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河
这是秋天阳光温润的季节,身边飘拂着的清新舒畅的空气,真想让人抓一把放在鼻尖闻一下。
常喜儿的心情平静而闲适。到这个岁数了,他早已随遇而安,又能放下身边许多事情了。他大学毕业就被分在地区行署所在的市里工作,足足有二十多年了。近年来,他逢年过节都要回家一趟。当然,他说的回家,自然是处于二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的父母家。因为从市里没有直达的班车,他昨天先从市里乘班车到邻近父母家的大县城,在这里,他再换乘去父母家小县城的班车。在市里开车上班有些腻味,他想坐上班车悠闲地走一趟。
这时,他来到了大县城的车站。
他买了车票,走向写有小县城的停车标志处。出来多年,熟人应该很少了。一抬眼,只见眼前停着一辆15座小班车。这种车小巧便捷,现在县上通往各乡场的车都换成这种车了。他走上车来,随意向车上扫了扫,想找个空座。当他的目光扫到车门旁的位置时,车座上的一位女的正低头点着车票,他突然觉得这女的面孔有点熟。但这社会上面相酷似的多了,怎会在芸芸众生东来西往的这样一个小班车上遇见熟人呢?他又向周围随意望了一下,准备走向后面一个空座。
正在这时,他猛地收回了眼光,又刹住了脚步,他感觉到了点什么,赶紧将目光又向眼前望下去。正在向下望的一刹那间,那个女的悠然地抬起了头,两人的眼光猛地撞在一起。那女的向他定睛看时,他也把目光紧锁在她的脸上。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慌乱,也许感到周围别人的存在影响到了他,也许内心深处的生活沉淀触动了他,他突然变得有些忐忑和局促,一变平常的安闲和从容,显得异常不安。可他自己明白,他平常并不是这样。已经奔五十了,这个岁数是他阅历人生步入成熟的阶段,甚至对人对物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对生活的感悟和态度的练达常常使他游刃有余,他对自己举止的无措感到有些恼火,他很快使自己镇定下来。因为,眼前的这个女的,不仅仅是似曾相识,她的神态和举止的大方更使他惊讶不已。霎时,他的心情跨越到一种兴奋和专注状态。
“常喜儿!”那个女的猛地叫出了声。她发出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故弄玄虚,随意、清爽而又情不自禁。
“你是安安?!”常喜儿也本能地叫出了声。随着他的叫声,那个叫安安的女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常喜儿很快打量了安安一眼。说是一眼,其实是在眨眼间,调动了他全部的心情和关注,乃至诧异,他以擅长观察人的成熟眼神极快地把安安望了一遍。安安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重眼睑下的眼眸仍然闪着好看的黑亮色彩,眼睛大而有光,脸上明显没有女人都爱涂抹的那种妆色,但却泛着亮亮的光泽,乐观而大方的脸上依旧散发着真实和纯净的女人味。她穿着随意但却入时,上身穿一件干净清亮的休闲白小褂,下身着一条有些褪色的干净藏蓝色牛仔裤。在安安随意说着话时,常喜儿注意到她的胸部高起而丰润,在她偶尔转身收票时,他也注意到她修长的身材,她的臂部饱满而圆润,显出好看的弹性和线条,浑身上下都透出难以遮掩的活力和气息。常喜儿在心里算着,她应该也快五十了,但让人望去,她舒畅和透亮得就像天空的蓝天白云那样真实而经得起鉴赏。
“我们有二十八年未见面了吧?”常喜儿问。他问她时,眼前闪出了多年以前她在他面前的情景,眼睛中闪烁着一丝光芒,有意透出对当年那种情份的怀念和向往。
“不,二十七年!”安安回答。安安的回话不像他的问话那样闪烁其辞,回话准确无误,但才说完,她的脸上便涌出淡淡的红晕,眉目间不经意地焕发出一层光采。
常喜儿点点头。他对她的回答感到很满意,也很感动。她记得过去的事,而且记得很确定,这使得他更涌出对她原本就有的美好感觉。他确定无疑地感到,安安还是过去的安安,岁月的风尘和生活的熏染并未改变她纯真美好的品性。
“你比过去胖了些。”常喜儿诚恳地说。
“呵呵呵,就是,生活好了,看见肥肉就不想吃,他爱吃,就让他吃,我爱吃素切刀子,爱吃揪片子,早上还爱喝点模糊子,就这,还瘦不下来,呵呵呵!”
“不是,我说的意思不是胖了,是体格,身体更,更好看了。”常喜儿说着话望了一眼周围。
“你也是,你也更壮实了。”
“长得难看多了吧?”
“不是,还更帅气了呢。”安安说着夸他的话,不带一点虚假。
“老多了。”
“哪里的话呢,我都不觉得老,你还说呢,你还像过去一样,过去你的脸相就这样,现在还这样,也可能你的眉梁上那几道皱吧,现在倒越发年轻了。”
安安依旧朗声说着,不顾及周围是否有顾客望着他们,声音清亮悦耳得没有一点粗糙的杂质。
从与安安的交谈中,常喜儿知道了,安安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家原本就是农村户口,允许生两个。大娃已经结婚了,家安在省府,在学校当老师,娶了一个城里人家当护士的女儿,女方家陪了一辆车,当时娶媳妇前还和亲家干了一仗呢!她给儿子按揭了楼房,女方家非要将自己女儿的名字也做为房主,她不同意,女方家不行,两家扛了起来,结果儿子却同意这样办,她和丈夫只好同意将儿媳妇的名字也写上。更气人的是,她提出楼房已经首付了,儿子儿媳成家后,就让他们自己偿还按揭款,可女方家仍然不行,提出先让安安还掉百分之三十的按揭款,安安争持不下,只好又同意,向亲戚借足了款项,满足了女方的要求。儿子成家后,女儿又考上了关内一所重本院校,学的是金融專业,可去年女儿去上学时,说学校社团纳新,想加入学校的吉他乐队。女儿音乐天份好,安安就支持,和丈夫一合计,满足女儿的要求,不断攒钱,帮她买了一把八千多元的贝司。说到这里,安安“咯咯咯”地爽快地笑了,说,生活咋样快乐咋样来,换了谁都一样,只要儿子、女儿高兴,遂了他们的愿,大家都高兴着,我们也就快乐了,生活不就图个皆大欢喜嘛!
