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彦伟
《独龙江上的小学》,马瑞翎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20
如何文学化地书写独龙族?在遇到马瑞翎的《独龙江上的小学》之前,这是个颇具难度的提问。这个生活在独龙江流域人口不足一万的边地民族,长期陌生于公众视界,无论是本民族的自我表述还是他者言说,都显得极为稀缺。哪怕仅仅基于这一个原因,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写已经与生俱来地携带着令人敬重的气场。然而,有意思的错位是,完成这一表述的恰是一位回族作家,在其本能地更易洞知云南少数民族心灵秘史的同时,其实在对文明的理解上也存在距离较大的差异。马瑞翎对这一难度的攻克,正是这部小说超越了儿童文学、少数民族文学、边地文学等常见定位的奇制之处。
一、“被研究者的方式”
令我惊讶的是,在这部小说中,马瑞翎几乎根除了一个文明外部世界的“代言者”所惯见的局蹐,举凡带有风俗猎奇式的描写都被她决绝抛弃,好像这是她与独龙江人民的一个契约:若书写你们,我就一定要用你们的方式,和你们在一起。
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殊不知难倒了古今中外多少“他者”。局外者眼中新奇有趣的部分,于本民族人民而言很可能是司空见惯的,甚至是不屑、不喜、不愿的表达。作者对这种分寸与界限的在意,是鲜明的。比如,对于大众而言,提起独龙族来,文面女可谓最具神秘色彩的热度元素,但在本书中,相关描述仅有一句,便节制地不再打开。我相信,在怒江谷地有着长期田野经验的马瑞翎不是不知写什么、怎么写会更抢眼,但她骨子里的立场,使她的书写对象本能地集中在了更为“普通”、更为下沉,由此也更为艰巨的“日常”世界,将对土地民众的敬意持续到了最后一行。读此书,就像是跟随作者走进独龙江峡谷的山寨,和小主人公阿鼎一家人一道,过起了最慢的日子,沉实、安详而自洽。
与戏剧冲突的叙事技巧相比,让那些散落在生活细部的碎片重现光泽,无疑更能考验作家的真诚质地。理发师用松明在人脑袋上点火;爬树前先在脚上涂树脂;在麻绳上打结做账本;给生病的牛灌酒治疗;把老柚木溜梆找出来,给滑轮上油;“过溜索”的驴子吓出了尿,而羊“顶多只是咩咩叫”,“人变成了一只鸟”……看似不动声色的一笔笔,实则都是不可复制的在场经验的萃取,确证着作者身为都市女性知识分子的民众底色。不说别的,仅言“妈妈扒拉着柴,用竹钳把几个芋头从火塘里夹出来”这最简易的一句,如若不是与山寨民众长期融为一体,是否会把钳子精准地形容为“竹钳”,而非木钳、铁钳?有写作实践的读者尽可感知,要写准一个词语,不知要付出几多观察与知识储备。恰恰是这些密布于文本、不大那么惹眼的民生细节,使独龙族人民的真实生态得以纪实化地存证,挽留下一个民族在时代变迁前夕的表情与温度。
这部小说的妙趣不在张扬,却体贴在情味深处。耐人品咂的一个细节是,两个外地人站在溜索前为孩子拍照,他们看到孩子穿得单薄,基于好心,摇首发出“真可怜”的喟叹。但其实,当地民众并未觉得如此,“我们的麻布大短裤和褂子,还有夹趾拖鞋,穿起来可方便、可凉快了!”这就是来自文明外部与内部的差异。作者最大限度地调动了在地体验,站在离民众和生活最近的距离,回应了我开篇提出的诘问。
二、民族志的记录者与自然主义者
意义才刚展开。与日常生活、民俗图景相比,马瑞翎显然更着力探寻的是独龙人与众不同的生命意识:他们如何看待鬼神、自然、生与死,如何看待传统与现代,如何看待自我与社群。这是本书超越了那些止步于叙事本身的普通儿童题材,而具备了民族志价值的不赏之功。“树是神仙的头发”“谁都不可以随便动神仙的毛发”,即便仅是烧掉一些干草枯枝,阿鼎父亲也要在岩石上供奉两个荞面饼子,恭恭敬敬地“请神仙来吃饭”,于是有了书中那段声动梁尘的“生命宣言”:
“现在,请所有的蚂蚁、蚱蜢,
所有的小虫虫们,
会飞的请飞走,
会跳的请跳开,
会爬的请爬走,
我要放火烧地了,
我不得不烧……”
