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女儿”樊锦诗:我的老彭,走了

2020-10-27 10:17樊锦诗顾春芳
党员文摘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彭北区樊锦诗

樊锦诗 顾春芳

樊锦诗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敦煌,人们称她为“敦煌的女儿”。很多人不知道,她的丈夫彭金章,是她北大历史系的同学,一手创办了武汉大学的考古专业。

为了守护敦煌,樊锦诗与丈夫分居了19年。最后,老彭深知妻子离不开敦煌,于是放弃自己的事业,随妻子定居大漠。

什么是婚姻最好的模样?我想,樊锦诗和彭金章近半个世纪不离不弃的理解和守候,就是最好的答案。

相识未名湖

我和老彭是大学同班同学,老彭是我们班上的生活委员,同学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大臣”。我一直叫他“老彭”,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白头发就很多。他和我们班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因为他办事认真,有责任心,给人的印象就是个热心诚恳、非常愿意帮助别人的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老彭对我格外照顾,可我对恋爱的反应非常迟钝。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回我去图书馆,发现已经没有位子了,我就看见老彭在冲我招手,原来他给我留了个位子。这以后经常是他先到,占了座位就给我留下。

大学四年级的暑假,我姐悄悄告诉我,说是家里给我相中了一个人,这个人我根本没有见过。因为我不愿意,所以,我就给父母说自己已经有意中人了,他是我北大的同学。我之所以要告诉父母,是不想让二老再管我的婚姻。

我和老彭之间没有说过“我爱你,你爱我”,我们也就是约着去未名湖畔散步,快毕业前,我们在未名湖边一起合影留念。毕业分配后,老彭去了武汉大学,我去了敦煌。

老彭去武汉大学历史系时,那时的武大还没有考古专业,只有历史专业。1976年武汉大学考古专业创办后,招收了考古专业第一届工农兵学员。老彭当系领导和考古教研室的负责人,主要负责教学,讲夏商周考古,另外还要带学生外出考古实习。他在武汉大学从零开始,建立了考古专业及第一批师资队伍。

1965年秋天,老彭主动来敦煌看我。那是毕业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些日子,我带着他看了敦煌的许多洞窟。从考古到艺术,我们无话不说。但是,关于我们的未来,谁也不敢轻易触碰。两人相距万里,难道将来的每一天都要承受这种两地分离的痛苦吗?如果病了呢?如果需要人陪伴呢?如果有了孩子呢?许许多多的问题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就在这种极度的幸福和极度的茫然中,我们两人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八天。

老彭要回武汉的时候,我去送他。他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我等着你!”我流泪了,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就一直怔怔地看着汽车开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后是我的路。虽然他说“我等着你”,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他的心意,但我心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我的喉咙口。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所无法承受、无法回报的。

我们就这么结婚了

1967年元月,我到了北京,去拜访了老彭的大哥大嫂。大哥大嫂对我说:“小樊,你俩该结婚了。”就这样,在兄嫂的安排下,我去了武汉。

当时,武大的青年教师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和老彭合住的那位同事当晚把房间让了出来,给我们俩当新房。结婚要买的新床单、新被子,都是老彭张罗的。我们买了糖果、茶叶、香烟,招待同事们。

老彭这个人非常朴素,读书的时候就没什么像样的衣服。我给他准备了一双皮鞋、一条裤子,结婚那天他穿上了。后来到了上海,我又特地找裁缝给他做了一件中式小棉袄。一直到生病离世,他都珍藏着这件小棉袄。

结婚当天,我也没怎么打扮,就穿着北京那种条绒系带的棉鞋,蓝布裤子,上衣是一件丝绵棉袄,罩衫也是旧的,我洗了洗就当新娘子的衣服了。

那是1967年1月15日,我们就这么结婚了。

结婚以后,我和老彭经常通信,我感觉他对我非常关心和体贴,是个可靠、有情的丈夫。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无话不说,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也会经常交流,但我们说的都不是家庭琐事,主要谈的都是各自的工作。

我们真正在一起

等到我们真正聚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1986年了。一般的家庭都会因为长期两地分居问题解决不了,最终散了。而我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还没提出来的时候,自己提出调来敦煌。因为他知道我离不开敦煌,就让步了,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事业,也放弃了自己亲手创立的武汉大学考古专业。如果没有他的成全,就不会有后来的樊锦诗。

