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出门在外,我是怯于和不明底细的陌生人搭腔的。不少迫不得已要与之打交道的人,比如餐厅的收银员、商场的营业员、出租车的司机、位高权重的官僚等,面僵言硬,唇齿间弹射而出的话语,如冰雹,如炮弹,亦如铁棍,很容易将我原本平稳完整的心境,像玻璃一样地敲烂砸碎。
世间之人,在生理的意义上大同小异,但因接受教育的殊异和身处位置的落差,就语言而言,各人皆固守于各自阶层相对封闭的专属系统里,虽时有交集和碰撞,却从不彼此接纳和通融。在某一种系统里浸泡日久,习以为常,便对来自其他系统的话语,充满了挑剔和排斥。王侯贵族和贩夫走卒,犹如乐器中的小提琴和腰鼓,各有各的音频和曲调,绝然无法凑在一起演奏的。隔膜久了,以至于偶尔接触到本系统之外的话语,便仿佛烫油溅肤,芒刺扎心,甚觉心理不适。王侯贵族觉得贩夫走卒过于粗鲁,贩夫走卒觉得王侯贵族过于做作;上升到人格层面,贩夫走卒觉得王侯贵族说话就像古戏中的道白,捏腔拿调,无比地虚伪;贵族则觉得贩夫走卒说话犹如呕吐,污秽不堪,未经礼规的驯化。
每一种语言系统,皆如植物,既有各自生根發芽的地理因素和气候条件,也有各自的市场份额和日常用途。但存在的,并不等于是正当的。没有一种语言系统不是在不断地修剪中,趋向完善和臻美的;也没有一种语言系统不是鱼龙混杂,不是在筛选与淘汰中,存谷弃糠的。杂草,在坡地里是正当的,但若斑驳于酒店大堂的光洁地板上,就是非正当的;牛粪,在田野里是正当的,但若将其摆放于卧床和餐桌,它就是非正当的。矿石若不冶炼,永远只是矿石,而不会成为金子;语言若得不到文明的浸润,永远只是挑粪的箩筐,而不会成为玉石的礼盒。
以我之见,人之高贵,首要的是体现于言语。言语是人精神的脸谱,是人教养的封面,更是人对人产生好感或滋生恶感的第一道门迎。言语若粗俗,若蛮横,若泔水流淌,若螃蟹横行,人即使再粉黛施颜,锦衣加身,皆无法遮蔽骨血的苍白和格调的猥琐。
一方水土养一方之人,一方之人孕育一方之方言。就舌根而论,南方人与北方人迥然有别:南方人软而曲,北方人硬而直。南方人的发音,像是在烩菜锅里捞海带,一筷子夹起,或一串串,或一缕缕,彼此间相互牵连,撕扯不断;北方人的发音,则像是在盐碱地里挖土豆,一镢头下去,这疙瘩与那疙瘩,皆清晰独立,你不拉拽我,我亦不黏贴你。
方言本无优劣,任何一种方言,无不带有地域文化的基因,作为外乡人,也许不能深谙其妙,但至少,应对其保持一种基本的尊重。然而事实上,语言的本意,并非是早已庸俗化的文化的化妆品,而是因其具备实用化的交流功能,才被人珍惜,并永驻人间的。既为交流,就不是单打独奏,至少是“二人转”,甚或是集体舞。也就是说,交流不是对内而是对外,不是对己而是对他。
很多人将某个地域某些人言语的生硬冷倔,不视作那是地域文化教养的严重缺损,反而当成地域文化的优势而大肆鼓噪,显然是混淆了黑白。本该羞惭,却沾沾自喜;本该反思,却自鸣得意;本应被抑制,却被发扬光大。
即使是直肠子,也不能言如棍,话如刀;即使是暴脾气,也不能随意爆粗口,发声若雷霆。出口之言,像饭菜,是需要大脑的厨师对食材事先进行有效地挑拣、淘洗和加工的,如此待客时,端上桌面的,才能是一盘烧鸡而不是一只活鸡,是一碗扯面而不是一袋面粉。
给别人留面子,自己也会得到面子;给他人以尊严,自己也能保留尊严。客气,不是虚伪,而是修养;强势,不是强大,反倒是欲盖弥彰的内在虚弱;咄咄逼人或盛气凌人,不是厉害,而是个人素质欠缺的表征。和人说话,是为沟通,而不是竞赛输赢。不虚,不假,不绕弯子,不声东击西,更不能舌不打弯,语调骄横而粗暴。有理不在声高,有力不在嘴硬。
诸多人在为自己言语的鲁莽寻找开脱的理由,将其归之于性格使然,实则是不会说话。说话,是一门课业,相当多的人毕其一生,都未能考试及格。太会说话,和不会说话,貌似是两个极端,但本质上却并无二致。太会说话,其实也是不会说话,犹如过于聪明,恰是愚蠢一样。不会说话,不是唇舌之缺,而是精神之短。不懂得平等,不懂得尊重,不懂得自敛和自谦,才是话语沙尘的风源,表达抽搐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