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泷
在西藏,人们约定俗成,管茂密的树林叫作林卡。
如果说日喀则的军营占据了最高的海拔,那军营极目处,就是当时海拔最高的部队医院了。
军营的军人保卫着日喀则,医院则是战士的又一甲胄。
医院初建时,这里只有几顶帐篷。后来,有了几排土坯房,门诊部、住院部、办公区、宿舍,黄麻麻一片,灰头土脸,让人想起佳肴中寒碜的窝头。
无论住帐篷还是土坯房,20岁的梁丹都不觉得苦,她是军医,来自北方农村。这军营,这一身草绿、三块火红,还有这些战友,都让她青春洋溢、意气风发。何况,像雪莲吐蕊,她和他之间的爱情正在萌芽。
他,肖辉,也是军医。二人一同在军队医学院毕业,一同申请来到高原。
头一次夜班,梁丹刚从帐篷里钻出来,竟有一只狐狸倏地从门边窜过去,吓得她“哎呀”一声险些跌倒。乍搬进土坯房,她再去病房值夜班,走在空旷的野地里,高原的星星低垂如灯,一闪一闪。有野狼对天长嗥,一声一声,仿佛在向她渐渐走近。她毛骨悚然,疾呼:“肖辉!”
从此,每次夜班都是肖辉陪她。
他们开始恋爱,喁喁絮语,并憧憬未来,规划着人生和奋斗的目标。
恋爱了,应该有情调,有花前月下的衬托与陪伴。可是,除了灰蒙蒙的岩石和贫瘠的土地,这里什么都没有。花红和柳绿,简直是梦想或奢望。
是啊,每个宿舍住七八个人,外面又是一片荒凉,别说浪漫地唱歌、跳舞,连个说悄悄话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们想到了栽树。
党支部、团支部都鼓励他们植树造林,批准肖辉和梁丹分别兼任绿化组正副组长。他们就开始栽树了。刨开乱石,填进泥土,小心地种下树苗。在西藏栽树,极其困苦,比逆水行舟还要艰难。没有自来水,浇树的水全靠他们到雅鲁藏布江一担一担去挑。山路陡峭,挑每一担水都要小心翼翼。而且,浇下一桶水,就像遇到了耗子窝,哧溜一下就被干涸的乱石滩吸干了。他们的肩膀磨出了老茧,背也弯了下来。
第一年栽下的树苗只活了三分之一。他们没有气馁,第二年又栽。暗地里,肖辉和梁丹相互打气,要让这树林和他们的青春同步,讓它们的葱绿见证他们的爱情!
在一个飘雪的春天,当他们咬牙迤逦前行在挑水的路上,肖辉猝然摔倒在雪地上,瞳孔扩散,面色青紫。梁丹赶上来抱住了他。因高原缺氧和维生素补充不足,肖辉的脸色俨然衰败的蘑菇,黧黑、皲裂。梁丹毫不犹豫,对着嘴为他做起人工呼吸。然而,高原的罡风一阵阵劲吹,肖辉倒卧在她的怀里,再没醒来。
安葬了肖辉,擦干眼泪,梁丹主动担起绿化组组长的责任,带着大家继续栽树。
一年又一年,这些树终于活下来了。西藏的树一旦成活,生命力是极强的,它们迅速成长为一片树林。树林葱郁,一棵一棵,笔直地向上长着。每一棵树干上,都长着美丽的眼睛,仿佛画家刻意画上去似的,笑容可掬。
这是他们心中的林卡,是藏族同胞心仪的林卡。
为了这片林卡,梁丹再没有恋爱,没有结婚。她想,自己的青春也早已过去,早已融入这片林卡的记忆。她常常在林卡里徜徉,每当看到年轻人在此开心地唱歌跳舞时,心里就感到极大的满足与慰藉。她常常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这林卡伴随了自己的青春,还将伴随许许多多军人的青春。
40年过去了。那年秋天,医院领导宣布梁丹退休时,问她:“梁丹同志,你还有什么要求?”她想了想,问道:“欢送会能不能在林卡里召开?”领导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欢送会热烈,有歌、有舞、有鲜花。在白杨树下,梁丹翩翩起舞,留下一张张倩影。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留给林卡最后的韵致。
欢送会结束后,梁丹一个人穿着大衣再次走进了林卡。她忽然觉得,天地间一下安静了,只留下自己和那些美丽的白杨树。她想,今生今世,自己再也不会忘掉它们了。
选自《中国国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