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远
1940年6月底,古巴的哈瓦那骄阳似火,美国作家海明威外形邋遢、长发蓬乱——他发誓小说不写完就不理发,但小说结尾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情感煎熬。
这部小说写了太长时间,他因为过于沉浸于创作而神情恍惚,与笔下人物的感情已融为一体,不忍让他们猝然离开。当这些人物最终走向死亡时,他全身无力,感觉自己也濒临生命终点一般。
这部小说,就是《丧钟为谁而鸣》。
当时,法西斯像今天的新冠病毒一样,在全球迅速蔓延。
在欧洲,德国军队的“闪电战”势如破竹,挪威、丹麦、荷兰和比利时等国相继沦陷;法国自诩固若金汤的马其诺防线弃守;英法联军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巴黎被占领,法国总理贝当投降。
在亚洲,与德军占领巴黎同一天,日军占领宜昌,直接威胁重庆。在华北,日军正进行残酷的“扫荡”,试图寻找八路军主力决战。
相比烽火连天的欧亚大陆,在美国,小汽车已大规模进入家庭,动画片《猫和老鼠》这一年正式首映,美国人的太平时光要等到一年半之后的“珍珠港事件”才终结。
在这个背景下,海明威写出了《丧钟为谁而鸣》。
在海明威众多作品中,《丧钟为谁而鸣》的艺术水准并非最高,但这个书名震撼人心,无疑代表了他对时局与人類命运的深刻思考。
这个书名来自美国17世纪诗人与教士约翰顿的一首诗:“无论谁死了,都使我察觉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因为我是人类中的一员。然而,丧钟到底为谁而鸣?它是为你敲响的。”
这正切合海明威小说的主旨,即战争给人们带来灾难,却促使人们醒觉和更紧密地团结。
海明威写《丧钟为谁而鸣》,是基于他以战地记者身份见证的西班牙内战。
西班牙内战爆发于1936年7月17日,到1939年4月1日结束。以佛朗哥为中心的右翼集团叛乱,推翻西班牙共和政府。佛朗哥得到纳粹德国、意大利王国和葡萄牙的支持,反法西斯的人民阵线和共和政府则有苏联和墨西哥的援助。
历史研究者普遍认为,西班牙内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前奏。
海明威是一位坚定的反法西斯斗士,从1937年2月到1938年11月,他四次前往西班牙,以战地记者身份进行采访,后来直接参加国际纵队,在西班牙土地上为捍卫共和国的生存而战斗,直至这场斗争失败才回国。
1937年6月14日,海明威在纽约卡内基大厅向参加“美国作家同盟大会”的3500名听众作了一场反法西斯的演讲,题为《作家和战争》:“我们在马德里整整目睹了19天的大屠杀。法西斯国家是相信总体战的。每当他们在战场上遭到一次打击,他们就将自己的失败发泄在和平居民身上。”
海明威说:“我们应该知道,这些屠杀,只是一个强盗、一个危险的强盗——法西斯主义所做的一些姿态。要征服这个强盗,只能用一个方法,就是给它以迎头痛击。现在的西班牙,正给这个法西斯强盗以痛击!”
但是,与正义感爆棚的海明威相比,英美法苏等大国对法西斯的态度却让人极度失望:美国在政治上玩“孤立主义”,但生意照做;苏联暂时妥协,并趁机瓜分波兰,染指波罗的海三国;英国、法国奉行绥靖主义,一次次牺牲貌似与自己不相关的小国利益,来换取所谓的和平。
它们以为牺牲了他国的利益就能确保本国利益,它们得意于凭柔软身法将祸水引向他处,但它们不知道法西斯军事帝国迷信武力、崇尚战争的本性。一次次妥协、一步步退让,未能满足希特勒,反而把他的胃口越撑越大。
海明威见证西班牙人民拼死抵抗法西斯残暴势力时,中国人民正在与日本法西斯浴血苦战。
1937年10月5日,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在芝加哥就日本侵华问题发表了一次本来可以改变历史的演讲。
罗斯福的演说在美国受到很多赞许,但一些“大人物”不以为然。美国驻日本大使约瑟夫·格鲁就认为,美国在中国没有什么利益使其有理由去冒与日本开战的危险。
1937年12月12日,就在南京沦陷前一天,日军飞机炸沉了停泊在南京城外长江上的美国“帕奈号”炮舰。后人把这起事件称作“发生在长江上的珍珠港事件”。
此事重新燃起了罗斯福总统对侵略者进行“隔离”的希望。他召见英国驻华盛顿大使罗纳德·林赛爵士,建议两国联合对日本进行海上封锁,切断日本的原料来源。然而,林赛抗议:这样的“隔离”政策会导致战争。
最终,美国接受了日本的道歉,罗斯福要求采取经济手段制裁日本的强硬主张也被否定。美国政府认为,采取经济手段制裁日本,仍具有冒险性,且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当时,很少有人明白,法西斯是全球的灾难,是全世界共同的敌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放弃国际道义,最终也保不住自己的利益。
