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院角葡萄覆满架
外婆家院子的西北角种了葡萄,木头、竹竿与麻绳组成的简易架子搭起,也是怪,藤蔓似长了眼睛,不紧不慢便攀了上去,而后一路伸胳膊踢腿向前冲,一个不注意,人家已跟架子缠缠绵绵难舍难分了。
院子里还种有橘子和柚子,木楞楞的,不招人喜欢,哪像葡萄那般灵动,长个叶子都那么标新立异,嫩芽儿在藤蔓上排成一溜,风一吹,颤颤悠悠,吹着吹着,手掌形叶子就占领了整个架子,像搭建了绿色的帐篷。“帐篷”里另有一番天地,潮湿,阴凉,泥土与植物的清香不管不顾往鼻孔里钻。蝴蝶、蜻蜓是观光客,花枝招展地舞一圈便抽身离去。最怕水蛇,突然从藤架垂下,弯弯扭扭地做起引体向上,这等不速之客总吓得人惊叫。各种不知名的虫儿算长期住户,它们在那里繁衍生息,没事就蹓跶蹓跶,若路遇外婆养的鸡,那基本在劫难逃。世外桃源并不存在。
不经意一瞥,葡萄藤上冒出了一粒粒小青豆,密密地挤在一块儿,心想,没那么快长葡萄呀,仔细研究,原来是花苞,嫩生生的。没几天,花苞绿色的外盖转成棕色并弹起。花开了,花瓣微小,茸茸的,似白似黄,像蒲公英,又像一团团雪花,让人心生怜爱。葡萄花低调,花期短,开得最热烈时也不过一簇簇淡黄隐于绿叶间,经过时,沾染了一身清香。
盼葡萄跟盼长大一样着急,花谢了,三天两头仰着脑袋观望,心里想着葡萄,嘴里直冒酸水。结果子仿佛在一夜之间,葡萄的茎细而长,上面有一个又一个叉口,葡萄串就挂在叉口上。起初个小、疏落,过段时间,每一串葡萄都已家丁兴旺,出落得绿盈盈,鲜灵灵,且圆胖了不少。它们抱得紧紧的,一起荡秋千。
每天清晨,还迷糊着就要去捏葡萄。怎么还没软?怎么还没透亮起来?瞅瞅这串,摸摸那串,心里像哪里漏了气。如果自己是神仙就好了,对着葡萄吹口气,就都熟了。忍不住摘一颗放嘴里,战战兢兢咬破,酸汁四溅,舌头恨不得找地方躲起来,小脸皱成了小笼包。残留的困意顿消。
几个小人聚在葡萄架下想到了法子,等不及葡萄熟,又受不得葡萄酸,那就掺白糖。偷摘下青葡萄洗净,用小刀划开,拿筷子蘸些许白糖,塞进去,合上。觉得好玩,差点把葡萄当汤圆搓。放进嘴里前都多么兴奋,那不只是葡萄,那还是集中了我们智慧的一项伟大发明。拈起“白糖心葡萄”,抬头,张嘴,一咕噜丢进去,不敢直接咬,用舌头与上颚挤压,葡萄汁携裹着糖粒被“压榨”出来,微弱的甜缓缓溶在酸汁和口水里。尽管酸多甜少,还甜得很不均匀,但想想“改良葡萄”来之不易,皱着眉努力地多吃几颗吧。过后,舌尖竟有点麻。
忽一日,看到糖水杨梅罐头,灵光一闪,怎么不试试糖水葡萄呢?于是,趁大人不在,三两人七手八脚搬出五更鸡,划亮火柴点着一圈芯,小锅置于其上,倒清水,葡萄跳水似的一颗颗进锅,撒几勺白糖,加盖闷煮。嗞嗞嗞声响起,如好听的旋律,铝制锅盖被咚咚顶起时,揭开。白汽缭绕中,葡萄们在沸水中打着旋,连汤带水用勺子捞起,装进洗净的罐头瓶。稍晾凉,舀一小勺汤尝,很甜,葡萄变软了,可甜味没怎么渗进去。留了半瓶至第二天,却变质了,天热。外婆知晓后,心疼浪费的白糖,此后,就把糖罐搁在了我们够不着的地方。
傍晚时分,阿姨们开始把网搬到了院子,三个人织一顶网,一溜排开,尺板与梭子的叩击声笃笃笃,笃笃笃。我坐在边上缠梭子,忽然就闻到了空气里的甜香,葡萄的甜香。
“初似琉璃,终成码瑙,攒攒簇簇圆圆小”。葡萄由青转黄,有的半个脸还泛起了红晕,阳光下,晃一晃,里面的籽影影绰绰。葡萄皮变得异常轻薄,不用咬,用牙齿轻轻碰触,瞬间汁水迸裂,好甜,甜中带着浓郁的果香,舌头和胃都贪婪起来,吃完一颗又一颗,完全停不下来。
葡萄熟透了得摘尽,不然要么被虫鸟吃掉,要么烂掉。葡萄架下,戴着袖套的外婆站在凳子上,用剪刀剪下一串串葡萄。我东指西点,嘴里嚷着,外婆,那里有串大的,外婆,这里这里,葡萄都红了。
葡萄把塑料盆一点一点堆满,我稀罕如宝藏,开心极了。
七夕晚上,我把眼睛撑得大大的,深怕自己睡过去,阿姨说过,九点以后可以在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讲悄悄话。那晚的星星很亮,二阿姨跟小阿姨为哪颗才是织女星争论起来,心想,牛郎跟织女都成了星辰咋还能讲悄悄话?是不是天上的星星都会说话?
