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敏讷
1
小女孩的头发刷子搭在污垢斑斑的棉衣领子上,大眼睛每忽闪一下,就让乱草一样积压在额前的头发颤动一次。蓬乱的刘海始终罩在额前,像一团愁云。此刻,有两样事物映在她瞳孔里,一盏煤油灯,豆粒般的黄光,打在乌黑墙面;一个单薄人形,包裹在被子下,补丁贴着乌黑炕席。这两样事物让小女孩不敢轻易眨眼,她木在地上,下巴搭在炕沿边的木棱子上,眼睛盯着被筒里的人塌陷的脸,生怕动一下眼皮就会打碎眼前的一切。她目光呆滞,布满血口子的红肿小手不停地掐着衣角。她心里明白,灯盏里的油烧光了,眼前就只剩下黑漆漆的夜了。她目光决绝,似乎要阻止什么,她神情绝望,又似乎一瞬间将天塌地陷。木在地上的小女孩,刚满七岁。
作为五个孩子的爹,那个中年男人用一只手把两岁的女儿托在怀里,另一只手撑在炕席上,倾斜着身子,观察包在被子里的人,食指凑近鼻翼,试探着她微弱的呼吸,然后转身对小女孩说,兰花,你娘……今晚病重了……你,到你三娘家去睡。小女孩知道她改变不了娘的命,随即听话转身,跨出堂屋门,一脚踩进那年寒冬腊月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第一个台阶是稍平整的麻子石,第二个台阶是椭圆的青杏石,第三个台阶是方形的千层石,小女孩从学步开始就在三个石头台阶上爬,眼前虽然一片漆黑,但她还是心中有数,闭着眼睛也能走,她一步一步熟练地跳下了三个台阶,径直穿过院子,朝着大门走去。她的一只脚跨出院门的木门槛的瞬间,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我睡着了,如果我娘过世了,我就再也听不见娘说话了,我娘要给我说话,找不见我咋办哩——这样一想,她抬起的另一只脚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落在门槛内。顿了顿,小女孩急速回转身体,便要奋力冲回堂屋陪在娘身边。可就在那一瞬,她的头忽然碰到一个高大的人冰凉的衣服上,又一个念头在她脑海迅速闪过,她想,一定是娘要走了,娘的鬼魂已经从堂屋出来,走到院子里,就要离开了。她抱住那个人影的腿,跪在地上,扯破嗓子嚎啕哀求,娘……娘……你别走,快来人啊,救命啊,我娘的鬼魂要走了,求求你,娘,你别丢下我啊……堂屋的爹听见女儿喊救命,连滚带爬也应声哭喊起来,打狼——打狼——我的娃叫狼叼走了啊……我的娃啊……被小女孩死死抱住不放的大哥吓得瘫软在地,这深夜里他本来是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出去,想跟在她身后,送她到三娘家借宿。慌乱之中,小女孩喊出那些含混不清的话,哥哥以为妹妹精神失常,倒被吓得手足无措。
他们的爹冲出屋子,在院子里找到两个孩子,三人在寒夜的风里,抱头,哭作一团。炕席上的人,终究没有熬过那一宿,39岁的她,像一株被冰雹打折的胡麻花,蓝盈盈的花凋零了,把五个孩子丢在人世,最大的19,已经娶了老婆,最小的两岁,尚在怀中。人们忙着准备年事,而小女孩尚年轻的娘,从此再无病痛,在腊月的一片寒凉里,永远地走了。
要出殡了,小女孩挡在棺木前,从大人手中夺下木棒和绳索,大哭大闹。有个胖婶大惊,吼道,疯女子……小女孩扑倒在大人面前,跪地哀求,求求你们,别把棺木抬走,棺木抬走了,我到哪里去找娘?爹抹着眼泪和小女孩跪在一起,哄她,让你娘先走,过一会儿我俩去找你娘。小女孩相信了爹,棺木被抬走了。她呆立着,看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下午,送葬的人都回来了,木棒绳索丢在院边,孝衣孝帽脱下来了,小女孩看看人群的身后,没有娘,心里塌下去了,拉着爹的手,苦苦哀求道,他们都回来了,我娘怎么还不回来,走,我俩去找娘,娘一个人在山后头,我娘她一个人会害怕……一句话惹得所有人都红了眼,一院子的抽泣声。第二天,第三天,小女孩还不见娘回来,就拉着爹的手,到村子里每个巷道找娘,逢人就问,你见我娘了没?我娘好几天都没回来。小女孩疯了似的到处找娘,又惹得满村子的人抹眼泪,怜惜心疼小女孩命苦。
一年一年过去,小女孩没能找到娘,沒娘的孩子光着脚,没鞋穿。小女孩学做针线,只有针,没有线,她抽掉了缝在棉被上的线,棉被里的棉花就堆成一团,缝一床被子不容易,小女孩的爹发现被子团成了疙瘩,就狠狠地打了她,打完之后又打自己,再抱起小女孩一同大哭。学堂很近,别人家的娃娃坐在土台子上,跟着老师念书,声音传过来,小女孩在家里,一只手把妹妹揽在怀里,一只手干着活,菜板上剁猪草的声音咚咚咚,嘴里却跟着老师的节奏念起汉字和拼音。念着念着,就丢下手里的活,抱起妹妹不知不觉跟着声音一路走到学堂门口,在墙外面听老师讲课,她捡来一寸长的笔头,偷着写字,被爹发现了,又是一顿训斥。说,趁早把心收了,好好抱娃喂猪。小女孩的爹说出这些话时,心里像刀子扎,但他明白自家的娃能够活下来就算不易,大的拉扯小的,不妄想着念书识字。小女孩做贼一样偷听学堂里的老师教课,捡起小石子在沙土里勾勾画画,用握毛笔的姿势在牛皮纸上写会了许多字,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也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把糊在墙上的牛皮纸涂得密密麻麻,写满了自己的名字,符兰花。
