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大学时候,八个人一间宿舍,早上谁都起不来。但是欧洲文化课的老师喜欢点名,最后大家就决定,每次去两个人,分坐在教室最后排的两侧,在芸芸众生中浑水摸鱼一个人喊四次“到”。
一个秋天下来都没事。但我们的策略慢慢被周边宿舍仿效,终于,那个被我们称为“狮子”的老师有一天点完名,气急败坏地扔下点名册,冷笑一声:“125个人,全勤!全勤,这个教室该坐满了!”大家互相看看,也觉得过分了,一半的位置空着,确实太欺负狮子。
好在狮子是个单身男子,课间休息的时候,被花枝招展的几个女孩一番抚慰,也就不了了之。但他还是坚持点名。
这样就把我们逼急了。我们决定给他写封情书,让他魂不守舍,让他对我们下不了狠手,再说了,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信是老大和班花轮流用左手写的,内容是集体创作,基调华丽但淑女,明快带抒情,为了明确对象,特意提了一下黑塞,因为这是狮子最近频繁在课堂上提及的作家。不过我现在回想,一个句子都想不起来,也实在没有一个字词发自肺腑。我们写得前仰后合,然后在熄灯时的刹那,呼啸着扔到了狮子住的第五宿舍。为了确保自己能收看到续集,我们留了十四宿舍这个地址,收信人是假名,从参与者的姓氏里,各取一个字母,拼成一个不人不艺的名字:黄沙无。意思也很实诚,倒过来读,就是吾撒谎。
隔天我们再见到狮子的时候,他焕然一新,从发型到皮鞋,自己把自己点石成金了。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花更长的时间点名,最惨的是那些姓黄的同学,不仅点名的时候被细细看过,还被叫起来回答了问题。那两节课,我们都花了很大力气拼命忍住笑,中午还呼朋引伴地人人吃了大肉,一点没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场公共的迫害。
过了两天,我们等到了狮子的回信。信显眼地放在我们十四宿舍门卫,狮子的字漂亮好认,但我们做贼心虚,谁也不敢去拿,怕狮子在对面宿舍窗口观察着。最终还是集体作战,七八个人一起涌到宿管阿姨那,问阿姨买邮票,趁机就把信给取了。让我们略失望的是,狮子的信写得相当克制,似乎他也已洞穿黄沙无的诡计,但他还是热切地约了黄小姐周五晚上一起去学生活动中心跳舞。
反正本来周末大家也都在学生活动中心跳舞,我们全去了。狮子也在。第一次看到狮子穿西装,几乎有点梁家辉的味道。他和我们一群人都跳了舞,每个人都被他问了同一个问题:喜欢《荒原狼》吗?我们都回答了他不喜歡,所以一直跳到最后一支《友谊地久天长》,狮子都没有锁定对象,他不停地在换舞伴,好像地下工作者没接上头似的。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给狮子回过信,但他慢慢有点偏离他自身的轨道。他有时候穿得非常绅士,有时候又非常愤青,偶尔他甚至忘了点名,一进教室就感叹世风日下,偶尔他也会用非常好听的男低音朗诵几句黑塞:“丰富的世界仍触手可及/就躺在花园的宁静里/我曾经获得的一切恩赐/今天依然属于我/我待在那里迷迷瞪瞪/不敢迈动步子/以免这美好的时辰/随芳香一道消失。”而在我们残酷的青春期,我们既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了不起,也没有勇气向他揭晓这个恶作剧。直到我们班主任有一次无意中和我们说起,狮子原来在老家有一个挺好的姑娘,不知怎么搞的,狮子悔婚,那姑娘想不开自杀,幸好没死成,但狮子被人家姑娘父母告到学校来了。
再后来就知道狮子出国,据说一直没结婚。当然,狮子结婚不结婚,包括他之前的悔婚,可能都跟我们的恶作剧没有一丁点关系,甚至,我们那封莫须有情书,也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他生命中一定发生了许多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当我们自己经历了岁月的真正伤害,经历了百转千回的谜团和心碎,当我们自己被一个眼光焐热随即又被茫茫雾霭欺负后,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当年做的事情是多么愚蠢又多么冷酷。虽然我们也可以借口那时年轻那时幼稚那时贪玩,但犯下的一点点小错误,也可能在时间里变成黑色大树。只是那时,确实没想到。
不过,这些日子,当我们都因为疫情隔离在家,老同学在网上聊起,说起年轻时候悲痛欲绝的往事,现在都成了时间露珠。我们班花突然说了一句:也许,我们那封可怕的情书,也已经成了狮子的明月光?
也许吧,也许。毕竟,在岁月和星辰的序列里,痛苦总是排在欢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