夏虫啾啾,葡萄叶的影子在地上摇头晃脑,没听到悄悄话呀,我着急。拽住阿姨的衣角问她们听到没,阿姨说,听到了呀,还有洗碗声呢,牛郎攒了一年的碗,织女可得洗一个晚上喽。我郁闷地扯着自己的小辫子,突然想到了,啊呀,可能我太矮了,离星星太远就听不见。央阿姨把我抱起来,举高一点。阿姨们窃笑,说我的想法真有意思。
一直记得那晚,我头一次跟葡萄架齐高,想象点点星光正近距离落在自己身上,幸福得手脚不知道搁哪。夜色里,葡萄叶黑黢黢的,像瓦片盖在棚架上。夏夜的风拂过,葡萄架上一片簌簌声,恍若有谁在讲悄悄话。
咸地出甜瓜
那片地的前身是滩涂,修建起海塘后,被迫与大海分离了。先经海水浸润、冲刷,又承风霜雨露引久,地成了宝地,种出来的水果蜜甜蜜甜,我们叫它咸地。
外婆年年在咸地种香瓜,青皮,球形或椭圆,表皮上多为纵沟纹,偶有细碎斑纹。瓜那个香甜呵,甜汁全渗进了记忆里,贪馋的心惦念经年。
种子是精心挑选的,外婆总会留意最好吃最壮实的瓜,将籽儿留起来。催芽前需晾晒,出芽真像变魔法,有时候睡过一夜或两夜,幼芽就露出来了,嫩得我见犹怜,见风就要消失一样。
催芽后育苗,待苗略微老成,可以到咸地定植了。在边上看外婆起垄,一锄头一锄头地翻土,稍大的土坷垃被一一压碎,归入松散泥土行列。外婆起的垄笔直,一排一排并列而坐,绳子拉过了般。她直起身,一手拄锄头,一手握成拳头,反手伸到背后,敲鼓似地轻捶腰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跟着一抖一抖。抓起那块蓝白相间的毛巾,快速抹掉脸上的汗,外婆把锄头置于另一邊的地头,让它离我远远的,怕我贪玩触摸。蹲下,她开始挖穴、植入瓜苗,每穴种两株,从这头慢慢移到那头,又从另一排土行起头,再慢慢移过来。秧苗齐整如一,新绿点点,黑褐色的土地活了。
每个黄昏,外婆都要去浇水,从井里或近旁的河里担水。苗已婷婷,水要一点一点浇,才洇得深。浇一次长一下,一日日蓬勃起来,翠绿放肆地漾了开来。邻近的田也像都说好了,要一起盎然。小人无事,抚抚叶子,捉捉虫子,看看蜻蜓蝴蝶飞,顺便望一望农事的琐屑,听一听大人的絮叨。那会儿并不觉得自己拥有了什么,心里却是舒豁而愉悦的。
而今忆及,当时的天流云漓彩,落日红着脸不忍离去,小河静静流淌,牛在不远处吃草,青草娴婉如淑女。那一派人世祥和,恐怕,没有一个画家能画出其真正的全部的美。
瓜是突然冒出来的,初萌于藤蔓间,看着怯生生,其实无敌坚韧,风一吹就能长个,气球似的,一个劲儿地膨胀。可以吃了吗?这是小人儿最关心的事。学着大人的样,用拇指和中指弹一弹,有时候咚咚咚,有时候嘭嘭嘭,外婆说声音“闷”一点的是熟瓜。
有的瓜原本长相俊俏,却被虫子啃了个洞,恰如美人有瑕,弃之。小人也势利。外婆神秘一笑,将虫子啃过的瓜在河里洗净,而后一拳头砸开,肉白瓤黄,甜汁携几粒金黄的籽儿向外叛逃,从外婆手指缝间流下。外婆说,这瓜肯定特甜。将信将疑,接过形状不规则的一小块,一口下去,被那种浓郁的甜震住,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好甜。每个字儿都拖了长音。