二十年后,那个小女孩,成了我的母亲,把我生在土炕上。
六十年后,那个小女孩,成了奶奶。她最小的孙女贝贝扎着满头的头发刷子,绕着她笨拙的身子转圈,嬉闹。她和小孙女贝贝一起念着——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故此,她的微信取名为——贝贝的奶奶。春天的夜晚,我陪“贝贝的奶奶”睡在一个叫御景花园的高楼林立的小区里,十楼的席梦思床上,月光透过窗玻璃,照着她,她头发上染着一层霜,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语调平缓,对我讲述了那些古经一样的旧事。
2
冬天回娘家,路过符庄,我去看了二舅。二舅家在马路边上,大门上有铁扣子看着,在玩老牌的人堆子里,有人发现路边停着车,见我在二舅家门口张望,便推推二舅说,城里的亲戚来了,走开走开。二舅埋着头,说,莫哄人,牌正好哩。等二舅把头从一堆头中间扭过来,他看见了我,急忙丢下手里的一副好牌,用他仅有的那只左手在土里撑了一下,反身站起,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土,一边佝偻着腰背摇晃着小跑过来,他歪斜着身子,右边的袖子软踏踏的,任寒风吹得左右乱摆。宽大的布底鞋在地上噗嗤噗嗤,脚步过处,一些微尘被掀起,跟在他身后。
二舅是我母亲的二哥,少年时大高个,浓眉大眼,好动顽皮。那一年过年之前,外爷家欢天喜地庆祝两件大好事。二舅被招了工,过完年就是公家人,能上班领工资了,与此同时,二舅也有了对象,虽是一个离异的女子,但二舅终归是有对象了。全家人紧锣密鼓地迎接新年,似乎要过一个很不同寻常的年,才足以显示家里的喜庆。年三十晚,母亲和小姨跟他们的爹,围坐在土炕上,团圆,守岁,并像往年一样祭奠早逝的娘。最淘气的二舅却在院外放雷管。雷管是自制炸药,响声震天,村子里没有炮仗,就用雷管代替,村庄喜欢用最响亮的声音庆贺新年。别人在放雷管,二舅也在放雷管。村子里的雷管声此起彼伏,欢庆走向了极端。可是,最后一声闷响过后,村庄突然死寂一片。无边的安静,像黑夜漫过来。被发现时,二舅躺在大柳树边的沟渠里,昏死过去了,身边一滩血。外爷叫了一声苍天,跪倒在地上,把17岁的儿子抱在怀里,右臂血肉模糊、血流不止,二舅的右手被炸飞了。年三十的夜,二舅的血一直没有止住,半夜,二舅疼糊涂了,问道,手在不在了?外爷说,手在,破了,淌血呢。大年初一,外爷跪在医院的门诊室,把二舅的一只手交给大夫,说,求求你,你把我娃的手接上,我给你磕头,便晕倒在地……手保不住了。大夫说,保命吧,病人急需大量输血。大姨刚出嫁,怀着孕。大舅血型不配。小姨才10岁。唯独我的母亲,那个O型血的瘦弱女孩,忽闪着眼睛,没有哭,让400毫升的血,从她血管里流到哥哥的血管里。她的哥哥保住了命,少了一只手。而她抽了血,又总是饿肚子,从15岁那一年开始,她的个头再没有长,人黄瘦下去了,老是感冒,得了慢性的气管病症,从此留下了一生的病根,成了哮喘。外爷还用一柜子粮食换来了村里人的200毫升血,从此欠下了一辈子的人情债,那人每年从外爷那里索要粮食,用來补偿抽掉的血。二舅一只手没了,工作没了,外爷家的天就此塌了。二舅那个未过门的对象,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扫把星,是她害二舅丢了工作失去了手,二舅家的一切灾难和厄运好像都因她而起。人们骂她命穷,押不住福,好事到了她那里都成了倒霉事。
远山一片苍黄,路边上的两棵大柳树伸出黑灰的枝干,稍峪河谷的风,冷硬凛冽,河道里冰碴子白森森的,白天短,太阳似乎绕一下就到山背后去了。二舅走近了,我问,舅舅,在打牌哩。他一把拉开铁扣子,嘴里念叨,冷得很,屋里走,屋里走,地冻实了,没事干,掀老牌混时间。二舅大部分牙掉了,露出零星的几颗黑牙,嘴唇塌陷,那些豁口让他说话时显得底气不足,他两腮凹成深坑,黑脸膛上只剩两块颧骨凸着。进到院子,由小石子砌成的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一直通向那三个不同颜色形状的石头台阶,我正欲抬腿向堂屋,二舅示意我到西厢房,他说,大屋子里多少年没住人了。我看到西厢房是新近打的平顶,墙壁贴着白瓷砖,镶着玻璃门窗,但显然不是窗明几净,污垢和灰尘随处可见。白瓷砖的地板上,满是煤渣子。窄窄的屋子中央架着铁炉子,黑乎乎的,上面的铝壶冒着白气,壶里烧着的水丝丝响动。靠窗有一块土炕,被子和衣服乱堆在炕席上。另一侧靠墙的地方,是低低的电视柜,电视套半遮半掩搭在电视屏幕上。挨着电视柜,是装在纸箱子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电视上方,挂着一块婚纱照,女孩的脸陌生,不像是本地见过的女孩子。二舅说,这一间平顶房给最小的两个儿子结婚时都用过,用完就闲置着。漫长的冬天,这一间狭小的平顶房下面包藏着二舅的衣食住行。二舅拾起几块煤丢进铁炉子,转身,单手扛起一个装菜籽油的大桶,往小桶里倒油,因为掌握不好平衡,亮黄的菜油从小桶周围漫下来,洒了一地。我惊慌,问道:这是干啥舅舅?二舅不回答我,只是说,我自己种的菜籽,榨的油,吃着香,你回去了尝尝。