安安“咯咯咯”地开心地笑着,引得车上的乘客们听着她的话也都连连点头称是。车上的顾客们和她很熟悉,这些都是回小县城的人。安安在说话时,并不放肆,她在随意交谈中说得那么亲切自然,不像有些城里年轻女人说话故意做些显摆,或有意抬高音调,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她的那种好听的声音从她圆润的嗓子中浑然天成地绽放出来。看得出,连顾客们都非常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说话的样子和表情,甚至,连那个开车的男的也回过头来赞同地望望她。
小班车已经驶出大县城了。在出县城的路上,班车偶尔停一下,在路边拾上一两个人。安安坐在前面,赶紧站起身来,让顾客坐进去。
这时,常喜儿就坐在靠车门的前排,和安安坐在一起,这排正好是两个座位。车上的乘客有的看着窗外风景,有的低头闭目养神,有的望望常喜儿他们,似乎期待着他们继续一些好听的对话,只有几个小年轻人头也不抬地捣鼓着手机。常喜儿也许担心他和安安说话引起乘客的眼光和不快,也许感觉坐在一起多少有些难为情,看见偶有顾客上车时,他想要退到后面去。
“不要动,就坐这儿!”安安似乎觉察到了常喜儿的心思,既坚定又随意地说。
常喜儿安下心来,坐在安安身旁。左边前排座位的两个男女,也许是一对恋人,也许不是,女的将头靠向男的肩膀,以遮盖后排座位的眼光,男的将手似乎伸在女的衬衣下面。常喜儿有些不快,移开了目光,微微侧身端详一下安安。安安肯定看到了前面两个人的举动,但她的表情平静而恬淡,丝毫显不出紊乱和烦躁,也看不见受外界影响的不耐烦,她时而望望窗外,时而侧头对着常喜儿微微一笑。常喜儿又望了安安一眼。安安穿着干净的白色休闲旅游鞋,修长的大腿并拢,藏蓝色的牛仔裤在她的大腿上绷得紧致而饱满。他看不见她的臂部,却感觉到她的臂部也一定很浑厚饱满,但在二十多年前他并未注意这些,他在暗想,安安二十多年前恐怕长得就这个样子,只是现在更丰腴了。常喜儿感觉到了她浑身上下的干净和时尚,安安的一举一动都那么自然而随意。随着班车的轻微颠簸,常喜儿感到自己的臂部也在微微搓磨着安安的身体,随即他觉得从身上涌上一股热流。他突然有些不自然起来,喉咙间似乎有些干咽。安安转头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二十多年前就曾在意过她、而她也同样在意过的这个男人的微妙情绪。
“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市里了吧?”安安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嗯。”
“过得还好吧?”
“还好。”
“那,老婆一定很漂亮了。”
“是,她很漂亮。”
常喜儿回了这句后,望了一眼安安。他不知为什么要在说完这句话后望安安一眼,也许,他想看见安安会流露出一丝不悦和妒忌,这样,他的心情将更满足一些。但他有些失望,安安在听了他的话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悦,而是“咯咯咯”地笑了一声,说了一句,“那多好唷!”她的笑声和应答依旧那么畅亮而真实,赞誉的话中没有哪怕一点有意的夸张成份。常喜儿看在眼里,反倒打消了所有的失望,心中又升起一层感动。
“那,你从来没有在她跟前提起过我吗?”安安问,常喜儿看了她一眼,他感觉她这次问得很在意。
“没,没有。”
“那,肯定是在大学毕业后就成家了?”
