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异乡人(外一篇)

2020-10-30 01:54任凌缃
神剑 2020年5期
关键词:文昌灰色火箭

任凌缃

给我一段文中路的时间,让我从头去细细思念。

——题记

在阅读兰波狂热迷醉疯癫拉扯的诗歌后,重新开启我对世界纤细的感知之力。出门阳光如金,慷慨铺洒于夏日草木之上,万物能量张狂,令我从温吞的亚热带瞬时重回张狂的热带,重回北纬19.61度,重回那个静谧而喧嚷的海边小城——文昌。

在文昌的文中路附近,有一家名叫乌托邦的西餐厅,兜售各种甜美小食。而于我心中,文昌本身正是一座名叫乌托邦的博物馆,存放著人间千样美好。

我曾有一片灰色的厌倦,并于灰色的天,灰色的写字楼玻璃,灰色的风,灰色的公路,灰色的汽车尾气。生活在被建筑切割的天空下,看惯高楼大厦,谁还再去盼望十里洋场万里霓虹?听不见风吹古树响,谁去感同身受都市中关于人与自然的艺术展览?走马观花游天地,万般带不走,能把哪片星空长留心中?

文昌,将我从灰色之中捞起,再轻柔地放在一个光华璀璨的世界当中。民风淳朴,四季如夏,骑着车穿街过巷,似骑行于汹涌流淌的画中。斑驳的骑楼老街,夕阳放映机般的国道,汗将发丝黏在皮肤上竟有种暧昧呢喃之感,自己的身体都同自己更为贴近。

椰子熟了,落在地上,木瓜熟了,落在地上,菠萝蜜熟了,沉沉地垂在地上,不久便已降解不见踪影,即生即灭利落不惆怅,连消失都变作强烈生命力的载体。

遇到文昌,周遭的树木变了,天空的颜色变了,路人的口音变了,一眼能望见极远的地方,而非高楼间切割的天空。踩着日落后余热的细沙,听海水涨退,好似一时的生活都不那样紧要,一生人也只求尽兴无悔,便也足矣。

撑蒿回溯,回到在文昌的最后一夜,不知何时再归的最后一夜。

那天黄昏,吃的是盐焗鸡+白粥+白灼青菜+青椰子,海南人的松散随性在饮食中亦极凸现。

把盐焗鸡撕成块儿,和着白粥中和了咸味,在海南暖湿的海风里喝下去,偶尔嘬两口清爽的椰汁儿,用吸管戳了椰肉食。人世间的种种味道,好似都在这一餐里。一切简单快乐满足,似乎夏日永不结束,青春有一生一世那样长。

时针转过几圈,家人都睡了,望着窗外静静的夜色,零星的灯光,幽黑的树影。忽然想起中秋和好友打电话的那晚,海南的天空干净,月亮似乎都离人近一些,又大又圆又亮。太真切了,真切的仿佛梦中。

一直记着,五月的午后,我在小道上步行,路上不知名的树的种子在空气中飘荡,阳光中闪着银白色的光芒,好似千万个精灵的翅膀飘散了,而风又在文昌的绿意下柔情起来,不忍让翅膀落在尘土中,便一直在海风里飘着。我用手去接,透明冰片般薄薄的翅膀里包着种子,薄薄的心型。文昌的一切都那样美,落在手里的种子都是羽化登仙后再飘落的,都是精灵的身躯。

热带的植物那样茂盛张狂,眼前的景象,好似背景是梵高癫狂有力的笔刷涂抹,而稍近些,便是高更那静谧中蓄力而挟裹玄机的轻柔。包裹住我,包裹住短暂的青春,把我一生的狂想悉数安放。

“离别是常态,相逢是巧合。被海风灌满的城市自有令人迷醉的资本,见你从椰影摇曳的梦乡拾得从容豁达的态度。由衷替你高兴……”离开后,文昌的好友赠此文字于我。

“来不及与你分享满天繁星的夏夜星空,还想再聊聊非常话题,仔细想想似乎有些诺言尚未履行,奈何时间走得匆忙,我抱着有再次相逢的侥幸,希望你一切安好,切勿丢失豁达心性。”

游览博物馆终有尽时,海枯石烂不属于谁。但幸运到未踏遍万水千山,却已寻到故乡。

细沙,浪涛,繁星,椰影,绚烂天色,延绵海岸线,五月里精灵的翅膀,如诗如画的天地,渗入血液,终身相随。

离开文昌后很久,我仍旧常常梦见在文昌骑着单车吹风的日子,所谓“当时年少春衫薄”,大抵不过如此。

《南国列车》

高铁的玻璃窗上滚动放映着日暮时鹅黄笺般的一色海天与钢琴键般高高低低的建筑,我与小林肩并肩坐在一块儿,在晚秋时节仍穿着夏日衣裳。我们许久未见,因得空便相约共同旅行。她是我文昌的好友之一,再度相逢,话题难免围绕着在文昌的旧时光。

“直到如今,我看到瑰丽的夕阳总会惆怅,情不自禁地将之与文昌的夕阳比较。那会儿真是丝绸锦帛般的日子。”我望着窗外,低声叹道。

“其实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最初文昌于我并不美好,它是一个离别的伤口。初中时我父母把我送到文中求学,我真是讨厌透了那里的一切。初一的每个夜晚我都躲在被子里哭。你不一样,你似乎一来就是敞开怀抱迎接一切的模样。同样是离别,你难道不会难过吗?”

