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刍

庆长春

山里的一天

一整天，给小树剪枝，抹药，涂白

一天里经历了冰雹，阳光，大风和小雨

小树在风里摇晃，从未停止

你直直腰，往远处望了望

剪过枝的小树，每一株都不一样

每一株，都有话向你讲

此刻需要你彎腰附耳，耐心倾听

若你足够幸运，你能听到最深的秘密—— 一粒种子的一生

被倒置

成果，开花，生根，发芽

好比一个人重新生长一回

你觉得幸运，并会心地笑

这神赐的幸福，被你藏在心底

就像现在，小树在风里摇晃

你直直腰，往远处望了望

除了更远的山，以及呼啸而来的风

除了空旷，什么也看不见

也没有要说的话，要说的话都在风里，风替你说了

反 刍

从日出到日落

那些靠在阳光里的老人

有时整天一句话也不说，有时

借个火彼此就算搭言了

在避风的柴草垛或墙根下

烟锅闪灭，代替言语

有时只是含在嘴里，并不点上

越来越旧的身体，像旧祠堂里的泥塑

在乡村，这样的面孔很多

一辈子忙着耕种收割

被祭奠，也被遗忘

屋檐下的锄头

不能再用了。我把它挂在墙上

雨淋日晒，锈迹覆盖了原来的模样

越来越旧，也不舍得扔

这么多年，刮风下雨，清晨日落

它一直陪着我。梳理了多少土地

已不记得，越来越秃的锄头，也越来越钝

失去了棱角

它一次次铲除我体内反复滋生的荒芜

它了解我的坏脾气，我的心浮气躁

以及骨子里的狭隘、偏执和恶

它陪我流汗流泪流血

我已熟悉它的味道，它也懂得我的

笃定温和。渐渐学会并坦然接受

自然的馈赠

我已驾轻就熟，没有遗恨

彼此心领神会，泾渭分明

就像苗子和杂草，从来没有分开过

屋檐下的锄头安静，它消磨这时光

也消磨我，直到成粉末

它在屋檐下，它活得比我久

纸 船

它太小了，什么也装不下

空留较轻的事物在风里打旋

比如梦想、眼泪。比风轻的誓言

我曾一次次把它遗弃

又见它一次次，回到一个少年的手里

不动声色就把他带入中年

我还不能靠岸。沿途还有风景

更多的人，在下一个渡口

等我。爱与不爱的，都在

别急，到时候我就上岸

喂鸡的母亲

撒一把米，鸡们就围过来。

咚咚咚，只顾点头，像是给母亲作揖

吃完米，鸡们就散开了。又撒了一把米

再围过来……

母亲坐在石台上，把米粒撒在脚旁

这些鸡不怕她。直到吃完最后一粒米

才高傲地离开，仿佛它们才是主人

小狗被拴在树上，它会给母亲捣乱

打扰她的鸡孩子们进食。等到吃完了

才会把它放开

黄昏一点点陷落，天色渐渐暗下来

母亲抬起腰身，拍拍身上的土

一个人回屋做饭去了。多少次了

母亲做好了饭，等远方的儿女们归来

她多希望啊，她的孩子

就跟她的鸡一样，撒一把米

就围上来，撒一把米

就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