红女子——你要把我屋里的东西抢光啊……院子里忽然传来尖利的说话声。隔窗户望出去,二舅母眯缝着眼睛,面无表情,露出空阔的牙床,双手抱在袖筒里,斜着身子歪着头靠墙晒着太阳。她虽已疯掉多年,但每次见我都能叫出我的小名。二舅母年轻时皮肤白净,柔声细语,没有任何脾性,走路轻悄悄。秋后她会到上河的稍峪集走亲戚,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四个大花卷,画卷上沾满胡麻籽儿和荏子,透着香气,还装一袋子核桃酸梨。二舅母来到家里,气氛空前轻松,我可以跟前跟后地粘着她,撒娇。母亲急着擀面,汗珠子一颗一颗挂在额头和鼻尖。烧起柴火,烟雾缭绕,母亲大声咳嗽,在灶房里熏着烟火煮一锅臊子汤,蛋花浮在油汤油水里。面出锅,浇上汤,调上油辣椒,碗里五颜六色。二舅母吃完饭临走时,母亲送出来,到菜园子边割一捆韭菜塞到她的竹篮子里,再摘一些苹果,对娘家人就是无限盛情。她们俩在明亮的阳光下打架似的互相推让,我在一边观察这样的场景,高兴地上蹿下跳,偶尔帮忙往二舅母篮子里塞东西,就会得到母亲的表扬。转眼她们已走到院门口了,我就飞奔出来,脚尖绊了一下,眼前只看见一只布底鞋的后跟,下巴就磕在木门墩上了,裂开一道口子,血洒下来,染红了我的新衬衣,二舅母急急地从裤兜里掏出她的花手绢,捂住我下巴,脸色惨白,好似她做错了事,提着篮子低头从小路上急急地溜走了。我的祖母迈着尖尖的小脚跑过来,一面带着哭腔说,我娃破相了啊,一面紫着脸破口大骂我的二舅母,扫把星。等伤口结了痂,那条花手绢,归我所有了,我像宝贝一样珍藏着,那是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正常的二舅母。
二舅母当年没有嫌弃一只手的二舅,嫁了,隔肚子带来了一个儿子,生下来,叫大德,隔年又生一个女娃叫红霞,再隔一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叫圆蛋。二舅用一只手耕地种十几亩庄稼,收割打碾,喂着骡马,过得艰苦,却也和乐。二舅母娘家打着光棍的哥哥却起了坏心,他盘算着像前一次一样再悔一次婚,把妹妹另嫁,这次他要用妹妹给自己换个媳妇回来。妹妹不依,哥哥又起了歪心,请了小神,在家设法场念咒语施法术,想让妹妹回心转意,妹妹没有回心转意,某一日却忽然人事不省,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哭一阵笑一阵,撕扯自己的头发,在泥坑里打滚,然后钻进黑乎乎的耳房,闭上门窗,从此再也不出来见阳光。二舅母精神恍惚,表情古怪,斜着眼睛看人,虽不伤害别人,却觉得她好似另一个世界的人,也不敢再靠近。见到她,她只问一句话,你认不认得我?你认不认得我?别人口中,她成了我的疯妗子。二舅母在黑色的耳房里,生育了近十个孩子,存活下来的有六个。三次结扎术都没有开展下去,赤脚医生注射了麻药之后,二舅母惊恐万状,翻身起来,满山遍野地飞跑。最小的一个男孩出生在玉米地埂边,二舅母拿着烂玻璃瓶割断了脐带,要把婴儿埋到土里去,村里人发现抱回孩子,男婴送了人,武山县一户不生育的人家,抱走了孩子。起先那家人还经常来认亲,等孩子长大后考了大学有了工作,就再没有了音讯。他是二舅母孩子当中唯一读了书上了大学有了工作的一个。人们评说,有福的找好人家去了,命贱的原地打转转。
我把一沓纸币装进二舅的棉衣口袋,他的衣服布满污垢,冷硬似铁。二舅用右臂一截剩余的部分压住衣襟,左手掏出那些钱,塞给我,说,我有钱,我不花钱,吃的都是地里产的。他仅有的那只手像一个装在他肉体上的农具,那些田间四季轮回里的所有粮食都从那里经过,山间的草木都知道这只锋利的手。二舅扬着一只胳膊和我互相推让,这只木质或者铁质的农具,生满各种齿,结了许多壳,我一触碰,就会生出无限的疼来。有一年,省康复中心到县上免费给残疾人装义肢,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专家组的人员已去了徽县。那时候没有电话,我一口气跑到菜市场,找到一辆从符庄拉人的面包车,求师傅捎话回去,一定让二舅来城里。第二天,天麻麻亮,二舅背了一袋洋芋出现在我家门口。得知消息后,二舅坚决不去徽县装义肢,说,半辈子了习惯了,不花那个冤枉钱。我说,是国家免费装的,他想了想又推说,来来回回车票也得花钱。我领着二舅倒了两班车到徽县,二舅坐在车窗前,一路上眼睛专注地盯着路过的村村寨寨,扭头给我说,真是大地方啊,我活了几十岁了,连石堡城都没下去过。
石堡城跟符庄只隔了一座石头山,是国道旁的一个村子,是去外地必经之地。一直到现在,二舅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几十公里之外的徽县了。半年后,二舅的义肢来了,听说是硅胶的材料,肤色,还能活动,假肢活像是真的。我想象着二舅装上假手,右边的袖子再也不会是空空的,去符庄的路上想象着二舅斜了半辈子的身体终于要对称平衡了,看见稍峪河两岸,山挨着山,田块连着田块,树木倚靠着树木,一切都是相生相连相依相偎的样子。可是,见到的二舅,他右边的袖子还是随风轻飘飘,他从柜子里拿出那一截前臂和手,說,装上是好看,但是干活实在不方便,有些挡路,那是闲人才装的。那只钢铁和硅胶的手臂,没有撑起二舅的天空,他的半截手臂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各种农具,厨房的刀具,他能用骨头缝里的力量拿起钥匙打开一把锁。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二舅能给针鼻眼穿上线,缝补衣服和鞋子。