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岳文
南朝梁钟嵘的《诗品》是我国第一部诗歌理论批评专著(本刊2020年第2期“经典藏书”栏目已有专文介绍),它与同时代的《文心雕龙》堪称“双璧”。这部书以汉魏六朝的五言诗为评论对象,较为系统而又深入地評价了五言诗的作家和作品,其中体现出的诗学史观、诗歌发生论、诗歌美学和批评方法论等都对后世产生了较大影响。
我们常言诗词,既然《诗品》是对诗歌理论的总结和评析,那么有没有专门评论词的专著呢?当然有,它就是明代杨慎的《词品》。
提到杨慎,我们可能不是很熟悉,但我们对《三国演义》的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却很熟悉。这首《临江仙》正出白杨慎之手。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今属四川)人。他生活于明代中期,父亲杨廷和是成化十四年(1478)进士,历仕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官至内阁首辅,为一代重臣。杨慎自幼生活在仕途显达、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里,十一岁便能作诗,十二岁拟作《吊古战场文》《过秦论》,人皆惊为异才。大学士李东阳甚至让其“受业门下”。杨慎的妻子也习诗通史,擅长词曲,很有才隋。
正德二年(1507),杨慎科举乡试第一;正德六年殿试拔得头筹,获得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参与编修《武宗实录》。其秉性刚直,事必直书。在武宗微服出居庸关时,杨慎上书劝谏,体现了一位忠臣的职守。明世宗继位后,任翰林院修撰兼经筵讲官。嘉靖三年(1524)廷臣“议大礼”,杨慎等三十六人上言直谏,因而触怒世宗,被杖责罢官,谪戍云南永昌卫。杨慎居滇三十余年,曾率家奴助平寻甸安铨、武定凤朝文的叛乱。其间,他还往来旧朋,结交新学,教授生徒,寻幽探胜,一时传为佳话。比如,他与旧友张含、李元阳、王廷表、简绍芳、张佳胤等谈论诗作,鉴赏文字;与新朋董难、叶瑞、叶泰、章懋等悠游山水,诗酒唱和。这种交游与学术活动,促进了民族间的文化交流,也为云南地区文化的繁荣做出了贡献。嘉靖三十八年(1559),一代才子杨慎卒于永昌卫,享年七十二。隆庆初,追赠光禄少卿。天启中,追谥文宪。
杨慎一生以博学著称于世,他是明代三才子之一(另两位是解缙和徐渭),而且是三才子之首,可见其文学造诣之深。明代文学家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卷六中说“明兴,称博学饶著述者,盖无如用修”。《明史·杨慎传》称“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诗文外,杂著至一百余种,并行于世”。其诗文作品主要见于《升庵集》八十一卷和《遗集》二十六卷。存诗两千三百余首,其诗雄浑蕴藉,绮丽雅致,沈德潜《明诗别裁集》评价说:“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李(梦阳)、何(景明)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著述则涉及经学、哲学、史学、考古学、音韵学、文献学、文学等多个领域。其词学著作也十分丰富,词集有《升庵长短句》三卷、《升庵长短句续集》三卷,词选有《词林万选》《百琲明珠》《填词选格》等,评点过《草堂诗余》,有词论专著《词品》六卷,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杨慎的词学创作及词学理论均对中国词学的发展有重要意义,他也成为集作词、论词、选词、评词于一身的著名词学家,甚至有“词家功臣”之誉。
《词品》为一部通代词学论著,论析范围从六朝讫于明代。这部著作撰写于杨慎被贬云南期间,一般认为成书于嘉靖三十年(1551)仲春,首次刊行于嘉靖三十三年。
今天所见的《词品》共六卷,拾遗一卷,“拾遗”卷后附有陈秋帆据函海本所补四则。六卷基本按照时代顺序布局:卷一多记六朝乐府曲词,考证词调来源,论述词调与内容的关系,六朝乐府与词体的用韵等。卷二以记述唐五代词人词作及闺阁、方外之作及故实为主,并解释考证词中出现的生僻字词。卷三至卷六记述两宋、元代及明代词人词作及故实。拾遗一卷多记歌妓、侍妾等女性之词作及故实。《词品》除了摘录、引述他人的词话外,共评论唐五代、宋、元词人八十余人,涉及词的源起、词体特性、词人故实、词作品鉴、风格兴寄、韵律字词等众多内容,在词学史上具有较高的文献与理论价值。李调元《雨村词话序》评价此书说:“吾蜀升庵《词品》,最为允当,胜弁州之英雄欺人十倍。”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也对此书给予了很高评价:“论列诗余,颇具知人论世之概,不独引据博洽而已。其引据处,亦足正俗本之误。……其他辨订,渊该综核,终非陈耀文、胡应麟辈所可仰而攻也。”
