时候,你与它们一样,都是黑夜的傀儡。等到黑夜落幕,它们自然会消失。
“那黑夜什么时候会过去?”
“这取决于你。”他说,“一切都取决于你。开始对抗吧。昼与夜取决于你,永昼与永夜同样取决于你。”
九
我继续彳亍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往前迈步,每走一步都要用脚尖试探周围,看前方或周围是否有树木,可走了好久也没有碰到一棵。虽然我的速度缓慢至极,但至少走了有一百米。森林的树木分布我是清楚的,别说一百米,沿直线走最多十米就会有一棵树挡在面前,我不可能一棵树都碰不到。脚下的草叶依旧被踩得窸窣作响,我稍安心了一点。
我刚要睁开眼,他刚刚的告诫又在我耳畔响起。我确凿是不想再见到它们了,我也怕自己一睁眼,黑暗就会以裁决之名处决我。这是这世界的无形法度,我不可违抗,众人不可违抗,万物也不可违抗。
“你大可放心大胆地迈步。”他的声音忽然钻入我的耳朵,“你的面前没有障碍了。怎样走都不会撞到树的,也不会失足踏进长满荆棘的灌木里面的。”
“为什么?”我停下来问他。
“你已经成为这世界的常态,就像清水混入浊水那样,”他说,“不管你是谁,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你已经是普遍的一分子了。你融入周遭的环境里,就像是波涛里的一滴水,不管是平缓还是汹涌,你都会随之改变。那些与你对立,同你不共戴天,甚至要消灭你的家伙现在都与你为伍,而你也默认了那些就是你的伙伴。这世界是一面镜子,倒映出的都是你。我也是你。一切都是你。千篇一律。”
他的话有些晦涩,我还是没弄懂究竟为什么碰不到障碍了,可这并不影响结果,碰不到最好,我可以抛开疑惧大胆走路了。
要去哪里?朝哪个方向?我还是不清楚。有一句话在我心里不停地回响着,好像雨中泛漾着的不停息的水中涟漪:“一直走,别停下。”
十
我走着,继续走着,不停歇。闭着眼走路就如同在过钢索桥,每次落脚都胆战心惊。我祈求光明,祈盼黑暗的破碎。可我又很快意识到,這不是能祈求来的。他告诉我,一切都取决于我。我喟然一叹,若一切都取决于我,我又何尝会像迷路的孩子一样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从而走进这片森林呢?
剧烈的痛苦充斥了我。我眼前是广袤的大海,看不见边缘也望不见尽头。黑暗中海水无声汹涌,为的就是在某一瞬间突然决堤。滔天的黑浪似飓风拔地而起,吞噬掉了我疼痛的心。天旋地转,地面颠簸起来。
我再次停住脚,眼前的虚无随着地面的节律左摇右晃,缓了好久才平稳下来。黑暗依旧在狂欢,我感觉得到周围热烈的气氛。我仍不敢睁眼。一旦张开眼,结果不外乎被撕碎,或被彻彻底底同化。
“想摆脱黑暗吗?”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听语气像是要给我下一步的指引。
“想。”我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一切都取决于你。”
又是这句看似深奥实则毫无实际意义的话。
我静静地聆听着黑暗的森林里的声响,豹子的咆哮,老虎的怒吼,狮子的嘶叫,还有如蜂鸣般刺耳的细碎声响,一如暴风雨来临时的世界,到处充斥了狂风骤雨撞击万物发出的狞笑。依旧没有风,我感觉得到。
我抬起脚,又落回原地。另一只脚重复了这个动作。喧杂的声音不断灌入我的耳朵,体内有股惊惶涌上来,嘶哑地吼着,叫着。它同四旁的声音混在一起,又清楚地与之区分开来。我感到不安,却又平静得出奇。我想要大声呼叫,却喊不出声音。我渴求遗忘,却愈发清晰深刻。唯有行走,唯有不停步地行走,才能摆脱这感觉,我想。
一切都取决于你。
我快步蹚草行走,脚下簇簇野草被我连根卷起;我踢折灌木,断裂的声音似雷鸣在我耳边炸裂。细小如针的刺扎进我的皮肤,被我的血液融化。远处传来似鸟的鸣叫声,大概就是我初入森林听见的声音。黑暗中有什么在隐隐躁动,如同冰河下的暗涌。我挥舞着双臂,把四散的声响搅碎,它们像烟雾一样碎散了。地面散发出草汁的气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道。我仍不停脚,只顾疯狂地走。眼前翻动着的波涌愈发沸腾暴烈。
一切都取决于你。
地面的气味越来越浓重,除了草味儿和血腥味儿,又多了种我辨不出的味道。形容不出究竟是什么味,不甜不腥也不刺鼻。几种味道混在一起,更无从形容那感觉。我似乎更清醒了些,恐慌感也随之提升。我便处在这样一种微妙的环境与状态中。