在那间黑乎乎的灶房里,二舅用麦草烧火做饭,蒸出的馒头像绽开的白花,擀出的面从案板上垂到半空中。灶房年弥漫着草灰味,水缸周围潮湿冰凉,终年照不进一丝阳光。二舅母袖着手,她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咧着嘴,咯咯咯,像为了照相而假装出来的开心,露出剩余的两颗黑牙,说,你舅给你给钱,你就捏上,去买糖吃。这个世界上,她什么都不争,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随你们怎么推让。二舅换上了我新买的棉衣,低头笑笑,脸色发黑,张着空洞的嘴吧,说,这么好的衣服,我穿,可惜了。我出门时,二舅从后面追出来,非要把一个装满粉条的尼龙袋子塞进我的后备箱。
我问二舅,快过年了,圆蛋、幺儿他们都回来吗?二舅茫然地笑笑说,谁知道呢,也没往回打电话。回来也顶多三五天,大人娃哇,吵吵嚷嚷,路上来来回回费钱。
二舅家的孩子们,一个个在我脑中出现。大德有几年不回家了。他出门打工近十年,没有拿回家一分钱,他穿着时髦的衣服,抽着烟,假装是大老板的样子,说话含混不清,脑瓜迟钝。他嫌弃不健全的父母和家里的黑屋子,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能入赘别人家,做着坐享其成的美梦。他的梦实现了,到外地做了上门女婿。后来他就基本不回家来了,村子里的人和亲戚们也很少有人问起,好似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红霞表妹小我两岁,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嫁到邻村,丈夫长她六岁,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女儿都从一年级上到中学毕业,也都考不上高中。她说,你爹娘没本事,你们考不上就只能出门去打工,还能有啥办法!三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儿就在各大城市游荡,年底回来,穿着破洞衣裤,剪着古怪发型,每人抱一部手机刷着抖音,玩着微信。过完年她们又像候鸟,各自飞向不同城市。只有小儿子在上中学,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想尽办法转学到城里的学校,她为了陪儿子读书,到儿子的学校食堂打工。红霞不识字,只知道儿子每晚抱着书看,挺用功,却不知道他看的是网络小说的盗版书,还经常为了抢她的手机和她打架。还有一个表妹叫宝盒,某一年夏天,山花开得正繁盛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些放养蜜蜂的河南人,他们支起几座帐篷,在村子边上的树林子里安营扎寨,住了三个月。入秋了,花败了,他们的帐篷和蜂箱撤走了,一夜之间,只剩下满地狼藉。放蜂的走了,十六岁的宝盒也失踪了。一年以后,宝盒抱着一个婴儿领着一个河南人回来了,给二舅拿来了四色礼,算是认亲了。
二舅最瘦最小的儿子叫窑窝,因为被生在山上的窑洞里,就取了这个名字。他打工头一年回来,头发染成了红色,第五年回来,开回来一辆牌照以皖字开头的大越野。车上拉着媳妇和娃,她们住不惯家里的黑屋子,过年最多住几天。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机会问他外面做什么。再见面,兴许认不出来了。
3
我是个没有外婆的人。
别人有外婆缝的花棉衣,得了痄腮,躺在炕上,有外婆拿蓝头巾包来的熟鸡蛋,委屈时有一个叫外婆的人出来伸冤。于是哭着向母亲讨要外婆,母亲说,你小姨两岁,你外婆就撇下我们走了。此后,我对外婆再没有奢望,也对外婆没有概念,不会称呼“外婆”两个字,别人问,去哪里,就回答,去底下的爷家。稍峪河往下淌,我家在上游,符庄在下游,底下的爷就是指外爷。而外婆,成了母亲嘴里时常念叨的一个老故事,我生命里的一个大缺口。
我们的外婆到底是怎么死的?母亲往往会用同一种语调重复着一种讲述来回答。
外爷年轻时力大能干,一顿能吃六碗饭,麦子打碾了,装进一人高的麻布袋,一个个麻布袋立在打麦场上,外爷脱下上衣,扎紧裤腰带,肋骨一根根凸起来,他弯腰低头钻进麻袋下,左手撑在腰间,右肩能扛起一麻袋小麦。外爷常年睡在马棚里,专门给生产队喂马,他喂的马壮实,能驮能耕,干活耐力好。外爷说话慢慢腾腾,干活不急不忙,手掌粗大,吃得下亏。外爷是方圆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凭自己的本事挣光阴,刚强气盛,性子耿直。家境也算殷实。
大舅母嫁进来,住在耳房,她把自己的柜子锁得严严实实,天天当新媳妇,不上地,脑瓜太灵活,想方设法偷懒,吃好的,会算计,只想着攒私财。大舅母高高瘦瘦,胳膊腿格外长,走路甩胳膊,甩出好远,长臂猿一样。她颧骨突起,薄嘴唇,面色苍黄,说话挤眉弄眼。