“嗯。”
常喜儿回答过后,又轻轻地望了安安一眼。这时,他看到安安的嘴唇微微咬了一下,转过头去望着窗外。
安安的问话和推测全都不错,常喜儿的回答也毫不虚假。他的妻子漂亮,他大学一毕业就留在了地区行署所在的市里,毕业三年后就结了婚,而且他在妻子那里从未提起过安安,也可能这一辈子都不能提起。
不过,安安的问话,又勾起了常喜儿对自己生活的回忆,他在回忆与妻子的生活时,也努力地拿妻子与安安进行着比较。
1988年,常喜儿从省城一家大学的物理系毕业,七月份,他的全部档案材料就从学校转到了地区行署的劳动人事部门。人事部门负责干部分配的调配科科长年近五十岁了,他一看常喜儿的档案,再端详一下他的长相,又细看了几遍档案,就对他说,这几天大学生多,往往是先分的都到外地,你等几天吧。随后大约十多天里,这位科长隔三岔五叫了常喜儿,或者一起吃个饭,或者叫他去看场电影,有时还从家里带来一些别人送的高档水果,不经意间问一些常喜儿有关家庭、生活和事业上的事情。又隔了十多天后,科长突然对他说,请他到家里吃顿饭。在科长家,他见到了他的女儿。说句良心话,科长的女儿与安安比起来,长相更洋气些,身段也高挑,似乎并不比几年前他认识的安安差到哪里。吃饭后没几天,常喜儿被分配到了市里一家机关单位。常喜儿这时相信了,科长说的是实话,后分配的大学生大多都留到了市里,而且都是好工作,而先前分配到各县市的,或者是去当教师,或者到了科研单位。
过了两年多,市里需要配一位副市级领导干部,科长顺利到市里当了副市长。又过了半年多,常喜儿和科长的女儿结了婚,科长,应当是副市长,在市里的大酒店摆了四十多桌客,场面很大地为女儿和常喜儿张罗了婚礼。从此,他成了副市长的女婿,副市长的女儿成了他的妻子。
常喜儿的年轻妻子的确漂亮,在市劳动人事局下属的职业介绍所上班。结婚前,未婚妻曾认真地问过他,有没有过初恋?常喜儿一听妻子问这话,眼前马上浮现出安安的影子,但他嘴皮动了动,还是说道,没有。婚后不久,妻子才对他说,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还是老爸牛逼,当年就拿到了指标,把她办到了劳动人事系统,到现在,工龄都八年了,比你还多四年呐!说话间很自然地带出自豪的神情,一点儿也看不出没上过大学的失落感。妻子长得很生动,但任性,性格要强,家里买大件,娃娃上哪个学校,逢年过节该到谁家,这些较大的事情几乎是妻子做主,而琐碎的家务事,到商场买东西,给娃娃交学杂费等,几乎全都是常喜儿的。但常喜儿的天性并不是做不了主的,性格也不是懦弱型和听惯使唤的,只是,自从和妻子谈对象以致成家后,自然就形成了这种格局。因为这种缘故,常喜儿在生活中就得格外勤快,就得比别人更细沉,更操心。常喜儿干家务活累了时,偶尔也会想起早先认识的安安,心想,如果是和安安一起生活的话,也许自己的零碎活儿干得就少了。她看见自己忙得洗锅抹灶的,心里说不定过意不去呢。
妻子还喜欢吃他做的饭,爱吃新疆地道的拉条子,常喜儿每周至少做三次。快到下班时,常喜儿就看着办公室墙上的表,时点一到,他就赶紧出单位,到小区门口买青椒、西红柿、茄子和现成的面剂子,提上一大袋菜回家来。等妻子进门时,常喜儿的拉条子饭通常快要做好了。妻子进了门,把高跟鞋一换,聞着菜香味道,叫一声:“哎呀,真香!”然后她在卫生间洗过手,对着镜子照一下,到厨房里,扫一下地上散落不多的一点小葱叶、蒜皮、小菜把之类的,问一声“蒜泼了没有?”这中间,她还边看着丈夫下面,边时不时地说到单位上的一些琐事。妻子先吃,他后吃,妻子吃完后,也还勤快,把碗筷一收,放到洗碗池里。常喜儿就像在办公室一样,赶紧抬头望望墙上的大圆表,袖子一绾,赶快收拾锅碗瓢盆,然后稍稍眯一会儿。妻子还爱吃他做的羊肉焖饼子。做羊肉焖饼子常喜儿手脚轻拿,在地区的小县城家里时就是常喜儿他爹亲自动手,因而在常喜儿自己的小家里,他自己做羊肉焖饼子倒也没什么生疏的。做这道饭通常是在周日,因为要焖羊肉,费时较长。到饭快好了时,妻子的爸妈,就是那位副市长,就会带了他的伴儿基本准时地到了他家,因为这之前妻子早就打好了电话。偶尔,常喜儿也会想,如果是和安安一家子的话,安安肯定会心疼他而自己承担下来的,因为安安和他是一个家乡的,家乡的女人没有不会做这可口的羊肉焖饼子的。
相对于娘家人来说,常喜儿的爹妈却很少来市里。他们老两口早先是乡里贸易站的职工,后来才搬到县里居住。常喜儿双亲很少到市里的儿子家来,倒不主要是感觉他们自己是小人物,而是因为一方面住在200多公里外的小县城,来一趟不容易;另一方面,每来一次,都要给儿子添麻烦,使儿子受累。因为儿子既要管全家吃饭,又要跑里跑外地忙活,还要做家务活,老两口看着儿子累,实在不忍心来打搅儿子,还不如呆在小县城,舒舒坦坦过自家的日子。因为老两口看到,常喜儿不仅早起做饭,晚睡收拾房间,还要洗媳妇的衣服。常喜儿瞒不过老两口的眼睛,虽然爸妈大老远好不容易来一趟时,他尽量少洗衣服,少做饭,少干家务活,以免使老两口难过,但老两口还是能看在眼里。老两口眼尖,就凭逢年过节时,常喜儿常常孤身一人回去看望他们,他们也能感觉得到。
有那么一次,不知为什么,爹妈突然有意无意地问了常喜儿一句:你早先认识的那个女娃,叫安安的,你们再见过面没有?常喜儿心里一咯噔,咕哝道:没见过。
但正像爹妈看到的一样,常喜儿的确常常给全家洗衣服,不仅是孩子的衣服,就连妻子的衣服也是他的活儿。他的工作很忙,他得抽出时间来洗。通常他把全家人换下的脏衣服都撂进洗衣机,等积存到周末一次性地洗。中间也有洗零碎衣服的时候,主要是妻子的衣服。有时到周二或周三时,妻子的衣服就会扔下几件。尤其是在各县市来人开会时,妻子的衣服换得格外勤快。有次开会的一个星期中,妻子的衣服换了三次。常喜儿记得第一次妻子上身穿件白衣服,下身穿紧身裤,妻子身材好看,穿这套衣服自然很动人;第二次换的是一身的白裙子;过两天后,第三次又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高档裙子,穿着当然也好看,但中间妻子回来后,就直接对常喜儿说,“前面那两件赶快得洗了,要不又得从衣柜拿衣服了。”常喜儿就赶快把衣服泡在了洗衣盆里。这样的情况多了,常喜儿就会默默地在心里说道:假如当初娶的是安安,她可能不一定像妻子一样天天换衣服,还让我洗衣服吧?
