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儿时住的大院后院的一排北屋后面,有一条窄长的夹道。在老北京的四合院里,有这样的夹道的,并不多见,都是有讲究的。这座四合院坐南朝北,有了这条夹道,可以阻挡冬天北风的来袭。我们院这条夹道里,种着两棵桑树,这就不仅没什么讲究,而且有些“二八月乱穿衣”了。因为一般认为桑树和松树都是坟地里的树,在四合院里种这样的树不吉利。不知道我们大院最初的主人为什么选择了桑树。
我小时候,这两棵桑树就长得很粗壮了,高出后墙一截子。如果从外面看,枝叶葱茏,绿荫蒙蒙,完全看不见大院里面的样子。每年到谷雨前后,桑树结果,这两棵桑树,一棵结白桑葚,一棵结紫桑葚,我猜想是当年房主特意的选择。每年这时候,大院里的孩子就常爬到桑树上采桑葚吃。其实,这玩意儿说甜不甜,说酸不酸,不怎么好吃,而且桑葚很软,皮又薄,特别是紫桑葚的汁紫乎乎的,常常会沾得一手一脸,甚至会沾染衣裳,导致我们回家挨骂。
但是,我还是爱去后院夹道采桑葚。吃是次要的,主要是采桑葚的过程很有趣,很有吸引力。到夹道去,必须翻过后院北房,后院北房却是无法翻越的,总不能蹬着人家的窗户直接上房吧?必得从房子旁边的山墙上去。山墙紧连着大院的厕所,厕所比北房矮.为我们提供了上房的方便。我们一帮小孩子便从厕所的木门上爬过去。先爬上厕所的房顶,再顺着山墙爬上北房的房顶,然后翻进夹道。这需要点儿功夫,虽然不必有“燕子李三”那样飞檐走壁的能耐,但爬门的时候,还得用点儿巧劲儿,才能一下子蹿上去。对于我们小孩子,厕所的门并不矮呢。从高高的房顶上跳到桑树上,更得需要点儿功夫,而且需要点儿胆量。因为要够着桑树靠近房顶的枝丫,紧紧抱着它,借着它回弹的悠劲儿,像荡秋千似的,一下子悠到树上,有点儿惊险刺激的劲头儿。
那时候,北房的主人姓蒋,一个和蔼的老爷子。满树的桑葚,他是一颗也不吃的,任凭我们到他屋后夹道的两棵桑树上折腾,从不呵斥我们,倒是家长常骂我们。采桑葚的日子里,会弄得我们身上脸上手上都是紫色,也会弄得院子里一地的斑斑点点,紫乎乎的,家长骂我们说像是拉了一地鸡屎似的。
采桑葚的时候,常会碰见月玲。她和我一般大,小学同年级,但个子长得比我高,胆子比男孩子大,是大院有名的疯丫头。她经常在桑树上一边吃桑葚,一边嘲笑我不敢往树的高处爬,不断地朝我叫号:“敢不敢往树梢上爬?”说着,她像只小狸猫似的,噌噌地爬上去,摇晃着树梢的枝子,接着朝我叫号。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我会不服气地往她的身上冷不防地抹一把紫桑葚,弄紫她的衣服,然后呼呼地跑走。
少年不知愁滋味,吃凉不管酸,在上房、爬树、采桑葚的过程中,多有几分欢乐。童年短暂,像一阵风远去。小学、中学,一晃而过。我们的父母先后去世,大院的孩子渐渐变老,也陆续搬出大院,风流云散。我写《蓝调城南》时,重访大院。大院正面临拆迁,一片狼藉,破旧不堪。空荡荡的大院里,所剩无几的老街坊中,月玲一家竟然还在。结婚之后,她一直住在她父母的老屋里。我走进那两间熟悉的老屋,月玲不在家,她老公在。我没有见过她老公,头一次见。他对我显得非常热情、亲切,连说早听说过我,月玲常说起我。我问:“月玲呢?”他告诉我月玲在工厂早就退休,一直在一家公司给人家当出纳。亏了她学过财会,家里的进项多点儿。他又告诉我,他们老两口一直坚持住在大院没走,是在和开发商谈条件,希望能多要一间住房,给儿子住。他们的儿子结婚有了孩子,孙子也到了快结婚的年龄,还挤在一起住。房子成了他们孙子的老大难。
最后,他对我说:“你没听说有句顺口溜儿?现在年轻人结婚,得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我们没车没房,还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成了他们的累赘吗?”
看他说得分外伤感,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跟着他一起叹气,希望拆迁能够给他们带来好运,这是月玲两口子一辈子最后的一次福利盼头。我要告辞的时候,月玲下班回来了。几十年没有见,她进门竟能一眼认出我,高声叫着我的名字,上前拉着我的手,说什么不让我走,非要留我吃晚饭。我说等他们分了新房,搬到新家,再吃饭,一起好好庆祝庆祝。
月玲不施粉黛,变得苍老了,只是个头还是那么高,如果从背后看,还显得亭亭玉立,年轻时候的影子,没有完全被岁月涂抹掉。她送我走出老屋时,我让她陪我去后院看看。她问我:“看什么?还有什么可看的?”我说看看那两棵老桑树。她一摆手,说:“早就被砍掉了,还老桑树呢!”但是,我们还是一起走到后院,蒋家的北房还在,人去屋空,廁所早就没了,盖起了小房,连后面的夹道也都变成了拥挤的房子。
小时候,我们一起上房爬树采桑葚的情景,恍然如梦。
(选自《天津日报》2020年5月26日,有删节)
【导读】
“桑树”在文中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