地划到户了,外爷种了十几亩地,东山一块,西山一块。全家老小一齐上地,一年四季,地里的活永远干不完,六月里,地里的人在大太阳下割麦子,抢黄天,嘴里起火,嗓子里冒烟,大舅母不上地,推说要留在家里给劳动人煮饭。太阳火红,她把唾沫吐到7岁的小妹头上,骂道,你就只会吃闲饭,还不去给猪拔草。我母亲提着菜笼子走了,拔了一些草回家,看见她的大嫂给自己擀的白面饭,一个人藏在灶房吃,给地里劳动的人煮的玉米面糊糊。大嫂威胁小妹,敢说出去,我掏了你眼睛。小妹每天拔一回猪草,为地里提一罐酸汤。大嫂每天吃着白面饭,躲在凉房底下。夏季结束了,人人都晒成黑煤蛋,背上褪掉几层皮,一年的小麦收回来了,装进麻袋,吊起来,码放在顶棚上。除了马圈和灶房,就剩下堂屋,堂屋搁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坐各路神灵,天神爷、家神爷、财神爷、祖上近三代先人,墙上贴满神牌。另一头靠墙,盘了泥炕,外爷和他的小女儿住。房梁的横木间,架起几块厚木板,那些厚木板是家境优裕的人家,提前给老人打的棺木板,架起来,烟火熏染,就形成了一个顶棚。顶棚下搭一面床铺,挂上一道帘子,低矮的帘子后面,住着二舅和二舅母。顶棚上堆着粮食,防潮防虫蛀,也防偷。最珍贵的东西才架到顶棚上。秋季,玉米掰下来,挂在树杈上,干透了,再用手从玉米棒子上搓下来,黄灿灿的玉米晒了一院子,装进麻袋,也架到顶棚上。外爷家的粮食大丰收,顶棚上码得严严实实。冬天来了,稍峪河谷的风狮子一样吼叫,雪把四面的山都封住了,河道里的冰冻实了,外爷的手上脚上裂着小口子,但是外爷家里粮食多,不怕刮风下雪,外爷心里瓷实。他三口能吃掉一碗面,说,冷怕啥,大人娃娃有面条吃,啥都不怕。外爷说,一年四季里有三季都上地,冬三个月就是要在家里吃闲饭,好好缓着。地冻住了,人也该歇。
入冬了,人都待在家里吃闲饭,大舅母不愿意了,她天天哭着闹着要分家,要分的东西只有两样,粮食和家具。家具也只有两件,一张八仙桌,一只木柜子。
外爷忍受不了,两眼冒出火,他脱下棉衣,爬上顶棚,发疯似的,把麻袋全部掀下来,把竹箩簸箕筛子木杈木锨木耙全部掀下来,把麻袋摔在地上,麻袋炸裂,粮食哗啦啦撒了,扬起的灰尘烟雾一样在屋子里翻腾。外爷扯着嗓子厉声吼道,分,分,全部打散,光净了,都拿去分,分了就永世散了。
外爷动了怒,使了大力,胃里出了血。
再过几天,外婆得了漏症,血流不止。去卜问,说家里动了土,冲撞了土神。那天本是逢毋,不能动高处的东西,外爷动了高处的土,从此外婆一病不起,血流了几个月,成了癌症,到腊月间,丢下两个最小的女儿,走了。那一年,小姨2岁,我的母亲7岁。尚年轻的外爷,既当爹又当娘,缝缝补补,拉扯着孩子。
大舅和大舅母另过了。他们住在耳房里,在同一個院子里,各走各的路,各吃各的饭。形同路人。再过几年,大舅母生了两男两女,耳房里一片打骂声,孩子们嘶里哇啦哭闹。大舅母斥责大舅,没出息,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大舅绿着脸,低声向外爷说,大,要盖一座房子。外爷垂下眼睛,没有说一个字。春天,地气暖了,外爷选了一块宅基地,背土,打基子,夯墙,攒木料,一片一片瓦插在屋顶上,整整一年,房子有了大概的骨架,门窗的木料没着落,再等一年,装上简易的门窗,大舅母欢天喜地搬进去了。那个先前的小耳房,留给了二舅。
大舅的大女儿身材修长,皮肤白净,不像是农村娃,她憨厚老实,说话低声下气,被人介绍,嫁到城郊,大舅母收了彩礼,给女儿陪嫁太少,公婆家怨气大。表姐嫁过去三年没有生育,公公婆婆骂她,娘老子遭罪太深,女儿身后连个虫儿都没有,嫌弃表姐是乡下人,没有脑子,不会做生意。表姐二十几岁,被车撞了,人跑了,表姐躺在医院,婆家人说没钱看病,怕人财两空,只问大夫还能不能生育,会不会瘫掉,一个月过去了,病房里连个给水喝的人都没有了。某一天婆家人来报丧说表姐突然去世。娘家人去看,表姐浑身发紫,猜想是婆家人买通了医生注射毒药害死了她。大舅母闹腾了一场,事情不了了之,她心里吃了亏,在炕上躺了三个月,有一天她起身拉了一辆架子车把陪嫁给女儿的一对木箱子拉了回来。三年之后,二表哥结婚了,媳妇水灵灵,见人客客气气,和颜悦色的。第一年生了一个女儿,再过一年,她肚子又大了,腊月底,快要生了,表哥有半年没有出去找活干,在家看着小精灵一样的女儿,陪大肚子的媳妇。大舅母瞪着两只三角眼剜了一眼儿媳妇,骂骂咧咧,唾沫星子乱溅,她咒骂表哥,眼看快过年了,整天在家里挺死尸,吃闲饭,拿不回来一分钱。瞅着这个骚婊子,能当饭吃?表哥实在忍受不了,腊月二十三,打起铺盖卷到矿山上找活路,别人都回家过年了,表哥在值班,腊月三十晚上被压在矿洞子里了,表哥那一年刚过27 ,用他的一条命换回来了几万元的现金。表嫂坐完月子,跪在公公婆婆面前,说,大,娘,走的走了,他狠心,不管我们大人娃娃了,这是我的命。二老放心,我的娃在,我就不抬脚步,我当牛做马,一辈子伺候家里的老小。三年过后,表哥托梦给表嫂,有好人家再找一个,替他照顾老人。表嫂不到三十岁,亲戚们动员她,总不能守一辈子寡。表嫂想通了,答应了邻村的年轻小伙,但她提出条件,必须入赘,她自己不抬步,她要守在这个家里。那人答应了。但是大舅母坚决不要一个陌生人住进她家,用棍棒赶走了年轻人,咒骂他,再敢踏进家门半步,打断他的腿。还骂表嫂,狐狸精,扫把星,把儿子害死了,还敢把野男人领进门。表嫂对婆婆绝望了,她一狠心,丢下一双儿女,抬步走了,她跪地磕三个响头,说,小辈不孝,日子长着呢,长得跟树叶一样,我后半辈子要一天一天过,您二老把我架在火上烤,我没路走了。日后哪一天你们同意我回来,我再回这个家当牛做马绝不推后一天。她欢欢喜喜跟年轻人拜了堂,第二年就为他生了个龙凤胎。大舅母认为,家里有孙子孙女,有传宗接代的苗就够了。最终没有同意表嫂回这个家,一双儿女母子离散了。
