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落

2020-10-26 02:23方格子
飞天 2020年10期
关键词:舌头李老师爸爸

方格子,作家,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天涯》《上海文学》《飞天》《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短篇排行榜及各种年度读本,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部分作品译介国外。出版《锦衣玉食的生活》《谁在暗夜里说,冷》《冥冥花正开》《赞美诗》《留守女人》。长篇非虚构《一百年的暗与光》获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

妈妈说,最后一次治疗了昊昊,你好好配合谢黎医生哦。明天,你就可以回学校跟同学们在一起了。

每周五下午,妈妈都会带我到谢黎医生的心理咨询室。在那里,我会被允许戴上耳麦坐在电脑前,画画、下棋、简单的接龙游戏。跟妈妈拼沙盘,跟爸爸击剑。还有,最让我期待的是,跟另一个自己说话。我可以坐在一处防腐木廊檐下,躺着或坐着,或者沿着草坪间的小径蹦跳走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这便是我的治疗。谢黎医生说,这是自然疗愈法。我所说的这一切,都会录进随身腕表上。事实上,第一次在小区物业三楼的小空间跟谢黎医生见面后,我就知道,一旦进入她的领地,足不出户,她便可在监视器里看到我所有的行为举止。

心理咨询室不久前从财富中心搬到省城这一处,面湖靠山,是一个阔大的院落。水泥汀围墙上爬满凌霄花、长春藤、腊梅,还有一株从南非进口来的什么植物,谢黎医生曾经重点介绍过它,我忘了——忘了一株植物也曾被谢黎医生确定需要治疗的一方面——“可不是嘛,他记性太差了。”妈妈立刻表示同意。两扇大铁门内,草坪、回廊,间隔的白色栅栏上开满我喜欢的深玫红月季。这里那里,种满植物。谢黎医生说,近百年前,这个院落里曾经住着一个西洋医生,戴着听筒给人看病。这消除了我对这座建筑的猜疑,那些藏不住的欧陆风格从门窗、露台、篱笆和花圃格局上显现。

有一次,我被允许摘了一枝绣球花,我想送给同桌印溪——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我跟印溪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桌。上学第一天,老师让我们自我介绍,她站起来,结结巴巴说不清。你知道,一年级第一堂课嘛,我们不知道纪律、发言前要举手,我们争先恐后跟老师说明:“老师,她是结巴!”

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印溪说话怎么会只有半个字?一定是舌头太短了。我的舌头有多少长?上厕所时,我在镜子前试图拉出自己的舌头看,我用一把尺子量了量——舌头太滑了,总是缩回去。

回到教室,我跟印溪说,印溪,我的舌头有这么长。我把尺子拿出来,在一处刻度上指了指。印溪好奇地问我,怎么量舌头?我把她带到厕所镜子前。我们正在量舌头,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很多同学,好像一个学校的同学都来了。他们叽里呱啦说着,高年级哥哥进来,训斥我们。我说,我们在量舌头。

有个女同学指着印溪说,你是女生,进男厕所,羞死人!

我忘记妈妈跟我说的了。妈妈说,昊昊,家里的厕所我们是共用的,男女都可以去。学校厕所不一样,男的归男的,女的归女的。

妈妈是护士,她可爱干净了。我们的厕所一尘不染,还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上课铃声响起,我拉着印溪跑进教室。我们刚坐下,李老师就进来。她笔直走到我们身边,用教鞭在我们桌上轻轻敲了敲。她好像很生气,她生气的样子很可怕,不像上午在门口迎接我们时那样笑眯眯了。可是我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老师说,莲池!知道莲池吗?

我们摇摇头。

李老师走回讲台,又恢复到笑眯眯,我的心也跟着开心了。我看着老师洁白的牙齿,在紅红的嘴唇和舌头之间一闪一闪的,真好看。看着看着,我就想,老师的舌头是多长?肯定比我们小孩要长得多。难怪,她能说这么多好听的话。嗯,我记得妈妈教过我一个词,悦耳动听。

我举手。老师说,罗昊哲,请你来跟大家说说,太阳从哪边升起的呢?