“其实我也曾把离别当作一种不能承受之重,直到后来,便习以为常了。你知道,我来自一个军人家庭,往往是哪里有需要,家就搬到哪里。我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因为身为军人的父亲岗位调动或为求学,在四个不同的省份生活过。以至于每当别人问起我是哪里人,我都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但你总爱说你是海南人。”

“没错,因为海南确实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们竟可以有做不做“老乡”的选择。

我继续道:“其实和你一样,第一次离开时怎会不难过呢?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离开自己的好友,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去——新的气候、新的方言、新的饮食,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重新融入,谈何容易?我当时也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儿,常常在夜里想家乡想到落泪,写好多好多作文去怀念。思念、伤怀、不舍,一度淹没我,但怎可总是把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于是开始学着把离别的愁绪转化为开始一段新旅途的期待与喜悦。渐渐发现,四海为家有四海为家的快乐。从北到南,最中心的首都到最遥远的热带岛屿,都可长住,皆有所获。做军属当然难免牺牲,但也有不浅的快乐。”

“你似乎很会自我开解,但你真能理解为什么要不断搬家吗?我总觉得你其实是个渴望安定的人,我看你写过觉得自己像不系之舟。”

这问题令我一怔。小林确实够了解我,也够敏感。“接受”和“理解”,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从前确实难以理解,但我是一个喜欢浪漫与美的人。逐渐长大,便逐渐从不断的搬家中体会到一种浪漫情怀。远古的游牧民族往往逐水草而居,而像我父亲一样的航天人们,或许可以称作牧星人,逐卫星而居。

游牧人与牧星人,隔着遥遥的时空相互呼应,顺天时而动,为求生存或为求将航天事业做好,皆是为了一个念想,万山无阻。一种古朴、紧实、令人安心的浪漫。”

我凝视着窗外,几艘渔船的剪影漂荡在窗外金色的世界里,也许满载而归。渔船上可有悬挂风铃吗,不然如何洒落了一片悦耳的粼粼波光?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是这样的,幼年时看爸爸经常加班,会难以理解有什么东西值得牺牲玩乐,牺牲睡眠、牺牲好多好多去追逐。直到如令我亦寻得自己热爱之事,才懂得为了理想,是可以怎样的在所不惜。原來为理想燃烧是件极其幸福且幸运的事。所以有时候我挺羡慕整个航天系统的,一群人一起卯足劲儿往一件热爱之事上使,一旦做出成就便受全国人民的瞩目和赞扬,多幸运。”

“说到这儿,我想起我们在文昌第一次看火箭发射的时候,当时你还未在。那天全校师生沸腾,班主任特地允许不上课,大家都跑到教学楼天台上看火箭发射。我们翘盼,震撼,欢呼。那骄傲和激动难以言喻,来自第一次亲眼目睹火箭发射的惊奇,也来自文昌这个小城终于有机会被全国关注,而自己正是文昌人而自豪。”

“最开始不喜欢,几年后竟直接称自己为文昌人了?”我打趣到。

“是呀,难免日久生情嘛。所以我很希望文昌乃至海南发展好。你知道航天城建在这里我们是多么开心吗?老人说不知多少年来,文昌几乎从未变过,只有那么几条街道,那么几家商铺,那么几座楼盘。而自从航天城在文昌建成之后,文昌的城市建设、经济发展,在短短几年里就有了一个非常显著变化和提高。”

能有机会让文昌发展,我俩都由衷的开心。

“据说文昌曾经也算是海南的一个旅游地,但全岛通高铁后便丧失一定优势。然而文昌发射场很是特别,壮美得紧,或能重新带动旅游业发展。”

“这几年文昌外地人确实多了起来,但也把物价抬得够高。”

我和她相视一笑。斜阳沿着小林脸庞的轮廓切过来,她笑,斜阳就跟着笑。

“与你们不同,我作为一个从小几乎是跟着发射场的脚步成长的人,本已不会对卫星发射感到激动。可我还会对未曾有机会到文昌发射场去看发射感到可惜,觉得错过好多。”

“为什么?你在文昌看发射会有什么不同吗?”

“说不清,也许是出于对文昌的偏爱,期待目睹红色火光和碧蓝海水对比的壮丽。也许是因为在文昌的好一段日子,都有火箭即将发射消息,可惜不断推迟,直到我爸爸依然从海南调到北京,直到我也依然离开,都未曾发射。我不喜欢悬而未决的感受。况且对那枚火箭付出了许多‘当时本该的感情,使它和小王子的玫瑰一样,变得珍贵和独一无二。”

“你说的是去年12月才发射的那枚吧?”

“是的。你知道吗,我总把在文昌的日子当做一场不愿醒来的梦。春梦了无痕,可最后仍旧离开了,无疾而终的刹那的乌托邦,令人空落落的。

不知为什么,那枚火箭的发射令我觉得有些遗憾终将被填补,又因此觉得,既然发射任务哪怕一推再推也终能实现,那么与一些事一些人一别再别或可再度重逢。我小时候总把发卫星当作放烟花,我从朋友的直播中看这枚火箭发射的那个晚上,觉得这是一场真正只属于我的礼花。”

“你看,我们不就再度相逢了吗。”

幸好还是少女,尚有这样文绉绉讲话而不觉脸酸的余地。即将到站,剩下的时间或睡或醒,下车后都是一趟崭新的旅途。要伴着海,要一直留在夏天,是我们旅途中唯一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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