常喜儿不但洗妻子的外衣,也洗她的内衣,洗她的内裤。和洗她的平常衣服不同的是,常喜儿觉得洗妻子的内裤倒是有一种韵味。虽然偶尔感到洗她的内裤会涌上一阵不适的感觉,但这种不适的感觉,会很快在用手洗她内裤的过程中,被涌来的一阵别样的想象所取代。他还偶尔会拿起妻子的内裤闻一下,在闻的瞬间会冥想一下妻子的身体。妻子的肌肤细腻白皙,皮肤不比安安的差。她睡觉的姿势很好看,近乎优雅,通常向右侧着身子,两只手心合拢,脑袋枕在左手臂上,左腿的膝盖稍稍搭在右腿腕里。天热时盖着一件薄毛巾被,有时毛巾被只是轻轻地遮着她的上半身,内裤的一角会露出来,臀部很惹眼地向后圆硕地凸起,胯骨和腰部间形成很诱人的弧线。每当这时候,常喜儿的喉咙都会感到很干涩,咽喉那里一咽一咽的。妻子通常都能达到常喜儿的要求,每当感到常喜儿有这种想法时,妻子会说:“你早点关电视,每次都这样,搞得人刚睡着你就不安稳。”常喜儿伺偎在妻子一旁,妻子也很配合,而且妻子的那种欲望似乎也很强烈,她不但自己很满足,也使常喜儿很惬意。但所说的“通常”能达到常喜兒的要求,并不是每次都这样,能达到和不如意的情况几乎各占一半。有时,当常喜儿有这种念头时,妻子或者在玩手机,或者已经呼呼大睡,而当常喜儿匍匐在她旁边,准备动作时,妻子就恼怒地喝斥道:“干吗,干吗?人家刚刚睡着,一边去!”搞得常喜儿很狼狈,不过这种狼狈对常喜儿来说,几乎已成了习惯。有时常喜儿就想,如果是安安的话,她说不定会对自己很热烈的,会让自己很满足的。
同时,对于妻子对待女儿的态度,常喜儿也早就习惯了。妻子不是对孩子不好,而是好的方式叫人感到缺少某些东西。孩子两年前就已经大学毕业了,毕业时,常喜儿主张让孩子回到市里,不再当公务员,根据她所学的金融知识,可以到银行去上班。但妻子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的丈夫在机关工作使他们一家都很体面,还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党政机关大员而自豪,反正是执意要让女儿进党政机关。但常喜儿力主让女儿进银行,也许他自己在机关呆腻味了,或是对于他和妻子的这种生活产生的感想,反正不让女儿进党政机关,为此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这一架也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妻子在常喜儿空前的威势下,只得屈服。妻子对女儿不是说不要紧,也是很要紧的,在女儿还未毕业时,她也常常给在外地上学的女儿打个电话。问题在于,当女儿放假回家,说要来几个同学到家吃饭时,妻子会毫不犹豫地说:“到外面吃去,给你钱,带着你同学去吃火锅!”常喜儿想插一句,说由他在家里招呼,这样更亲切和温馨,但看到妻子执着强硬的态度,常喜儿欲言又止。常喜儿想想自己,他在上大学期间,有同学到小县城自己的家里时,爹妈一定会在家里准备好一桌好吃的饭菜,虽不一定丰盛,却很温暖,有家的感觉。但现在是在市里,虽是在他家,但也是在她家,妻子难道是觉得收拾房子费事,还是害怕聒吵?每当这时,常喜儿只好安顿女儿到外面去吃饭。遇到这种情况,常喜儿又会想到,如果是安安的话,她肯定不会让自家女儿带着同学到外面吃饭的,她会拿出家乡女人的好手艺,让女儿的同学好好享受一顿美餐的。
好就好在,现在,女儿早已成为银行的正式员工,他自己也已成为处级调研员,岳父已在正县级岗位上退休,妻子也在她老爸正式退休前,通过她父亲的影响力,为她正式办了内退手续,公务员调工资,妻子也随着调,丝毫不受影响。也可以说,全家有其乐融融的滋味,不管这种滋味浓淡如何,家庭生活过得还算不错吧。常喜儿梳理一下自己,他感到也许是他的性格能够忍耐和宽容,也许是他托着岳父一家的福荫走到了今天而心怀感恩,总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有时,常喜儿坐在小区僻静处的爬山虎绿荫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叼着烟,向东望着家乡的方向发呆。当妻子散步出来找到他时,会边开玩笑边真实地问他,东边那里是不是有你啥情人,你尽傻兮兮地望着?事实上,常喜儿是在想自己的父母亲了,情人的事情不知他是否想过,但却没有这个贼胆。但安安的事情他确实从来就闭口不提。事实上,那也算不得啥情人,他和安安之间,仅仅是擦肩而过而已,如果算是初恋,也行。但在家里心情烦闷时,他会走出来,一个人心里对自己下道定语,自己这一生,恐怕与贤妻良母只能说拜拜了,然后会在心底深处悄悄地想到安安。