收麦时节,我去看大舅,天气燥热,大舅斜倚在炕席上,胳膊肘撑着身子,腿上盖着被单,大舅怕冷,他的坐骨神经痛有三十年了,咳痰,气喘,还被确诊为肺气肿好几年了。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膏药味,地上布满黄痰,腥臭引来蚊蝇纷飞不绝,炕席上的苍蝇拍,和那些纸盒子里的红色杀蝇粉都显得很无用。大舅母扬起长臂膀一阵乱拍乱打,蚊蝇停顿几秒,又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地聚集到屋子上空,并从一个痰堆飞向另一个痰堆。大舅弓着腰背,挪下炕席,光着两只大脚踩在地上,从黑抽屉里摸出白砂糖,抓了一把,投进玻璃杯,要给我泡糖开水喝。
三十年来,每去大舅家,他都重复同样的动作,把藏起来的白砂糖或者红蔗糖化成甜水,端给我,说,喝糖开水。他努力地抬起头,疼痛让他时刻咧着嘴,露出几颗镶着银边的牙。大舅的眼睛向外突着,像两个没有通电的小灯泡,亮而无神。大舅母把装药的一堆盒子给我看,说,你舅每天要吃一堆药,我去新疆摘棉花40天挣来了三千元,给种半夏的老板挖半夏20天挣来了两千元,掐辫子做靠垫换回来的零零星星的钱,都给你舅吃药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大舅母声音刚强有力,元气十足,语调顿挫,好似在讲述故事,没有悲伤也没有不幸,她像一个转述者。问她身体,她忽然咧嘴笑了,说除了血压高,腰腿都不疼,感冒也没有,一个人种了几亩地,把年轻时没干的活都干了。她只抱怨在城里念书的孙子孙女,每一周要花费掉50元,净给手机充了费。
三个月后,见到的大舅母,她两腿失去了知觉,端坐在西厢房的炕上,两手砸着自己的膝盖,大声哀号,这一对废物啊,啥时候才能动弹。大舅母满头白发,脸色没有一丝血色,身材更加瘦削。她给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重复述说,那天给老湾咀的麦田打杀草剂,头只晕了一下,就倒了,头差一点磕到石头上,磕上就没命了。脑里溢血了,住院挂了十天水,腿还是不听使唤。而院子里,木匠正在为大舅赶制棺木,铁锤在木板上叮叮咚咚的撞击声,和乡亲大声的说笑响成一片。
纸白鹤,纸红马,金山银山,金元宝银元宝,别墅汽车金童玉女,彩色的纸货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堆积成山。大舅在堂屋华丽的灵堂后面,正躺在冰凉的地上。层层绸缎的寿衣上,盖着一张白纸。大门外来了知己的亲戚,老远用哭声报到,大舅母在炕上随时应和,表示迎接。伤心的姊妹啊……狠心的姊妹啊……你叫我咋活哩啊……啊……她的哭声抑扬顿挫,起承转合,韵调悠长哀怨,但是没有一滴眼泪,像一场表演。大舅母用瘦长干枯的手指擦掉我的眼泪,说,我的娃,不哭,你大舅走到好处去了,不受阳世上的罪了。前几天夜里,他疼得用脚砸炕,炕都塌了一个大窟窿。她扬起手指着大门,说,问了阴阳,都是这大门方位不好,把你表哥害死了,把你大舅害死了,把我害得双腿瘫了。等把你大舅送上山,我就请人把它挖了,我要重立大门。
从符庄出来,我把着方向盘的双手不停地抖,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向母亲隐瞒了消息,每天从城里到符庄,再到稍峪来回跑,但还没想好怎么样告诉母亲大舅去世。大舅入殓的时辰快到了,得让母亲见最后一面。等母亲喝了药,我们说说笑笑地端起大碗新玉米面搅团吃。我慢慢腾腾拉长声音叫了一声妈,停顿数秒,然后快刀斩乱麻说道,我舅走了。母亲随即凝滞数秒,筷子停顿在空中,然后丢下碗筷,眼圈忽然红了,眼泪在苍黄的脸上滚落下来,她吞咽了嘴里的食物,全身塌下去了。哽咽着问,你大舅還是你二舅?我说,大舅。她长舒一口气,说,走了好,走了好,疼痛受够了。你大妗子命最牢,两个娃都走她前头,走了的都超生了,只有她还像铁人一样。她的心是铁做的。母亲翻身下炕,打开所有的抽屉,翻出一堆香蜡纸钱,弓着腰不知所措地在地上打转转。
4
那一天,天空似乎格外空旷明亮,一大早,门前泡桐树上的喜鹊就叽叽喳喳。母亲给我穿上花棉袄,扎了小刷子,拿出平时不让穿的小红皮鞋。她端了半洋瓷盆热水,脱掉棉袄,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衣服,猫着腰在廊檐下,洗头。大团的热气从盆口升腾起来,把母亲罩在盆子里,滴在石头上的水,瞬时就变成固体。母亲的牙磕得咯咯响,她朝身后的我扬着手,要铁丝上挂的毛巾,我接过去,发现毛巾就是一块薄板子。母亲把毛巾投进盆子,毛巾重又变回一块布料。母亲一手裹着滴水的头发,一手提着棉袄跳到她的东房。母亲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个粗长的黑辫子,一直垂到衣襟边上。太阳晒上堂屋木门了,她提起藏在门后面的绿头巾,绿头巾包裹着沉沉的东西,是母亲从自己的口粮里节约出来的,包子,米饭,点心,花卷,还有炼好的臊子。趁着祖母不注意,母亲把绿包裹塞进衣服底下,拉我快步走出院门。母亲抓紧我的手,顺着稍峪河,在布满冰渣子的沙土路上,我们欢快地走啊走,呼啸而过的冷风里,我和母亲像逃脱劫难的小偷,朝着河的下游走去。母亲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但是我隐隐感到,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而这个不同寻常的神秘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外婆的外婆家。
