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我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气息,仿佛一只熟透的苹果在我身边放了太久的时间,但是,我知道我的身边没有苹果,有的只是死神的脚步迫近的声音。他来了,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真实的生活里。在梦里,我们有过多次交锋,他不止一次告诫我,我,以及整个亚姆村村民的努力都是徒劳,一堵石墙怎么会阻挡瘟疫的飞跃呢?他说:“做我的使者吧,向北走,一路向北走,听我的话,也许还会有一丝生机。”
说心里话,我知道上帝在看着我,可我的内心还是有一点恐惧。死神披著黑色的斗篷,戴着一副温和的面具,他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和蔼,甚至他的手半伸半屈,好像托举着一件足以改变命运的礼物。
“做我的孩子,向北,抛开你愚蠢的想法,别人都要死,我可以让你活。”死神蹲下身来。
此时,我的耳畔没有上帝的指引,只有我自己的心跳怦然。
“答应我!”死神的声音显得有些焦躁。
“不!”我本能地回答。
“好,我有耐心,我会给你时间,但也会给你惩罚,记住,是你杀死了这些村民。”他站起身,说,“你的良心会不安的。”
半个月前,布商乔又一次路过村子,他去了裁缝的家里,留下了一些布匹,并在那里喝了一点裁缝自己酿的酒。乔走之后,裁缝一家四口就开始发烧昏迷,皮肤溃烂,相继死去;随后又有其他村民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一时间,村民们一片恐慌。又不久,从南方传来消息,伦敦发生了大规模鼠疫,整个英国南部被“黑死病”控制了。
我听到了死神的狞笑。
我也看到了死神面具背后的表情的狰狞。
牧羊的孩子把他家的羊群赶回去了,他告诉我,他们准备搬家了,搬到北部,趁着瘟神还没进他家的门,他们要避难去,向北走,北部没有鼠疫,那里很安全。
我跑到村子里去,看到不少村民都在收拾东西,包括那些正在发烧的老人,他们被亲人安置在马车上。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恐怖的画面:原来还安宁的北部地区,因为亚姆村村民的汇入,很快变成了人间地狱。枯槁的高高举向天空的手指,生满烂疮的脸绝望地贴向大地,孩子的哭声充斥着旷野,一具具黑色的尸体横卧道边……在亚姆村村民的身后,是大批从疫区来的灾民,他们像一股黑色的巨流,跨过亚姆村,又以支流的方式漫延到北部的各个地区……
我闭上了眼睛,不敢继续想下去。
“上帝啊,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仰头看天。
可是,上帝没有回答我。
脑海里的画面翻卷着,由巨幅的可以俯瞰的图景,变成了一个个真实的细节,变成了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变成了一段段难以辨认、无法拼接的肢体,变成了蝇虫的狂欢,变成了黑暗最深处的死寂。
“医生!医生!”我猛醒过来,在人群中寻找着医生,很快,我看到了他。他正茫然地站在人群中——他的妻子回娘家了,他决定不了是否去接她。我奔向医生,一把抓住他,急切地问他:“你想过吗?想一想,你想过吗?”医生把目光转向北方,茫然的目光中慢慢地凝聚了坚定。
“是的,”他说,“牧师先生,我想过。”
我知道,我们脑海中的图景被无限真实地扩大了。
“不能走,我们不能走!”我抓住他,紧紧地抓住他。
“对,不能走。”他说。
我们又找到在铅矿做工的莱德,他听了我们的话,沉默了半晌,说:“是的。”他开始从车上往下卸东西,并未多言,只是还给我们一个苦涩的微笑。
请记住,不是我一个人,是所有心存良知的人集合了所有心存良知的村民召开了一次会议。无需过多的解释,也不用强硬的阻止和劝慰,我只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大家,大家就都默默地回家了。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忘了是谁提醒我,也许是莫伯桑,对不起,太紧张,我记不住了。他说应该在村子通往北部的必经之路上筑一道墙,轮流派人看守,劝阻那些来自南部的人就此停下脚步,为英国留下未来和希望……
我们坚守了,我们也做到了,真的感谢“就此止步”的每一个善良的人,他们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
我又闻到那甜丝丝的气息了,也许我的内脏已经开始腐烂,我看到了我手臂上的暗色斑点,也感觉到了身体像火一样在燃烧。死神又来了,我听见他说:“走吧,离开这里!一切都来得及!我可以救你,只要你带着村民走,毁掉那堵墙,一路向北!”
我笑了。
我笑,不是因为我终于听到了上帝的指引,而是看到了墙南的村民和止步的人群,他们坚定地站在那里,面色沉静,不再有一丝的不舍和绝望。他们目光深邃而辽远,一直凝视着更为遥远的未来,那里充满了人类的美丽的希望。
我拿起笔,写下最后的话——善良需要传递下去。
死神在亚姆村又一次遭受绝望,他叹息一声,颓然离去。
——我叫威廉,死于英国1664年至1666年间那场鼠疫。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牧师,这是我写给上帝的报告,希望他可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