想归想,但这种想头,就像平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样,当和妻子发生不愉快时,才会想起昔日自己与别人的相遇。而更多的时候,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那当然是各过各的日子,也把昔日的美好早都丢凉得差不多了。而作为常喜儿来说,他可以肯定地说,这辈子与安安恐怕是没有缘分了,甚至,茫茫人海,连见她一面的可能性恐怕都很小的。但巧不巧,自己却在前往父母家的路途上见到了曾经的梦中所想。这不由得又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1984年,常喜儿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九月初的一天,天麻麻亮,爹就叫醒了仍在酣睡的常喜儿,两人扛着前晚娘打好的包裹,赶往十字路口去坐班车到学校报到。因为,从小县城每天只发一辆班车至省城,而且过来时天还未亮。这是常喜儿人生第一次出远门,也是他命运的起点。远远地,班车的灯刺破黑夜的星空,亮亮地照了过来。常喜儿随着当地出远门的农民们上了车。卖票的是个小女孩,十七八岁样子,女孩的颧骨那里略微高一点,笑起来时下颌部位略微扩起,脸部稍稍有些圆,显得很大方。脑后高高地扎起一束黑亮的头发,常喜儿只听得车里坐定的几个人油滑地指着这女孩说:“这个妮子,还扎着一捆马尾巴!”扎“马尾巴”的妮子一只手里拿着票夹,另一只手抓着上车的乘客,帮着他们站稳了,嘴里还提醒着:“小心,大叔!”“操心,别摔着,孩子!”她说话的声音悦耳好听,甜甜的嗓音使常喜儿觉得就像是吃了高粱饴一样可心舒畅。那妮子个头和他差不多高,长相妩媚大方,不落俗气,但偶尔也能感觉到,遇见胆大而话语脏的乘客,她也带着一些羞涩。她在自己的座位前站着,看着乘客们一个个坐定,又走过去帮着他们把行李放好,这才在座位上坐下,并不急于向乘客卖票。
车上有几个熟悉的乘客问常喜儿爹:“听说儿子考上了大学?”爹不无自豪地说:“就是,这不,赶早一起去省城嘞!”常喜儿爹坐在距那卖票的妮子不远的地方。妮子听见后,转身望了常喜儿一眼。常喜儿注意到,她望他的那一眼,饱含着一种炽烈向往的神情,脸色温柔而好看。一路的行程中,她话语不多,只是在遇到路上有人挡车时,她会问一句,您要到哪儿?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窗外。偶而她会回头望一眼常喜儿。常喜儿感觉到,她回头的那神情,看起来是在望着乘客,但却是在看着他,因为当她的眼神触摸到他时,她瞬间会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去,她分明是很在意他。
班车在不太平缓的路上走着。车快要走到一半路程时,上来了几个眼睛骨碌碌乱转的人,坐到了距常喜儿的座位较近的地方。等快要走到一半路程的地方时,这几个人开始拿起一副扑克,其中一个玩得很精,手里面捣鼓着三张牌,让一起上车但假装互不相识的人猜是红是黑,他们中的同伙果然有猜着的,手中捣鼓牌的人马上掏钱给猜对的人。跟前的人一看,都跃跃欲试。一个老汉转瞬间输掉了近500元钱,老汉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这时,玩牌的几个人中的一个突然望着常喜儿。常喜儿爹赶紧向儿子摇摇头。那几个人动手想拉常喜儿玩。突然,前面的那个妮子走了过来,轻轻对常喜儿说:“走,到前面来,我有件事问你。”常喜儿跟着妮子坐到她的座位旁边。那几个人凶狠地瞪了妮子一眼。常喜儿坐在妮子旁边,只觉得心跳有些加快。他已经多少感到了妮子对他的一些好感和顾盼。他有些慌乱地望着妮子。妮子稍稍靠近他,轻轻耳语道:“那几个人在耍牌,十拿九稳都赢钱,谁去玩了都会输。”常喜儿感激地望她一眼,他确定,妮子不但在意他,而且暗暗地保护了他。
车到省城后,径直开进了南门车站,顾客都纷纷开始下车了,常喜儿和他爹也收拾起行李准备下车。这时,妮子突然对常喜儿说:“你和老叔先别下。”然后,她走到驾驶室那里,和驾驶员轻声说了起来。驾驶员一开始抬着头,回头望了常喜儿父子俩一眼,随后点了下头。妮子走了过来,对常喜儿说:“把你们送到学校。”班车喇叭“嘀”地一声,掉转回头,把他们送到了几公里外的南梁学校。常喜儿注意到,一路上,妮子显得快乐而开心,她似乎在为办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而感到踏实幸福。
一学期眨眼间就结束了。春节过后寒假将满,又要开学了。爹说仍要送他到省城。黑洞洞的清晨,他们又到十字路口等车。常喜儿感到心跳得厉害。一会儿,班车打着亮亮的灯刺破黑暗开了过来。常喜儿感到车好像不一样了。正在犹豫间,车里轻盈地跳下一个年轻妮子。还是一样的车,一样的人!常喜儿的心跳陡然加快。妮子似乎在上车的人中左顾右盼着。突然,她看到了常喜儿父子俩。刹那间,她开心地笑了,好像重又找回自己丢失的东西一样,在车灯的照耀下,白皙的脸盘上微微起了一层红晕。妮子的脑后依然扎着马尾巴,只是头发显得更蓬松好看了。