在独龙族人的伦理思想中,对自然最根本的道德态度就是通过自然崇拜、祭拜鬼神的方式规范人们在从事生产生活活动时对自然界的行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对生态环境进行保護,关注人与自然之间的利弊关系。[1]“万物有灵”天人观念的浸润,使他们看待山川草木心存敬畏,多了几分柔软与悲悯。他们认为人的生存与进化,绝不能以牺牲生态为代价,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小说中的独龙人看来,学校里开着小白花的操场就是桌子,担当力卡山就是围墙,这是“世界上最大、最美的餐厅”;老师用独龙语宣布的“校规”,不是什么“不许迟到”,而是“不准爬树”“不准捅马蜂窝”“不许捡人家树上掉下来的核桃”……这残留着原始气息的规约,尽管在今天看来显得迟滞而陌生,但它们确实曾经真实地存在于独龙江畔,曾经留下人类与自然和睦共存的影像定格。
马瑞翎应该是一个本能的自然主义者。但凡写到自然,她就和她笔下的阿鼎一样飞身上了溜索,一切都变得恣意洒脱,毫无阻遏。她流连于常人忽略的风景,一眼就可以洞穿动植物的奥秘,赋予自然万物以人性韵味:比如,写树木把树冠搭在一块儿,“就像好朋友互相搭着肩膀那样”;“藿麻草的叶子像是用绿纸剪出来的小心脏”;阿鼎认识几千种叶子,“就连叶子落在地上快要变成肥料的时候”也认得出;写上学时间,并非以日期为界,而是说“玉米棒子黄了的时候”;写雪地上动物的脚印,“就像写在白纸上的字一样”,那是“动物写给人的信”;破坏庄稼的山鼠、獾、野猪,“只会认为自己是来做客的”。再比如,当阿鼎为没能得到玩具小马而哭闹时,他的父亲会说:“可是你有一整座山的东西。”
或许可以断定,马瑞翎的叙事抱负,远不止于儿童上学这一表面线索,而是伸向了天地万类的生存伦理,探求人与自然的和解共融。她赋予造化以尊严,写出了山民孩童独一无二的富有感。她的小说颇似英国近代自然主义文学的肇始形态:不单具有诗情画意,也兼具批判世俗的功能。通过人与自然的生存关系来发现现代工业文明社会的危机,通过回归自然来引发对自身修养和生活方式的思考。[2]
我还注意到一个情节,是说阿鼎问起三个哥哥去了哪里时,父亲回答说:“他们到祖先那里去了。”不消说,这与独龙族认为人和动物有两个灵魂:“卜拉”(生魂)和“阿细”(亡魂)的生死观念有关。他们以“彼岸世界”看待生命的终极价值,因此父亲认为,死去的三个儿子生活的地方很好,“玉米棒子像牛角一样粗,骨髓像马尾巴一样长长地垂下来……日子好过得让人不知道太阳落山了”。
在中华主流文化传统中,对死亡的谈论多存禁忌,但阿鼎父亲和孩子谈论起死亡来却是轻描淡写,坦言“我们迟早也要到那儿去的”。甚至写到此处作者还不过瘾,仍以儿童视角再补上一笔:“阿鼎现在就想到那儿去,但是爸爸并不同意带阿鼎去那儿。”这一笔其实相当重要,因为独特的生命意识是少数民族文化中普遍集藏的养分,也是区别于主流价值的文化多样性之体现。阿鼎与父亲不经意的一问一答间,实则隱现着多元文化观的本质。
三、古老民族的现代性寓言
阿鼎短短一学期的上学记,看似闲淡不惊,却浓缩着“山乡巨变”的时代节奏,显示了一个民族文化复兴、“拔节抽叶”的梦想与决心。
从故事一开篇“骨科医生”意象的出现,就埋下一个隐喻,像是民族骨骼中的传统机能重新被激活前的踌躇与准备,那把在孩子头上“噌噌”刮过的镰刀,终有一天会变成老师手中的推子。一如从未溜过索的阿鼎,很快就可以独自飞越天堑;从未讲过汉语的孩子们,艰难地喊出第一声“到”。不光是孩子,那个恐惧坐车、总把祖先带在嘴边、喜欢用老手艺自制竹木家具的父亲,还有害怕上医院因而痛失孩子的母亲,也终有一天不必再溜索,而是走上新修的江桥。马瑞翎替一个古老民族写下了一个现代性的寓言,在新与旧迎头相碰的路口,思索冲突与和解的永恒命题。
与我们一样,作者当然在为阿鼎们永远不必再溜索上学而宽慰不已,但更为可贵的是,那些急遽消逝的乡愁记忆,同样也没有被随手丢进历史的尘埃,而是像那根溜索拆掉以后再无用武之地的老溜梆一样,被阿鼎父亲珍惜地“挂在墙上”。
或许走桥去上学的阿鼎们长大后,有一位也成为作家,他会重新取下这根老溜梆,重述这段往者不可追的童年风景。而那可能是比本书出版更让马瑞翎宽慰的一刻。
注释
[1]李洁超,熊坤新.独龙族伦理思想散论[J].黑龙江民族丛刊,2015(3).
[2]郑赟.英国自然主义文学研究在中国[J].长春大学学报,2020(5).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民族文学》杂志社
(责任编辑 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