“偏见让你无法接受我,傲慢让我无法爱你。”这是英国作家简·奥斯汀的名作《傲慢与偏见》中的名句。
傲慢与偏见,至今仍深深困扰着人类社会。比如,西方一直对当年中国在抗击法西斯战争中的作用充满了傲慢与偏见,认为中国不过是美国、苏联和英国为主角的战争大片中“跑龙套”的小角色。
2013年,牛津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拉纳·米特写了一本西方人眼中的抗日战争全史,评价中国在二战中的地位:“中国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参与那场艰苦卓绝的战争,不仅仅是为了国家尊严和生存,还为了所有同盟国的胜利,正是在那场战争中,东西方一起抗击了有史以来最黑暗的邪恶力量。”
这本书的名字叫作《中国,被遗忘的盟友》。
时至今日,在全球抗击新冠病毒的战争中,中国人以全国的动员、全民的努力和巨大的牺牲,完成了许多人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得到国际社会的高度评价。然而,针对中国的傲慢与偏见仍然存在,煽動仇视、歧视和污名化的行为甚嚣尘上,与新冠病毒同时蔓延开来的,还有“政治病毒”。
许多年后,后人再看2020年这个春天,会不会惊诧:人类啊,为什么这么愚蠢?都这个时候了,还不知道超越分歧,去战胜共同的敌人!
相比于“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这句广为人知的名言,美国历史学家约翰·托兰在《日本帝国衰亡史》序言中的一句话,或许更为精辟:“历史不会简单地给人以教训,只有人类本性的再现,而不是历史的重演。”
时过境迁,历史确实很难完全重演,但由于人性的局限,沉溺于一时一地一域之得失,不会在一个长的时间段和更广阔的空间来审视人类共同面临的难题,同样的错误还会重现。
人类的悲哀,就是等到自己遭遇了同样的苦难,才想起当初对于苦难中的他人是何等轻慢!
1941年6月22日,德军入侵苏联,英国首相丘吉尔痛定思痛,发表演讲:“俄国的危险就是我国的危险,就是美国的危险。”
这一年的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总统罗斯福也有一次著名的演讲:“尽我们的全力,尽上帝赋予我们的全部力量去作战,与人类黑暗、可悲的罪恶史上空前凶残的暴政作战。”
丘吉尔、罗斯福是令人尊敬的大政治家,超越了分歧,超越了傲慢与偏见,以一己之力投身于与凶残暴政作战,让人肃然起敬。
当年,在西班牙,除了海明威外,还有聂鲁达、白求恩、奥威尔、卡帕、毕加索,等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白求恩。来中国参加抗战之前,他在西班牙度过了8个月,创造性地打造了流动血站,为前线负伤战士输血。来到中国后,他不愿意留在延安,选择坚守华北前线,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医治抗日军民,鞠躬尽瘁。
这是人类高尚的情感:能够清晰地感受他人的苦难,这种感受能力深入骨髓、化为悲悯。
疫情期间,有一则新闻打动了很多人:德国海德堡医院一位医生,以私人名义找中国驻德国大使求助。他的要求在中国得到了近乎闪电般的回应:政府紧急行动、企业免费赠送,第一时间通过国际航班把抗疫药品送到了这个医生的手上。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位德国医生名叫托马斯·拉贝,他是约翰·拉贝的孙子。
约翰·拉贝,《拉贝日记》的作者。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他挺身而出,从日军刺刀下拯救生命,此后倡导设立“国际安全区”,庇护了20多万中国难民。
80多年过去了,中国人始终没有忘记拉贝。
《拉贝日记》中有个细节:拉贝要离开南京了,人们依依不舍,前来送别,很多中国朋友拿出大张白纸,请他留言。拉贝因“缺少诗意的文字”而陷入窘境,他最后写了一些话,其中有这样一句:“人是高贵的。”
是的,正因为人是高贵的,才会意识到人类其实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才会在别人遭受苦难时挺身而出,甚至不惜献出生命。
正如《丧钟为谁而鸣》所言:“所有人其实就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
(摘自七一网七一客户端/瞭望智库图:项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