上车后,常喜兒父子俩坐到了后排座位。走了大约几十公里后,妮子突然走过来,看到常喜儿望着她,她的表情霎时有些羞赧。她轻声对常喜儿爹说道:“老叔,你们两位坐到前面来吧,我给你们留着座位。”“那好吧!”常喜儿爹嘴里念叨了一下,和儿子一块提了包走到前面来。妮子带着一丝腼腆,柔声地对常喜儿说:“你,就坐我旁边吧。”常喜儿顺从地坐到了她旁边,倏忽间,他感到了一阵猛然袭来的轻松和幸福,也少了许多拘谨和忐忑。
班车走了十多分钟后,车里突然上来了一帮穿着入时、贼眉鼠眼的年轻人,他们买了票后,就坐到了后排座位。一会儿,这几个人走过来蹿过去,乘客们都警惕地捂紧了自己的口袋。这时,其中的一个人坐到穿着时髦的一个女人旁边,和她找话茬聊起来。妮子回头望了一眼,嘴巴张了张,似乎想提醒一点啥,就从过道向那里走去。可还没走过去,那几个人从她旁边挤过,嚷嚷着要下车。驾驶员停下车,他们飞快地蹿下车去,消失在旷野里。这时,那个时髦的女人突然惊呼道:“我丢了钱,丢了钱,二百元哪!”那女人嚷嚎着。到这时,常喜儿和爹才知道妮子为什么要让他们坐到前排来。常喜儿感激地望着妮子。妮子的表情平静而好看,静静地望着窗外。
又走了几十分钟后,到了距省城还有一半距离时,班车停到了路边有一溜门面的大食堂前,要在这里吃饭。顾客们都呼啦啦涌到食堂里,在窗口要起了饭,通常都要炒面,每盘2元钱。这时,妮子走过来,轻轻带一下常喜儿的衣角,说:“把老叔叫上,跟我来。”常喜儿叫了爹,随着妮子一起进到大厅的一间包房。常喜儿突然记起,第一次坐她的班车到这里时,妮子就曾叫过他,当时人太多,他和爹已经挤到了大厅点饭的窗口,妮子被挤到了人流的那一边。包房里只有驾驶员、妮子和常喜儿父子四个人。过一会儿,菜上来了,常喜儿记得,有炒过油肉、肉炒辣子、土豆丝和鸡蛋炒西红柿四个菜。白亮筋道的面上来后,他们很快吃了起来。透过半遮的门帘,常喜儿看到,大厅里的顾客们大多都每人端着一个盘子,大师傅提着大炒勺正一人一勺地把炒面扣到顾客的盘子里。常喜儿听大人们说起过,这地方就是个腰站子,班车把顾客拉到哪个食堂门口,顾客就到哪个食堂吃饭,而开车和售票的人却常常在小包间无偿吃着精致的豪华拌面。当然,这时常喜儿也享受到了这种优厚而叫人眼红的待遇。吃饭过程中,妮子还不停地让着,让常喜儿和他爹把菜多多拌上。
车又驶到了省城南门车站。顾客们又下得差不多了。常喜儿看到,妮子又走到了驾驶员跟前。这次,妮子没有多说,常喜儿倒是隐约听到了驾驶员的话,只听他“呵呵呵”地笑了:“知道,放心好了,去送他们。”只见妮子不好意思地对着驾驶员抿着嘴唇笑了一下,脑后的马尾巴轻轻地晃动着。等顾客走完后,妮子和驾驶员仍旧把他们送到了学校大门口。临离开时,常喜儿注意到,妮子的一双眼睛闪着夺目的光采,含着一种惜别的深情,那眼神分明包含着一种期待,尽管依然带着些羞涩,但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柔情。
好就好在,常喜儿这次记住了妮子的地址。到校上课一个多月后,常喜儿压抑不住自己的心跳,给妮子写了一封信。妮子心眼儿好,人品也好,长得当然更妩媚,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在那种朴素和向善的情怀中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会使他难以自持地想起她。不久,妮子也回了信,她写的字不草,像她的人一样,清晰大方地吐露出充满时尚气息的朴素和真诚。
但爹后来对常喜儿说,像我们这样的农民家庭能出几个大学生,在这年头真是不易,你要好好珍惜,你现在是正牌子大学生,而妮子呢,你最好将来要门当户对些,至少不要愧了个人的学问,要好好珍惜。但常喜儿一想起妮子,心口窝子还是不免有些紧促、忐忑甚至激动,经常有一些一触摸就能碰到的暖流猛地涌出来。
后来,每当回家再到开学的季节时,常喜儿的这种情绪就更澎湃地要蹿出来。他既紧张,又渴望,既觉得美好,又觉得不容易触摸。每到爹仍然陪他去十字路口等班车时,他都会涌上一阵阵激动。他在渴望班车冲过黑暗在面前停稳时,能看到扎着一束蓬松飘逸的马尾巴、长着一张大方好看的温存的笑脸出现。可是,常喜儿一次一次失望了。从此后,他再也没能见到令他心中怦怦乱跳的妮子。后来,他到学校后,按着以前的地址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他胡乱地想,也许,是妮子家人不同意?是爹私下里向他们说过什么,还是妮子家人覺得他们是农村人,而他常喜儿是大学生无法高攀呢?总之,常喜儿再也没见到过妮子。这个可爱的妮子,这个曾经使他的心情被揪紧了好多年、每每想起就使他的心潮不断翻滚的妮子,她去哪里了呢?
