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热风,华盖集

2020-10-27 10:17张艺涵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华盖人潮热风

张艺涵

“小学课本上介绍鲁迅,我跟着全班咿咿呀呀地背‘坟,热风,华盖集,但其实当时我连它们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这几个短语至今我还记得,你说奇怪不奇怪,坟,热风,华盖集,就这三个字词,毫无联系,毫无道理,但我就是记住了,它留在我记忆里了。我常常想起,然后会被这种理所当然又不知来由的意识感动。你明白吗——就像,就像第一个告诉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那个女孩我早已经不再联络了,但是,但是她彼时讲给我听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直牢牢攥着我的心。就像写东西带给我的痛苦和幸福的折磨,这种感觉太挟持人了,我不想被控制,真的不想。”

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说话时候断断续续,像被缝起来的娃娃。上面这些话她用了将近一个下午讲给我听,阿姨之前叮咛过我,她现在很爱说些没有逻辑的话,让我不要在意,陪着她就好。

天气已经是深秋了,街道上一滩滩明亮的水,树叶子泡在里面,车辙碾过去。

我把这些说给她听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眼里升起大雾阵阵。

她已经,连泪水也流不下了。

小小的病床像围起来的一圈栅栏,我沉默地看着她缓缓坠落下去。

我是在去新疆的长途火车上遇到她的。火车过隧道轰鸣的声音,厕所冲水马桶的响声,夹杂着粗沙砾猛烈撞着车窗的风声,让我几乎头痛欲裂。斜倚在通道口,我一眼瞥见她坐在窗口写东西的背影,安静得像块碑石。

三天后在人潮中挤着下车的时候,我鼓足勇气:“嘿,这几天你都在写什么?”

风很大,也很烫,她的回答吹来:“理想!”

返途的火车上,我们坐在了一起。

回到北京之后我们经常见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攒了一大堆发不出去的稿子,我是生活如死水一般掀不起波澜的小职员,借由她日夜颠倒的作息寻找自己的存在感,我常常拎了早饭在早晨五点半给她送去当晚餐,然后两个人一起淹进人潮中窥视着城市慢慢苏醒。

她常常会幸福地伸懒腰,开始给我讲她最近在写的东西。

我不太懂文艺,也看不出来她的作品和市面上已经出版的东西有什么差别,在她花了快两年时间磨成的一本长篇小说再次被编辑退回之后她坐上了去新疆的火车……“想去吹吹那里的风,北京的风太硬了。”她如是说。

我没有看见过她崩溃或是歇斯底里的时刻,只是不止一次的听见她深深的叹息声,一声一声,又长又远,像从身体最深处发出的一般,填满她周围空间的每个罅隙,蔓延开绝望与无力感,在她挂了打给妈妈的电话后,在她婉拒了朋友的邀请后,在她一次又一次收到被退稿的消息后,一声一声。

年底,她发给我信息:“最后一次尝试。”

我很高兴,但同时也难受得不行,这到底是释怀还是解脱呢,我读不出她的語气。

这一次,她将自己锁在家里两个月时间。

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满眼化不开的疲惫与倦怠。我们到北京郊区去玩,看见满眼朦胧的绿,她很难得地笑了,“真好”。

这一次,她等了很久才把书寄给编辑部,然后待在家里等通知。

一周,两周,三周,她渐渐开始心急,变得焦躁不安。每次我都不急不缓地安慰她:“没关系,一定可以的。”

但事实上,我扣下了退稿的信件,背地里拿着她的书稿满城跑出版社。

三月底,她悄无声息消失在我的世界。

我发疯一般找她,公寓,出版社,公园。才发现我对她,一无所知。

郊区已经蔓延开的绿色让我心烦意乱。

不久我收到她的信,她的笔锋烙着她的影子,倔强又不安。

“其实我都明白。

让我痛苦的不是结束,而是从来都不曾有开始的机会。

也许至少,我可以选择留在自己的岁月里。”

认识她近半年时间,我第一次失声痛哭。

我痛苦的不是她的不辞而别,而是短短四十五个字,她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你”。

很久之后我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妈妈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去看看她,又说,她想最后再见见我。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看见我的时候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致意。她只道:“你还好……”

我抢着回答:“好。”

“嗯,那就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见她凝固的脸上倏然有泪滑落。

后来我经常去看她,和她聊起以前的日子。我们都对那段往事避而不谈,转而谈起在新疆的那段时间,那股充满着蓬勃的热量的空气似乎还拍在我的脸上,我想起她爽朗的笑声,穿越风沙向我袭来。

“要是能死在那儿还好啦,有热风吹着也不至于太冷。”她苦笑着。

我们都闭口不谈了,医生说,她最多能捱过这个秋天。

偶尔天气好的时候,我推着她在医院不大的花园里转,和她一起坐在秋日暖融融的日光下,听啁啁鸟鸣。她脸上慢慢恢复的血色让我有时候会忘了医生的话,我甚至有带她跳上火车的冲动。她眯着眼,五官慢慢舒展开,“里尔克的秋日也不过此般吧”。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写作。

她思索了很久,认真地回答我:“哲学上讲万事万物都是有联系的,外象的,内在的,总会发生或多或少的联系,但我宁愿有那么一些事是毫无联系毫无缘由却真实恳切的存在着。我老是忘不了‘坟,热风,华盖集,兴许也是这样。它们究竟有什么联系呢,我现在也还没明白,也许这没有答案,世上很多事都没有答案,有些事,只管记住,只管做就好了,哪管有没有意义,有没有原因。”

她空白了好一阵,末了说:“也许这是宿命。”

她望进我的眼,是我从未曾看到过的交织在一起的坚强与柔软。

秋意渐浓,她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每天赶往医院的路上是我最提心吊胆的时候,我怕一个电话打来通知我她已经先行离开,于是我拼命赶,我说,要离开也一定要在我在的时候离开。

我明白我只是在安慰自己。

11月1日一场突至的暴雨,把我隔在与医院相隔一条马路的对街。

绿灯亮起来,汽车缓缓停下来,我身边的人流开始攒动。

我突然蹲下来,在人潮汹涌中。

这是我第二次,为了她的生活里,终于没有我失声痛哭。

秋天正式宣告结束。

她没能出版一本文集,没迁去新疆,也没死在热风里,小小的墓园,她在西南角。

我站在她安静的碑石前,跟冬天凛冽的风撞了满怀。

后来当我走在里尔克笔下落叶纷飞的秋日中不自觉裹紧围巾眯起眼的时候,我总是会不经意瞥见她的影子,她的破碎与支离,她的莽勇与自由,她的被束缚她的不被理解以至她的强烈的渴望,一切毫无联系的事物挤在一块,涌进我的思维意识活动中,被不断加强加强直至碰撞出剧烈的疼痛感,我又无数次想起她讲给我听的那三个短语,“坟,热风,华盖集”。

我想我渐渐开始懂得她所谓的“宿命”,她所谓的没有原因,这般莽撞的爱消耗了她,也成就了她。

它们是有意义的。

它们是有联系的,真的。

我意识到冰凉的液体流淌着,又被灼烧出痛感。

只是最后,最后只剩这烟云与我惘然如旧。

(指导教师 李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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