此后,又试了好几次,果真如外婆所言,被虫啃过的瓜最甜,虫比人聪明呢。
都赞外婆种得瓜好,咸地绿得最显眼的,就是外婆的瓜地。瓜叶如小蒲扇,乌压压占了一大片,微风徐徐,叶子随着风的节奏,忽左忽右摆动,在给瓜娃子扇风吧?而瓜娃们拽牢了茎枝,在田里躺得横七竖八,无赖一样。
那么多瓜,自家是吃不完的,赠邻人,送亲戚,连阿姨舅舅的朋友、同学都能吃上外婆种的瓜。香瓜年年丰收,圆滚滚地聚在院子里,瞧着真满足真喜气。个小的、破裂的、长相不上台面的,外婆留下自己吃,其余分成几堆,篮子筐子蔀篮旁边候着,这些瓜将被装起来,送往各处。
那会儿就想,都是谁呢,能吃到外婆的瓜,香甜的瓜,无论谁都幸福的啊。
我渐渐长大,上小学了,上初中了,待在外婆家的日子从多到少又到无。有好些年,一到香瓜成熟时,外婆必大清早摘下,即刻送来。一担瓜压在她肩上,晃晃悠悠,步行五公里的山间小道终至我家。她着浅灰或米白斜襟短袖衫,站在院子中央,背部被汗水濡湿了一大块,脖子上搭了毛巾,还是那条蓝白相间的。脚边是我爱的香瓜,个个安静地待在筐里,扁担驼了背,斜靠于冬青树。外婆用毛巾抹了把脸,俯身抓起两个瓜走向我,瓜上沾有新鲜的泥巴,还有露珠划落过的痕迹,顿觉一股鲜翠之气汩汩直冒,睡眼惺忪的我倏地清醒。
而阳光,开始薄薄地笼了上来。
多年以后,听班德瑞的《清晨》,被那种特有的澄澈明净打动,以至沦陷,从前的夏日清晨,弥漫着瓜香和泥巴香的夏日清晨,雾一般弥散开来,在我眼前。她依然簇新如昨。
米缸捂青桔
那棵桔子树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的,竟没人回答得出来。我自小就注意到了它,院子里最高大的家伙,树干粗壮斑驳,透着点儿沧桑,高高在上的叶子却柔嫩,一忽儿浅绿,一忽儿深绿,儿时对季节更迭的感知总是那么迟钝。
长大后见过好些桔子树,低矮,枝丫却霸道,张牙舞爪地伸向四方,结的果个头小,果皮纹理细腻,像娇滴滴的城里姑娘。而记忆里,外婆家的桔树要高得多,仰起脸,阳光从树叶间漏进来,风一吹,多个光点似粘在了弹簧上,活泼泼地跳跃。开了白花,并不醒目,倚在繁密的绿叶间,若隐若现,孤寂与热闹各自安好,相顾无言。结出的桔子沉而硬,压弯了枝梢,企盼着大一点的果儿能自动掉落,就像那个遥远的打中牛顿的苹果,然,终未能如愿。
有一次来台风,外婆把我关在屋里,吓唬我强台风会把小人刮走。夜里,屋外如猛兽呼啸,震得屋子发抖。院子是失去庇佑的场地,被肆意践踏,噼噼啪啪声不绝,听得人心里发紧。翌日,吱呀拉开上截木门,顾不得一院狼藉,直心疼散落在地的青桔,均半大不小,舍不得就此弃之,拾进竹篮,捂在米缸里。外婆说,捂一捂,多少能催熟些。
记不得那批捂在米缸里的桔子后来怎样了,不过,从此知道,大米除了吃,还能捂桔子。
至今没搞清那棵桔属什么品种,反正跟我如今吃到的桔子都不一样,仿佛等不到它们变橙色,永远是圆嘟嘟的深绿,深到近乎墨色。任其生长,大的竟如饭碗,憨实,有分量。桔皮纹理粗且厚硬,幼时无论如何用手都剥不开,须借助水果刀,轻轻割一下,桔皮冒了汗,油油的,一股清香随之溢出,闻着舒服,简直神清气爽了。皮是真的厚,墨绿表层携着厚哒哒的白瓤,桔瓣被包得严严实实。一度怀疑那是柚子,某种杂牌小柚子,外婆摇头,当然是桔子,桔子!说得斩钉截铁。