舌头!我大声说。

同学们都笑了。我接着说,老师的舌头长长的,悦耳动听。

印溪拉我的衣角,我回头看她,她结结巴巴地说,你坐下!

放学的时候,妈妈在铁门外接我。我第一天上学,妈妈说要带我去吃披萨,我最爱吃披萨上面那拉来扯去的芝士。可是,好像发生什么事了。老师正跟我妈妈说着什么。李老师没有笑,一直在说舌头舌头舌头,这可是我很想听的事。我还想告诉妈妈我同桌印溪的舌头很短——我猜测,因为舌头短,每个字吐出来时只有半个字。

我跟妈妈说,妈妈,我要对印溪好。

妈妈说,很高兴你认识新朋友。印溪,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披萨吃起来不是很美味,因为妈妈不高兴。妈妈点了罗宋汤,喝了两勺就放下了。我把披萨铲一片给妈妈,妈妈摇头。

妈妈摸摸我的脸,好像要跟我说什么,又不想说了。她给爸爸打电话,转过身用手捂着手机,我隐约听到说第一天上学就闯祸,班级被扣分,现在老师难做,末位淘汰……我听着,好像跟我有关,又好像不是在说我。反正,今天第一天上学,一切都有点不对头。对了,爸爸是律师,他给很多人辩护。我知道辩护的意思是不停地说话,就是……这么一想,我又想到了舌头。

过几天,妈妈跟我说,印溪不是舌头短一截,而是她还在她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妈妈身上火烧火燎,吃了很多草药。等印溪一岁半开口讲话时,她妈妈才发现女儿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这让我心里下了决心更要对印溪好,这种感觉是什么呢?我说给妈妈听,妈妈说,这叫同情心。

那我要更加的同情印溪。

可是,不知为什么,学期快结束时,李老师把我跟印溪分开了。我们班有四十八个同学,两个同学一张课桌,一组八张,刚好分成三组。我跟印溪在第三组的第二排。分开后,我坐到最后一排,印溪坐到前面去,就在讲台边上。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分开了,我就不能直接同情到她。但是,我心里一直记挂着。印溪也喜欢跟我在一起,下课时我们喜欢到操场篮球架后面的一条小路,小路两边是夹竹桃,还有晾干花,两株桃树,一排五株香泡树。我们最最喜欢去的,是那个小蘑菇间。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发现李老师变了,她好像忘记怎么笑,总是皱眉,有时还会出人意料的用眼睛瞪我们。我再仔细一想,好像第一天开学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时她笑眯眯的,后来呢?我记不得她有没有笑过。每次她都有很重很重的心事。有一次,她用了龇牙咧嘴的表情,我们惊恐地看着她,我们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但是很快,她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知道老师为什么这样吗?是因为我们班出了一朵奇葩。

奇葩?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同学们就在议论奇葩是什么?谁是奇葩。

我跟印溪又去蘑菇间玩,这次印溪没有之前那样指着这个指着那个问我,她有点沉默。我说,印溪,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模糊不清地说,你是奇葩。

我们是二年级的学生了,我掌握了很多词汇,比如,莲池,其实是廉耻。乐色,就是垃圾。威严,很严肃让人害怕。再比如,靓丽,就是很好看。

可是,我还没正确掌握奇葩的意思。虽然我们教室里每天飘荡这个词,奇葩奇葩。到后来,操场、走廊、晨间集合,都会听到这个词。

我说,奇葩就是奇异的花朵,不一样的花,我喜欢的。印溪有点生气,她结巴着说,他们不让我跟你玩!