此后,绿头巾的包裹藏在门背后,我就欢天喜地,那一天母亲会空前地宽容和蔼。我也会自觉地去洗头发。
路边的小巷道口,母亲突然停下来,蹲下来嘱咐我,嘴要甜一些,不许哭闹。
那一刻,在几棵大柳树后面,我看到一座旧房子,青瓦上长满瓦松,屋檐下,古旧斑驳的木门,布满黑色污垢。进到里屋,满屋子烟火缭绕,浮着一层雾气,炭火和灰尘的味道,直窜向鼻子。一个面目慈祥柔声细语的老人,严重的驼背,眯着一只眼睛,歪着头吹火盆里的柴火。他推了推头上的圆布帽子,跳下炕,要把我抱到炕上去,我知道他就是外爷了。我不肯脱掉小皮鞋,踩在炕席上,一手揪着母亲的衣襟。母亲低声问,大,胃疼得咋样?外爷停了数秒,说,好的,莫事,不咋疼。他脸部的皮肤松弛,满是褶皱,像北山上的梯田,又干又荒芜。我扫视四周,墙面糊上去的牛皮纸,被烟火熏成褐棕色。屋顶上的椽子,乌黑发亮。屋子里没有一样彩色的东西,除了黑色,还是黑色,只有火盆里的柴火在欢快地跳动。
门口进来一个人,肥大的布底鞋,嗤嗤响。一只袖子在空中空荡荡的,搭在炕沿边。他笑着,左手把敲破皮的核桃递给我。母亲说,快叫二舅。我正欲张嘴,抬头时,木门扇的背后,忽然伸出来一颗头,毛毡一样的头发,目光怪异,直直盯着我,她忽然问我,你叫啥名字,你认不认得我?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声音,把黑屋子填满。二舅转身扬着手朝她吼道,出去,把娃吓着了。
第一次被母亲带回娘家,外爷和他的黑屋子,画一样刻在了脑子里,傍晚时分,我哭闹不止,不肯睡觉。
那个黑屋子里,只有驼背的外爷。胃病像多年的茶瘾,随时来纠缠,外爷瘦弱,无力。他的炕上终年放着一个铁火盆,一把黑铁壶。屋子被熏黑了,满是烟火的味道。外爷犯胃病时,弓着腰跪在炕席上打转,脸色像黄裱纸一般。给他送去母亲做好的米饭,他吃一口就开始呕吐。嘴里喊着饿,看一眼碗里的饭,说,没福享受了。他瞅着两个小女儿,却忽然提起了他早逝的大女儿。母亲和小姨惶恐万端。
大姨当年嫁给了一个乡镇干部,一个高个子,皮肤白净,身材匀称端庄的男人,生了五个孩子。那个乡镇干部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工资都交给了那个女人,给她家买了一套新式家具,把家里老婆孩子的死活全然不管了。大姨家在中学附近,我和表姐在一个班,下雪了,我跟着表姐回家吃了一顿玉米面糊糊,回家后,母亲严厉地训斥我,你大姨家五个娃,狼崽子一样,家里没面,你去吃一碗,你大姨就得饿肚子。我们都憎恨那个乡镇干部,见了面也没人称呼他,最后连他的亲生儿女也不理他。大姨是被血淌死的,她得了病,一直流血,還种十几亩庄稼,不种庄稼,五个孩子就得挨饿。她背着一架麦子在山路上走,血从她裤腿里一直流到鞋子里。她把玉米须攒下来,晒干,压在屋檐下,流血时就用一大团玉米须垫上。大姨在大河里洗裤子,一大截河水就被染成血红。一年年拖下去,大姨的病成了癌症,到最后,血流干了,流粉红的液体,老人们说,流桃花脓,就没救了。身形高大的大姨,说话时声音绵软无力,接不上气,她萎成了一只猫,蜷缩在炕席上,面色如纸。在桃花开得正艳的三月,大姨走了,离开人世时49岁。
外爷的病忽然加重,吃不下任何食物,米糊都咽不下去了。在他的大女儿去世两年后的一个冬天,外爷一病不起,也撒手去了。
5
母亲打来电话,一反往常的层层铺垫,直接开门见山,语调悲凉。说道,圆蛋去内蒙煤山上打工,右手被机器咬了。
我耳朵一阵轰响,浑身软下去了。电话这头我一遍一遍追问母亲,母亲再没有说一个字,其实母亲把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说得很清楚了,我反复追问,像是要竭力证明这是个虚假消息,或者只是一场噩梦。
表弟圆蛋算是二舅和二舅母亲生的长子,生得虎头虎脑,个子不高,像他的名字一样。圆蛋只念到五年级,冬天,他穿着圆筒一样的棉衣棉裤,手脚还是被冻烂,耳朵上的冻疮结着痂,抠掉一层,流着黄脓,擦掉,露出鲜红的肉。班里的同学欺负他,雪疙瘩专打他的头,骂他,独手的大大,疯人的娃娃。圆蛋用肿得跟馒头似的手背擦去黄鼻涕,嘶吼着冲过去,把骂人的同学压在雪地里,边哭边打,手上脓血模糊。然后他起身,冲进教室,抱着布袋子回家了。春天他就跟着二舅上地学犁地,喂牲口。河对面的半山上,他远远地看着大路上蜂群一样的学生,也不后悔也不羡慕,只把鞭子在空中打的脆响,他打算接替一只手的爹,一辈子光明正大地种庄稼。一年年过去,他壮实的跟牛犊一样,但是庄稼种得再多再好,只能保证肚子不吃亏。家里的房子像一个老人一样越来越老,越来越黑。同龄人都瞅对象了,上河的村子唱戏了,村子里的小青年,穿着新衣裳,吃着冰棍,嗑着瓜子,成双成对地在戏场院转悠,圆蛋从来不奢望哪家的姑娘能看上他,即使看上了他,还能看上家里的黑房子?谁家的女儿愿意当一个疯人的儿媳?一想到这些,圆蛋就离群索居,一个人跑进戏场看戏,戏毕了提前挤出来回家。他躺在炕上,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家里不缺粮食,就缺钱。