她就在眼前。
事过二十多年后,她居然这样容易地跳进了他的眼帘。她就是眼前的安安。安安就是妮子。
正在这时,常喜儿觉得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转头一看,见是安安侧头望着他笑着。常喜儿猛地从昔日的回忆中震醒过来。
安安仍旧笑着,问道:“你怎么了?”
“哦,哦,没什么。”常喜儿言不由衷地答道,他使劲揉了几把痴呆呆的眼神,把思绪从过去拉回到现在的班车上。听着常喜儿没来由的回答,安安讪讪地笑了,随手把车窗帘拉了一下。
常喜儿又禁不住望了她一眼。他情不自禁地想把眼前这久违的女人再和自己的妻子对比一下。他想看一下她究竟是不是变了一个人?安安的“马尾巴”早已不见了,这种头发样式是年轻又充满活力的女娃的装束。她现在缺乏气质和活力了吗?没有。她的略微隆起的一点颧骨还是那样匀称,只是脸部以下稍稍宽出一点,这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自然有的变化,这倒反而使她的脸部和表情更富于韵味,更耐看了,显出成熟女人才有的优雅和大方。她的身材确实略微胖了些,但能看得出,这身材中透出更柔美的曲线,透出更富性感的女人味。那身略白的衬衫和藏蓝色的牛仔裤,使她在车上卖票或走动时,显得那样年轻和富有朝气。安安一点不嫌老。她的脸部表情,她的举止,她双脚并拢时的样子,宛若校园的女生那样率真可爱,当前腿略微躬着步,后腿很自然地蹬直在卖票时,更显出一种时尚的美。她不嫌老,她比自己年轻多了。这种年轻使人能够在事隔多年后,一眼就能认得出。尤其是她的性情,比二十多年前变了。二十多年前的妮子,还有些拘束,有些羞涩,见人说话近乎还有些放不开,眼前则不然了。眼前的妮子落落大方,无拘无束,谈笑自然,也很放得开,但尽管如此,却很有分寸,但这种度不是有意装出来的,是她性情的自然展露,这种性情只有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洗礼后才会有的,是岁月打在她身上的自然烙印。但有一点却没有变,那就是她的纯朴和善良,她的外在的让人感到很亲切的性情自然源于这些。眼前的安安只不过是放大的妮子而已。她的浑身上下还透着过去的那种年轻和朝气。不,她没有变!这时的常喜儿,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好了起来。他也随着安安的目光,透过车窗,望着外边绿色的田野。秋天的田野仍旧绿油油一片,一望无垠地伸展开去,使人不由得产生灵感和美好的心情。他又看一眼安安。
这时,开车的男人略微转一下头,问道:“快到双涝坝了吧?”
“是,还有两公里了。”安安回答。
“到了后,加点油吧,我看表上打的不够跑到县城了。”
“好的。”
开车的男人问话时,安安知道是在问她,他们彼此间应该很熟悉对方的语言了。常喜儿知道,开车的就是安安的丈夫。之前当安安用她修长而饱满的手指了一下前面,笑着说开车的就是她男人时,常喜儿已经注意到他了。安安的丈夫年龄和她相仿,话语不多,开车时很专注,说话声音浑厚,偶尔说话时几乎没有一句废话,很有男人味,是那种务实而不虚套的男人。前面有次停车拉客人时,安安丈夫掏出一支烟来,回头友善地笑笑,示意要向常喜儿扔一支过来。当看见常喜儿摇头时,他自己掏出打火机点上了。他一定留意到他是安安过去曾经的熟人,至少是安安认识的人。常喜儿想,安安过的日子幸福着呢!
“后面我又给你写过信,你没有收到过吗?”常喜儿望了一眼安安,轻声问道。
“没有啊,你写过吗?”
“写过,连续三封。”
“可一封也没收到啊!”
“怎么会呢?”