老彭调来敦煌研究院,最初一段时间在兰州,因为两个孩子都要在兰州上学。老彭为了帮助孩子适应新的环境,他也在兰州待了一段时间。我和孩子虽然不能天天见面,但至少可以利用到兰州出差的机会多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家就像个家了。到敦煌后,老彭放弃了商周考古的教研事业,改行搞了佛教考古。他主持了莫高窟北区石窟两百多个洞窟的清理发掘工作。

莫高窟北区石窟考古是研究所成立40多年来一直想搞清而沒有搞清的问题。

老彭很热爱这个工作,一跟人说起北区,就兴奋得停不下来。如果他的价值因为来到敦煌而得不到实现的话,我一辈子都会感到内疚,好在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事业。

北区石窟的考古发掘,被认为是开辟了敦煌学研究新领域。老彭年过五旬之后放下自己做得好好的事业,一切从零开始。他在敦煌北区考古发掘的收获,对于老彭和我来说,都是一种安慰。

这一生都是他在照顾我

老彭这一生不容易。小时候家境贫困,是兄嫂带大的;娶妻生子,两地分居,家也不像个家;自己开创的考古专业为了我而中途放弃;还没等享受天伦之乐,晚年又得了重病。

老彭第一次得病是2008年秋天,在兰州检查确诊为直肠癌。记得当时他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好。他说:“我查出来了,直肠里面有个疙瘩,怎么办?”我陪他去上海住院、做手术和治疗。手术很成功,治疗的结果亦很好,没有复发。

他出院后在上海孩子家里疗养了一段时间,我天天为他做饭,加强他的营养。我俩2009年春末夏初又回到敦煌,老彭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我跟他说:“你现在要休养,以休息为主,以玩为主。想看书就看书,不想看就不看。愿意怎样就怎样。”他很理解我的安排。

从2008年到离世的近10年时间,老彭过得还是很愉快的,有时出去开会,有时出去游玩。老彭很早就喜欢玩微信,那时候我都还不会。他也愿意散步,喂猫,到接待部和年轻人聊聊天。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这一生都是老彭在照顾我,家务事是他帮我在做。其实他不太会做饭,但只要他做,我就说好吃好吃。他爱包饺子、爱吃饺子,馅儿调得很不错。他喜欢吃鸡蛋羹,却总是蒸不好,我告诉他要怎么蒸,怎么掌握火候才好吃。我蒸的鸡蛋羹他就说好吃,他满足的样子像个孩子。

2017年,他第二次生病,来得突然,来势凶险,发展迅速。年初他突然胃口不好,后来出现晚上睡觉时胃部、腹部不适。我还以为是他消化出了问题,后来吃了点胃药也不起作用。

我就让他赶紧去敦煌的医院检查。谁知老彭检查完就住院了。我到了医院,院长给我看老彭的CT,我一看就傻眼了,院长说老彭患的是胰腺癌。

我的老彭走了

老彭刚住院情况比较好的时候,我还偶尔到外地出个差,都是快去快回。将近最后一个月,我和两个儿子还有一个照顾老彭的小伙子,四个人轮流值班。白天我在病房守着他,晚上看他吃好安眠药睡下,我再回去休息。他从来不想麻烦别人,因为夜里难受来回折腾,第二天我还听到他给老大道歉。他说:“昨天晚上对不起。”我说:“你说这个是多余的话,他是你儿子呀,护理你是应该的。”但是,老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一天,我轻轻摸摸他的额头,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起身子,把我搂过去吻了一下。他走的那一天早上,医院五六点钟就来了电话,说老彭心率、血压下降,我想他可能不行了,就急忙往医院赶。我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我就大声叫他:“老彭!老彭!老彭!”我一叫,他就流眼泪了。听人说,人在弥留之际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我想他应该是听到了。那是中午12点。

一个月后,我又回到了敦煌。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我的老彭不在了。我早上就弄点饼干、鸡蛋、燕麦吃,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饭,一个人打一次饭就够中午、晚上兩顿吃的了。晚上有时候也熬点小米粥、煮点挂面,就像他在的时候一样。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还在,他没走。有一次别人给我打电话,问你现在跟谁过啊,我说就我跟老彭,对方一下不说话了。

每次出门,我都想着要轻点关门,老彭身体不好,别影响他休息。我把一张他特别喜欢的照片放大,就放在我旁边。2019年除夕那天,我跟他说:“老彭,晚上咱俩一起看春晚。”

(摘自七一网七一客户端/《我心归处是敦煌》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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