说到书名,我们知道,南朝梁钟嵘《诗品》的“品”字,主要是“定品第”之义,因为作者对每位作家都定了品第,继而以上、中、下三品品诗。唐代司空图撰有《二十四诗品》,把诗歌分为24种不同的风格。纵观杨慎《词品》一书的内容,作者似乎没有为词的高下进行分品的意思,书名中的“品”字,更多的还是品评之意,还有揭示词品与人品关系的用意。杨慎通过对历代词人词作的品评,发表了自己对词体诸多方面的看法。
《词品》全书有选有评,评述结合,比勘错脱,具有较高的词学价值。书中所涉及的理论较多,而且颇多精辟言论,足以启发后人。
首先,倡导“词源于六朝”,对词的缘起进行了研究。
在中国词学史上,关于词的起源问题有不少探讨,也产生了几种不同的认识和看法,如源于《诗经》说,源于乐府说等。而杨慎在《词品序》中开门见山地说:“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在六朝,若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填词之体已具矣。”意在指出词源于六朝时期。其实,南宋朱弁在《曲洧旧闻》中已经提及:“词起于唐人,而六代已滥觞矣。梁武帝有《江南弄》,陈后主有《玉树后庭花》,隋炀帝有《夜饮朝眠曲》。岂独五代之主,蜀之王衍、孟昶,南唐之李璟、李煜,吴越之钱俶,以工小词为能文哉。”但是,朱弁只是说了自己的结论,却没有用事实加以考证。真正能结合六朝文学事迹而做细致考究的人,非杨慎莫属。
我们看杨慎所列六朝诸篇,其实都是诗,它们与后世真正意义上的由乐定词、依曲定体的词体尚有很大差异。不过,这些诗在句式、结构、韵律和格调等方面已经与词有相似之处。比如陶弘景的《寒夜怨》:“夜云生。夜鸿惊。凄切嘹唳伤夜情。空山霜满高烟平。铅华沈照帐孤明。寒月乐府作日。微。寒风紧。愁心绝。愁泪尽。情人不胜怨。思来谁能忍。”这首诗抒发了闺阁相思之情,属于杂言体诗。但它用的是长短句,句式参差错落,从形式上看的确与词有—定的相似之处。另外,这首诗情致柔婉,与后世的词特别是婉约词具有相似的情趣、格调和气韵。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杨慎在《词品》的卷一、卷二中选录了大量六朝及唐五代人的作品,较为细致地考察了这些作品与后世词体的关联。其中,多数内容又属于词与六朝文学关系的范畴。杨慎不仅认为词之源在六朝,而且提出“大率六朝人诗,风华情致,若作长短句,即是词也。……予论填词必溯六朝,亦昔人穷探黄河源之意也”。
杨慎从词调缘起、句式变化、故实纪传、诗词关系、韵律形式、字源词典、风华情致等方面详加考叙,对词的历史与发展进行了总结,这对于提高词的地位、促进词的发展具有积极意义,也使我们对词的演进脉络有了一个新的認识和理解。近代王国维《戏曲考源》也讲:“诗余之兴,齐梁小乐府先之。”
其次,考释词调,解读词体的演进过程。
词调(或称词牌)是符合某一曲调的歌词形式,是词有别于诗的最重要的形式特征。每一个词调都有其特定的内涵和体式要求,如调名、分阕、句式、韵律等。《词品》对词调的来源、表现形式和内容等进行了大量考释,对后世产生了较大影响。
比如关于词调的来源,杨慎认为多来自古人诗句以及魏晋唐人的史志、笔记、小说甚至佛典等。《词品》卷一中专有《词名多取诗句》这个标题,其中说:“《蝶恋花》则取梁元帝‘翻阶蛱蝶恋花情。《满庭芳》则取吴融‘满庭芳草易黄昏。《点绛唇》则取江淹‘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鹧鸪天》则取郑蜗‘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惜余春》则取太白赋语(按:李白《惜余春赋》有‘爱芳草兮如剪,惜余春之将阑)。《浣溪沙》则取少陵诗意(按:杜甫《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有‘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青玉案》则取《四愁诗》语(按:东汉张衡《四愁诗》中‘四思日: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雾雾,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菩萨蛮》,西域妇髻也。《苏幕遮》,西域妇帽也……”
我们读词的时候,会有一个好奇心,就是词牌的名称是如何定下来的,或者出处在哪。《词品》中的这一则可称为“词牌名小百科”,把主要词牌的来源出处一一列出,使我们的疑惑顿时消解。