村子里到外面打工挣钱的人,越来越多了,过年回来,都把头发染了不同颜色,穿着大裆裤,手里玩着双节棍,嘴里叼着烟,像电视剧里的人。过完年,圆蛋偷偷打起铺盖卷,跟上他们出门去了。
圆蛋到建筑工地上绑钢筋,做外墙保暖当蜘蛛人。干了一年活,年终找不到老板,一分钱没拿到,白干了。又去煤山上挖煤,背煤,三年没回家,二舅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四处打问,一同去的人说出门第二年就失去联系了。村子里的人都传言可能上了传销了。二舅两只眼窝陷下去,哭着给我母亲说,娃怕是没了。三年后,一个圆墩墩的身形,穿着工装,从天而降出现在二舅面前,个头基本没长,还是出门前的样子。二舅抓住圆蛋的肩,哭得瘫软。圆蛋说,要盖一座新房。他买来了木料砖瓦,请了匠人,准备打地基盖房子。上梁那天,半空中的房架子上,爬满了人,房底下的工地上,帮工的人像水一样涌动,全村没有落下一户人家。男人们扛木头,搬砖挖,和泥上墙,干重活,女人们到后厨蒸馒头,擀面条,做大锅饭。母亲高兴得眼泪汪汪,说,太体面了,人就是人的势啊,我娘家庄子里的人太给人长精神了。我说,村子里的人都可怜二舅,才来帮他。母亲说,不是可怜,是报恩。六月里,你二舅不睡觉,前半夜磨镰刀,在夜里四点上地割麦,他的麦子收的最快,他把自家的割完,看见谁家的麦子粒往土里掉,就钻进谁家的地里帮着割,割完了自个回家了。谁家碾麦子遇到突降暴雨,他奋不顾身,在雨中帮忙抢粮食。冬天,谁家烧炕的马粪短缺了,二舅用一只高过头的背篓,把自家马圈里的马粪铲起来,装满一背篓,背着马粪踩着雪,送到别人家里。挑水,磨面,犁地,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活二舅都帮着干,成了公共劳动力,二舅的一只手干了几双手的活。他在村子里的天天在行善,大家来帮他盖房子,是还情是报恩。命苦人天照顾,二舅家的一座新房子,一天一个样。
新房子盖起来,找媳妇也就相对容易一些。圆蛋有媳妇了,和父母分了家。家里的十几亩地分成两份,但是所有的地都由一只手的二舅一个人来耕种,只不过收成各有其主。圆蛋和媳妇住进了前院的新房子,二舅和二舅母住在后院的老房子,新房子在老房子的前面,刚好遮住了老屋的破旧,像掩盖了一个陈旧的伤疤。新房子在马路边上,门上经常挂一把大锁,像一个体面的道具。圆蛋的媳妇高大健硕,干起活来像个男人,她骑一辆电动摩托,载两个孩子还能驮一袋洋芋走40里路进城,她在城里租房子给三个孩子陪读,周末回家,用摩托车把洋芋面粉和菜籽油载进城。她在城里的街道上悠闲地游街,画着奇怪的眉毛,涂着艳丽的口红,出入各大商场,也学时下最流行的打扮,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问她,孩子们学得怎么样,她很无所谓的样子,只怪罪孩子们都沉迷于手机,至于学得怎么样,她自己也说不上。我说,不能让他们玩手机。她变得无可奈何,说,夺了手机连饭都不吃,手机比命都重要似的。
圆蛋打工,每年过年回家一次。他说,自己没条件念书,一辈子出死力,现在累死也要让孩子把书念成功。他到内蒙煤山上干了将近十年,定时把钱打回来,媳妇用那些钱支付着一个大人三个孩子在城里的花销,吃穿都跟城里人没有多大区别。
圆蛋的右手被机器伤了筋骨,被送到地方卫生院做了简单的包扎,手指没有知觉,工头用花言巧语骗他,要一次性给他一些钱算是了结。圆蛋听着那些数字,动了心,没有了主意,打电话回来,二舅疯了似的咆哮道,不要钱,要手!
亲戚们共同商议了对策,要求到正规医院治疗。工头花了一大笔钱,圆蛋的手保住了,回家康复了半年,手指基本恢复了。但是医生说,这只手以后也不能使大力了。圆蛋拿到了一些补偿,等手恢复得差不多了,还是去了煤山。
6
掀门帘出来,院子里的冷风忽然迎面吹来,窜进衣领,在那间狭窄的平顶房里获取的一点暖意,一下子散尽。几次想踩上那三个不同形状的石头台阶走进堂屋,再看看外爷用过的铁火盆,存放过粮食的顶棚,以及窗扇背后那盏落满灰尘的煤油灯,二舅一再阻止,不能理解地大笑,说,六十年了,快塌了,房子里空空的,啥都没有,只有灰尘。没啥可看的了。
走出院子,回头看看老屋,黑灰的瓦松裹着厚厚一层落叶,灰瓦上生出一圈圈白色的苔花,风干的苔花附着在瓦上,留下生命的痕迹。屋檐的一角已经塌陷,瓦垄变得歪歪扭扭。老房子周围,有欧式小楼,有新打的平顶,老屋深陷其中,还在努力支撑着它的老骨架,就像一个老人歪斜着身子,努力支撑剩余的生命。
观后镜里,几棵大柳树垂着黑灰的枝条,在风里飒飒作响,枝杈上布满黑色的鸟窝,耐寒的鸟儿都在这里留下来过冬。二舅站在冷风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风吹动他右边的袖子,空空的袖子被冷风吹得上下翻飞。二舅歪斜的身体,和他身后倾斜的瓦屋顶,站在封冻的大地之上,等待又一个春天来到稍峪河谷。那时,稍峪河两岸山坡会冰消雪融,土层潮润,向阳的崖畔会提前冒出细密的草芽儿,牛羊重新走向山坡啃食青草。不久,山野就会像一面绿毯子,树林将渐次褪去老旧的枝干,浓密的新叶会变得郁郁葱葱,草木会脱下旧年的灰衣裳,绿色也将裹敷大地。北面和南面的田块间会重新长出一茬庄稼,玉米、洋芋、小麦和菜籽照着新一年的阳光,像往年一样,在各自的田块间,欢快自由地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