“哦,我想起来了,后来我们搬地方了。”安安的表情中明显带出了失落。
安安说,她认识他的那年,车是公司的车,驾驶员是公司的驾驶员,第二年秋天时,公司就改制了,所有的车由公司拍卖给个人,她也失业了。后来认识了现在开车的这个男人,就是他,他买了辆拍卖的中档车,她跟他跑车,这样他们就谈了对象,呵呵!从那以后,她就重新搬了住的地方。因为车的档次较低,而跑县城和省城的长途车要求是豪华车,因而只能跑短途运输。眼下,短途客车又改成了我们现在坐的微型面包车,这样可以多拉快跑么!就这,一跑就是二十多年,呵呵呵,好呢,混个饭吃还过得去。
常喜儿一听安安的话,不由得恍然大悟。他至少得知了两个重要的关节,一就是他写给安安的信为什么她没有收到,二就是为什么在第三年他去省城上学时,一直在忐忑不安地满怀期待却始终再也没有见到安安的原因。只不过,常喜儿也知道,所有跑长途或短途的客车都挣了钱,虽然过几年就要换一次车型,但只要车跑着,这中间就不断有进项,而且挣的钱较常人要多,安安的“混个饭吃”的话,是她一种谦虚的说法。
车缓缓地向前行驶着。正前方出现了写有“双涝坝加油站”的字样。车在加油机处稳稳地停了下来。安安的丈夫跳下车,和服务员说着话。安安也走下车去。常喜儿透过窗户望去,只见她轻盈地跑向三十米外的收款处。过一会儿,油加好了,安安上了车,望着常喜儿微笑了一下,说道:“还好,这车也不是太费油。”常喜儿有些不解,看看她丈夫拉上安全带准备启动,轻声问了句:“他连加油带交款也行啊?”安安说:“那自然行,不过,你看哦,他开车吧,挺辛苦的,我还未起床,他早早起来就得检查发动车,等我到家里歇息下来了,他还得跑去交这种那种费用,更不要说这一路上他手脚都闲不住。我呢,平时就把他的衣服洗干净,让他轻装上阵。开车嘛,挺累人的。这会儿,他加油,我就赶快跑去交油钱,省一下他吧!”安安说完,望着前面正踩着油门的丈夫温情地一笑。
刹那间,常喜儿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他想到了洗衣机里的衣服可能又堆满了,他不在,妻子的吃饭不知咋解决的。反正,有时他到各县市出差,妻子是到岳父家混饭吃的。也不知为什么,常喜儿望望安安,又看看前面的她丈夫,突然有些羡慕起他们来。他感觉,有时他的生活,不,常常是他的生活还没有安安和她丈夫的生活这样充实和有意思。古人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而安安却是车中自有黄金屋,车中自有丽人在,车中还有一路的生活和欢乐。
也许是因为常喜儿和安安两人的闲聊感染了乘客们,而他们的闲聊又显得那么随和自然,更使附近的几个乘客眼热。几个男乘客和安安开起了玩笑,说:“哎,安安,我们坐了你多少年车了?”安安说:“总有一二十年了吧!”乘客说:“就是,贡献不小了吧,你也不请个客,哪怕过油肉拌面也行啊!”安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没问题,就看你们那个姐夫了。”说着她手指了一下自己的丈夫,接着说道:“说不定他一高兴,还给你们要一桌菜,上瓶酒呢!”说着话,安安又对常喜儿说道:“跟他们都很熟悉,因为我和丈夫总是跑大县城和小县城之间,所以拉的都是熟客,也应该请他们吃顿饭了,真的!”安安还说,她和老叔,就是常喜儿你的父亲,还有你母亲,也很熟的,他们两位老人有时还要坐我的车呢!常喜儿一听,一阵感慨,可他不明白的是,父亲咋就从未说起过坐过安安的车呢?也许,常喜儿猜想,他当年在阻拦他和安安的事情,可能不好意思说起这事吧!
正在这时,安安的手机响了。安安的手机装在皮包里,不像当下的有些女孩子,连走路都手里提着手机,似乎随时在等待有人给她们打电话,可她们的电话总不见响,他就喜欢安安这个样子,有了手机装在皮包里。安安接起了电话,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只听安安在电话里说道:“哎,知道了……你们不要到外面野去了吧……回家……哎,对,回家,妈就给你们做这种饭。”
挂起电话,安安将手机塞进皮包里,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女儿,调皮丫头非要在外面吃饭!”常喜儿听明白了,安安的女儿就要开学了,开学前,几个同学要一起聚一下,说要到外面吃个小公鸡炒辣子,安安不同意到外面去,她亲自做饭,给女儿和她几个同学做大盘鸡炖洋芋鱼鱼子,开学前让吃口地道的新疆好饭,就在家里做,解一下馋,至少能管上十天八天呢!
安安说完后,常喜儿突然间又想起了自己的家。安安要亲手做大盘鸡,还要亲自动手做鱼鱼子!他猛然间又想起了妻子,一丝悲凉不觉涌上心头,但这种悲凉很快被安安快乐的情绪所淹没。他不想对比了,用不着对比,一切都那么清楚透亮。也许,他可以和安安过,甚至,他和安安过起来可能会过得更好些。安安的心情,她的性格,她的长相,她耐看的表情,更重要的是,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干净,心无杂念,这是他最喜欢的,当然,还有她饱满丰润、富有弹性和女人味的身体。
生活在改变着人,却改变不了人的底色。有的人越变越好了,越变越经得起品味和让人牵挂了,有些人则不然。安安就是能经得住岁月打磨的人。人么,只要不是越变越差的话,谁都可以和谁过,甚至,如果重新组合的话,也许比现在的生活更好。不同之处在于,你仅仅是和他(她)过了而没有和你过。
小班车缓缓驶进了小县城。临离开时,常喜儿对安安说,方便时你一定和丈夫一起去市里。他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他要让妻子认识一下安安,他要将这个保存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向妻子公开。
秋天的景色比春天的还宜人,小县城的景色就这样。秋天温煦的微风中虽然有些凉意,却更使人感到清爽可人,仍然有一种叫人想去抓一把的感觉,微凉的秋风中夹带着丝丝暖意,也就更显得温暖如春,使人回味和顾盼。
常喜儿要下班车了。安安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要送他回家,但常喜儿执意不肯。下了班车后,常喜儿径直向马路对面走去。直到马路边上,他禁不住又回望一眼,只见小班车仍停在那里目送着他。安安向他揮着手,手在轻轻摆动,摆动得依旧轻盈好看,像触摸着微风那样饱含着深情。安安的丈夫也随着安安在摆动着手道别。常喜儿走了几步后,只听安安在后面大声说道:“我会给老叔说,我见到过你了!”常喜儿回头说:“说吧!”随后,他大步向前走去,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