词牌名称之外,《词品》对于词调与内容的关系也多有推衍和揭示。杨慎认为唐代词调多与词作的内容相一致。如李后主《捣练子》“即咏捣练,乃唐词本体也”,王晋卿《人月圆》“即咏元宵,犹是唐人之意”,“《临江仙》则言水仙,《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咏祠庙”。不过,词调的来源和产生又是比较复杂的,并不是每一个词调和所咏内容之间都存在必然的关联。因此,杨慎又论析了“借腔别咏”的问题。如《干荷叶》本该咏荷,但刘秉忠却用此调写出吊宋之作,杨慎认为“此借腔别咏,后世词例也”。杨慎的考论符合词体创作的演进过程,对于探讨词体的承续与发展轨迹具有积极意义。
第三,尊隋抑理,推崇词的本质特征。
杨慎所处的时代,正是理学统治文坛,复古之风大盛的时代,而他却能独立于这些思潮之外,不受其影响,在《词品》中旗帜鲜明地赞美人之“情”,确实难能可贵。
词是一种长于抒情的文学样式,因此宋明理学兴起之后,词总是受到理学家的贬斥。因为在他们看来,“情”也就是欲,这与他们所尊崇的“天理”不相容。他们宣扬“情之溺人也甚于水”,认为情有害,必须根除。理学家这种把“情”简单等同于欲,而要求禁绝的主张严重违背了文学发展的规律。古人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缘情而绮靡”,这些都是不刊之论,没有感情的文学作品必然是苍白的,没有魅力的。
明代中后期,社会文化思潮开始对理学反拨,文人们也开始不遗余力地倡导尊情论。明代戏曲理论家沈际飞就提出:“情生文,文生情,何文非情?”认为“情”是文学的第一要素。杨慎生活的时代比他们要早,当时尊隋论在文坛还未成气候,因此《词品》对“情”的礼赞可说是明代较早出现的尊情论,虽然不及晚明诸论令人有石破天惊之感,却是独具只眼,识见不凡,因而屡被后世论词者所称引。
《词品》卷三“韩范二公词”条引用了韩琦的《点绛唇》和范仲淹的《御街行》两首词,并就词中的“情致”进行发挥:“二公一时熏德重望,而词亦情致如此。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无情,但不过甚而已。宋儒云禅家有为绝欲之说者,欲之所以益炽也。道家有为忘情之说者,情之所以益荡也。圣贤但云寡欲养心,约情合中而已。予友朱良矩尝云:‘天之风月,地之花柳,与人之歌舞,无此不成三才。虽戏语亦有理也。”清人王弈清编《历代词话》以及冯金伯所编《词苑萃编》都收录此条,仅略有删节而已。可见人们对于杨慎词学观点的认同。
第四,既强调词人的品行,又重视词人的学识。
词一般具有很强的娱乐性,因此被人视为“小道”。杨慎则认为,作词者既需要高尚的品行,也要有深厚的学识素养。
《词品》卷二“曹元宠梅词”条就批评曹元宠(曹组)蹈袭苏轼词,并对此人的人品进行了抨击和指斥。文中说:“徽宗时禁苏学,元宠又近幸之臣,而暗用苏句,其所谓掩耳盗铃者。噫,奸臣丑正恶直,徒为劳尔。”曹组是宋徽宗时期的文学侍臣,而且是“近幸之臣”;杨慎鄙薄曹组的为人,因此对他有“掩耳盗铃”“奸臣丑正恶直”的评价。而对于那些有气节、品德高尚的词家,杨慎则极力推许,褒扬有加。比如评价张元斡说:“以送胡澹庵及寄李纲词得罪,忠义流也。”张元斡词有英雄之气、悲愤之情,因此即使词虽不工,“亦当传”,“宜表出之”。由此显示了杨慎对词人品行的重视。
品行之外,杨慎对词人的学识也多有强调。如《词品》卷一“欧苏词用《选》语”记载:“填词虽于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亦不能入妙。”认为词人应多研读《文选》《乐府诗集》等古代典籍,斟酌古语,取其精华,以此来增长才识,使词作臻于妙境。杨慎认为,胸怀万卷书是“填词最工”的基础。《词品》中对苏轼、秦观、辛弃疾等人词作中的用典、用韵乃至用语情况都进行了大量考论。
最后,兼容婉约与豪放二派。
明代虽有少数人对豪放词进行了赞扬,但总的来说,明代词风以轻绮侧艳为主。词论方面,也崇尚所谓的“香弱”,而贬斥豪放。《词品》对豪放词的看法,与同时代大多数人的论调有所不同,这是杨慎独立于时代风潮之外,凭借自己的深入思考而持有的一个观点。
“香弱”一词,是明代王世贞提出的,是他对词体基本特征的概括。清人沈曾植对“香弱”一词又作了评价,意思是说“香弱”二字是明人所推崇的艺术风格。明人排斥豪放词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明人论词,也多以婉约为正宗,以豪放为别格。张綖就提出:“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总的来说,在杨慎生活的时代,论词的倾向是崇婉约而抑豪放的。杨慎本人的词作也常流于浅俗,属于“香弱”一路,未能摆脱时代风气的影响。但他论词却比张綖等人通达大度,并不囿于门户之见,更不会“党同伐异”,而是兼容不同风格的作品。