桔子酸,能酸出眼泪,唯一的办法就是捂在米缸里,桔皮捂得略黄,酸味便会减轻,才有机会发酵出甜郁来。米缸置于外婆的卧室,圆敦敦的瓦缸,脚小口大,揭开圆形木板盖子,将青桔一个个埋进大米里,自以为埋得越深越好,米粒流水般从手掌和手腕滑过,酥酥痒痒,犹如在海边玩沙。捂桔子的过程也充满了乐趣。
自从青桔捂进了米缸,心里便惦记上了,一天去摸好几回,摸出来一个,又摸出来一个,最后再一一塞回去,实在好玩。外婆说再摸大米都被你摸臭了,摸那么勤,桔子铁定熟不了。于是规定两三天看一次。
外公在龙头岙当值,几天回来一趟,挑的箩筐里常有柿子和梨子,山中所摘,屋子里恍然沾染了山野的灵秀之气。梨子脆甜,一口气两个落肚,小阿姨悄悄伸手过来,被外婆啪地打掉,你是阿姨了,还跟外甥女抢食?阿姨怏怏转身,写作业去了。剩余的柿与梨也捂在米缸里,和桔子同处一缸摩肩接踵,据说这样能使青桔熟得更快。
有天清晨,小阿姨吃完早饭后急急上学去,我盯了她书包几秒,觉得那儿有古怪,像挨揍了似的鼓起几个包,心里一惊,遂立马扑到米缸里,把果子一个个摸出来放在盖子上数,果然,梨少了桔子也少了,不甘心,又仔细摸了一遍,差点把自个儿埋进了米里。哭,哭得呼天抢地的,念叨着,好不容易快捂熟了,却被阿姨“偷”走了。外婆后来提起这事就笑,说真怕我把米缸淹了,只好赶紧做了糖包哄好我。傍晚,小阿姨蹦蹦跳跳一进门,外婆一竹棍扫过去,她哭哭啼啼去了里间。我却也难过起来,平日里,小阿姨对我可好了,一写完作业就爱背我抱我,和我玩游戏,但她挨打了,因我而起。我在门口扭捏着,不好意思进去,低头数手指上的斗和簸箕,数了一遍又一遍,眼都数花了。阿姨发现我了,从书包里拿出一颗泡泡糖递过来,说是路过供销社买的。随之把我抱到她的小床上,有些吃力,她说我变重了,长大了。她的眼睛还红着。
多年后,母亲时常提起,因为我,小阿姨没少挨外婆的打,那会儿,她也只是个孩子呀,比我大不了几岁。
超会晕船,坐轮船晕,坐渡轮也要晕。临出发,外婆总会从米缸里摸出两个青桔,让我随身带着。桔子如爱美的姑娘,薄薄敷了层粉,一摸,滑滑的,手指沾有米香。一上船,用指甲掐下一块桔皮,放在鼻下嗅,那股特有的清香沁入心脾,消减了闷晕感。多掐下几块,交替着闻,还可以将桔皮向内折成双层,对准鼻孔挤捏,会喷射出无数股细小的橘香油雾,吸一吸,提神醒脑。略感恶心时,即刻剥几瓣酸桔嚼,哪怕酸得闭眼歪嘴也要咽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真感覺好多了。
跟几个小伙伴嚷嚷,咱外婆家的桔子是晕船药,桔皮和桔肉都是宝呢!她们说我骗人,笑嘻嘻跑开了。爱信不信,反正直到现在,我坐车坐船仍有带桔子的习惯,还特意挑青色的桔子,那股特有的幽香让人内心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