一切都取决于你。
伴随着恐慌,眼前那片黑暗更加汹涌。它是形而上的、虚渺的。但与我相比,它更具真实性。它是最真实的。
脚仍机械地摆动,速度越来越快。我不知道前方是哪儿,通向何处,途经什么样的景致,怪诞或是美丽———我连这片森林是哪儿都不清楚。所有的轮廓都模糊了,暗淡了,只剩下我夹杂在狂欢之中。恐惧感越来越强,说不准为什么而恐惧,可这感觉同黑暗一样真实,渐渐拥裹住了我。这感觉越强烈,越停不下来脚步;越往前行进,恐惧感越深重。在冥冥的黑暗中,我看到前方有一口深渊,正平静地等待着我。
我无从避免地踏了进去,就是在那瞬间,黑暗爆裂了。
如同夏日的惊雷一般震耳欲聋,四周的一切全部土崩瓦解。新的黑暗吞噬了我。我处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双目依旧紧闭,可我看得清一切,尽管四周一片漆黑。新的漆黑。
十一
“走吧。”他的声音变得十分空灵,好似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的一样,“穿过这里,你将得到答案。前提是,穿过这里。”
我点点头,不确定他是否看得到。我开始打量起四周,周围是蒙蒙的黑色,好似云团浮着;正前方有一条看起来光滑无比的小径,黑亮黑亮的。这便是我所见到的景致,如同破碎的梦境一般纷纭杂乱。
无非是继续走,我想。
是的,无非是继续走。
小径很滑,不似森林里的路那般难走。我忽然觉得手臂隐隐作痛,低头看去,却从光滑的面上看到了自己,那上面是一团黑魆魆的影子。
一阵刺骨的寒气逼来,我缩紧身子抱紧双臂,僵硬的脚向前滑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尖锐的响声,我才意识到脚下是冰面。前面的路似乎延向很长的地方,我把身子裹得更紧些,几乎没了知觉的脚更快速地前移。这一瞬我的眼睛淌出了什么熱热的东西,也是这时,我明白了什么叫渴望。
我渴求一点儿温度。
你渴求一点儿温度。
我听到脚底有汩汩的流水声,越来越大,像是春日复活的潺潺小河。透过脚底的黑,我看见了水流,像是无数生命融汇在一起的组合成的影子。我不那么冷了。我展开双臂,流水的轮廓越来越明显,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细细看去,上面有小而碎的裂纹,宛若一条条野蛮生长的藤蔓。浮冰之下,有什么正在迅速聚合,两侧浮动的黑色如被风吹散的烟雾散开来,一场新的对抗即将爆发。我感觉得一清二楚。
冰面倏地发出一声声剧烈的脆响,巨大的冰块上的裂纹不再胆怯地隐藏在黑暗中,如花朵尽情绽放开来。我继续迈步,脚步轻盈。
坚冰轰然下沉,消失在我脚下。对抗宣告开始。
十二
我踏在柔软的水上。四周的场景蓦然变幻,黑暗散去的地方出现了沉郁的海。毫无澜动的死海,犹如被冰封一般。灰蒙蒙的海雾如烟弥漫着,掩遮住了上方。我半垂着头,静止的波纹棱角分明,好似一片片标致的叶。
手臂上的痛感越来越剧烈,可上面没有明显的伤口。我攥着拳,以此压制住这苦痛的折磨。
你已经开始了对抗。这就意味着,你将孑然一人同这世界孤单地作战。你会被一切外界力量阻拦,你将独自承受所有的痛楚,你将与这个世界相悖。你会成为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人。
死沉的气氛默默蚕食着世界,四下无不浸在痛苦之中。我听到海底传来的无声呻吟,那里有什么正在悄然逝去。
我渴求无尽的生命。
你渴求无尽的生命。
我再次落脚,脚面与海水相碰撞的交界飞溅出一片鲜活的水珠,水珠落回海面,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逐渐向无边际的四周扩去。极其微小的波动,我几乎看不见了那轮廓。话说回来,我本该什么都看不见的———我依旧闭着眼。
我不停地抬脚落脚,无数细小的水滴飞起,又落下,创造出圆状的涟漪。一步一步,一滴一滴,一圈一圈。我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汹涌之音,听见游鱼破水而出又钻回水中的响动。我没回头。无须回头。
海面晃动起来,我似一艘孤舟,在波漾中兀自前行。透过前方迷蒙的海雾,我看到一座高不见顶的山屹立在前方。
十三
“踏过那座山。”他说,“踏过去,你就得到了答案。”
“当真?”