对于豪放派词人苏轼和辛弃疾,杨慎虽未直接评价,但他在评词时,常以苏、辛作为标的。如《词品》卷五“岳珂《祝英台》词”先写了岳珂北固亭《祝英台近》的填词,继而说道:“此词感慨忠愤,与辛幼安‘千古江山一词相伯仲。”《词品》中还有对其他豪放词的评价,如评邓千江《望海潮》“繁缛雄壮”,评刘克庄“送陈子华帅真州”词(《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为“庄语亦可起懦”,即严正的议论也可以振发软弱无能者的豪气。可以说,杨慎对豪放词的肯定是毫无保留的。《词品》中对豪放词进行肯定的条目数量之多,是同时代其他词论著作所不及。而杨慎的分析、评点全面透彻,也是同时代其他词论家所不及的。
在称赞豪放词的同时,杨慎也肯定了婉约词的长处。杨慎于婉约派词人中,特别赞赏周邦彦。《词品》评姜夔词说:“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周美成不能及者。”这就是以周邦彦为标的论词,同时肯定了姜词有胜过周词的地方。
在当时词坛推崇婉约词的情形下,杨慎能够从词的本质和艺术角度出发,对豪放词做了积极的评价,实在是相当通达的。他对豪放、婉约兼容并收的观点,以及对苏、辛词的肯定,对词学的发展有着积极的促进作用。虽然他的观点在当时并未引起强烈反响(这应该与其当时被贬谪的境遇有关),但对后人论词无疑有着很大启发。清代许多著名词论家均认为婉约、豪放二派不可偏废,杨慎在这方面可以说是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
李易安词
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其词名《漱玉集》,寻之未得。《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其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荃翁张端义《贵耳集》云:此词首下十四个叠字,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下十四个叠字者。乃用《文选》诸赋格。“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此“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四叠字又无斧痕,妇人中有此,殆间气也。晚年自南渡后,怀京洛旧事,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轻,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云:“于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言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人妙者难。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卷二)
李易安词
宋人填词,李易安远远超出他人。假使她是缙绅,当与秦观、黄庭坚争雄,而不仅仅是女子中最杰出的。其词名《漱玉集》,我寻找它没有得到。《声声慢》一词,最为婉转优美。其词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荃翁张端义《贵耳集》言:这首词首句下十四个叠字,是公孙大娘舞剑的手法。本朝不是没有擅长写词之人,但未曾有句首下十四个叠字的。这是采用了《文选》中一些赋的手法。“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这个“黑”字没有第二个人能押的了。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连用四个叠字又毫不造作,女子中有这样的,大概是间气(旧说英雄豪杰上应星象,禀天地特殊之气,间世而出,称为间气)。晚年自南渡以后,怀想京城旧事,赋咏元宵《永遇乐》词言:“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已经工巧精致。至于“染柳烟轻,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韵和风格更好。后叠言:“于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都用普通的言语,选取合适的音律。推敲词句使之精巧是容易的,但运用平淡词句而能达到神妙之境就难了。山谷所谓的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易安先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