“绝无半字是假。”
“既然如此。”我停下脚,“你也是时候交代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了。”
“一切都按照它的发展进行的。”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没有什么交代的。”
“你是谁?所谓的‘答案又是什么?”
“你是谁?所谓的‘答案又是什么?”他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在问你。”
“那么我以同样的问题问你。”
“这是哪儿?我所历经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
“问你自己。是你自己来的。”他说,“至于是真是假,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一切都取决于你。”
“我是谁?”
“那更要问你自己。”他的语气依旧那么平淡似水,“我只有一句话能告诉你:一切都取决于你。”
十四
我走到了山脚下,山高耸险峻,几乎没有一点倾斜度,上面满是黑硬的土块与岩石,看不到一个落脚点。
我仰着头,目光直指山的巅峰。我问自己:你在找什么答案?
心毫无回响,一如身处封闭的逼仄空间,无论如何也听不见回音。
“‘答案是什么?”
“‘答案就是‘答案,就好比‘你是‘你。”许久,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不是他的声音,是另一个声音。
我点点头,踏上了大山。
从脚与山地贴近的那一刻开始,我的身体就垂直于这座大山,可我并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就好像在平地行走一样。可我依旧是垂直于这座山的。这无法改变。
我迈着大步,脚下坚硬无比,前路暗淡无光。四野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儿多余的景致。只有无尽的石与土。路并不崎岖,可是,也并不好走。
又行进了一段路,多长多远无从判定。说长便长,说短也短。无从判定。这时候,一阵尘土迎面吹刮来,我眯起眼睛,抬起双臂为自己挡掩。一粒土飞进了我的眼中,我边揉边有泪溢出。就在这瞬间,我意识到一件事。
起风了。
起风了。
我垂下疼痛不堪的手臂,前方一片昏黄。我面露微笑前行,尘土与小如颗粒的石子灌入了我的喉咙。
我渴求征服脚下这座山。
你渴求征服脚下这座山。
我听见一声巨响,穿越天地,贯通望不见尽头的时间。金色的沙尘四起,狂风呼啸,我觉出了干渴,强烈的干渴。我逆着风与沙,拼命甩动手臂,耳朵灌满了呼呼的疾响。
天翻地覆。我眼里被涂满了沙土。上空浮游的云幕裂开,大山倾倒下去了,因为我的身体再次垂直于地面。
脚下依旧坚韧无比,踏上去格外踏实。我咽下口里的沙石,静静听风。对抗结束。
光,那是光。
又走了一段无法估量长度的路,风声渐小,狂肆的昏黄也渐渐平息。我继续走,直到这一切都消失———风也消散,昏黄也消散,四周又只剩下漆黑一片了。
黑。
我睁开了眼。
责任编辑杨睿姝
作者简介:王鹏宇,男,笔名瓶中魂,曾用笔名孤独的文字、教父。1998年出生于吉林省松原市乾安县,现就读于太原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起点中文网签约作者,陌上香坊签约作者。著有《魔环:崛起》(起点中文网)《魔环Ⅱ:次元战争》(起点中文网)《梦境维度》(陌上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