印溪妈妈是外卖送餐的,她很黑,手臂粗壮,手掌宽大,有一次在学校门口掴了印溪一个巴掌。就在刚才,李老师把印溪妈妈叫到办公室,摊开印溪的数学试卷,“全部都懂,知识点巩固很好。”老师说。“可是太粗心了……这跟家庭氛围……有点关系。”

印溪妈妈不识趣,她居然在李老师面前分辩说,“我把孩子交给李老师您了……”没有再说下去。

听说李老师很不高兴印溪妈妈的态度,上下打量印溪妈妈,说,“送饭菜不容易,我是理解的。”

这话似乎伤了印溪妈妈自尊心,大人的事有时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印溪妈妈一肚子火没处发,她拉着印溪就走,印溪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她妈妈吼:“我一天十八个钟头在路上跑,看人脸色,到学校还要被人看轻,你呜哩呀啦吵什么?怎么还不去死!”

印溪重复一遍,她妈妈甩开她的手,说,闭嘴行不行!

没想到,印溪口齿清晰的吐出两个字:奇葩!

印溪被掴过的脸还红着,我担心要肿,肿起来的话,会很烫。我打算明天带上清凉油给她。

第二天,我带了一大袋子东西到教室,面包、车厘子、蓝莓、酸奶。可是教室里不能带吃的,我只得抱着这些东西到传达室先放着。是妈妈让我带的,妈妈说,东西太多,吃不光都坏了。冰箱昨天清理出一大袋水果、牛奶还有很多饮料。可是新送来的东西又在客厅茶几上堆成山,我们家很少逛超市,可是有吃不完的零食。

“他们是谁啊,妈妈,为什么要给我们家这么多东西?”有时他们来了,我还在客厅玩乐高,妈妈摸摸我的头说,昊昊今天早点到房间,妈妈跟叔叔谈点事。有时候爸爸也说同样的话:“回房去,爸爸妈妈要谈点事。”

妈妈是护士,那些病人要开刀,要买药——以国产的价格买到进口的药品,还有车祸家属来开证明,晚间陪家人没有被子希望妈妈从医院储藏室拿一床。这些人都会给妈妈送来“一点小心意”。

爸爸呢?他自己说是“吃的口水饭”。什么意思?就是,他的事业靠一张嘴。可是,爸爸会迅速纠正:除了一张嘴,还有良心。

爸爸时常接到法律援助的案子,这些当事人没有钱,没有权势,眼见着要吃亏,甚至丢命。爸爸靠着良心为他们打赢官司。这些人也会拎来东西表达感谢,一篮子土鸡蛋,三斤新收的落花生,番薯粉,还有超级大的老南瓜。

印溪说今天是她爸爸来接,爸爸难得有一天假,要带她去吃肯德基。“爸爸最爱我了!”

放学时,我在传达室拎出东西,好重啊!同学们都看着我,我的脸涨得绯红。我把袋子递给印溪,印溪却只要了一罐酸奶。我呆呆站着,很难过,眼泪都要下来了。我觉得印溪伤害了我们的友谊。

“我不要再和你玩了!”我委屈地喊。

印溪爸爸大约才看到我们这一幕,他走过来,乐呵呵地接过袋子,摸摸我的脸,我闻到他手上一股铁锈的味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白的人,没有血,深蓝色的筋在他手背游动,好像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一样,我害怕。印溪说,她爸爸一年里晒太阳的次数不到二十天,他的工作点在地底下,很深的地下。每天都要拉扳手,不是拉上,就是推下。

我很高兴印溪爸爸接受我的好意。我看到印溪也露出了笑。

第二天,我又拎了一袋零食放到傳达室,我喜滋滋的等待放学。整个一天里,我没有跟印溪说零食的事。可是,到下午第三节班队课,我忍不住:“我带了你最爱吃的凤梨酥,我爸爸去台湾买来的。”

谁知印溪很生气的样子,她摆摆手让我不要说话,我询问的眼神一直看着她。游园活动开始时,印溪写了一张字条给我,“你们家的零食都是别人的血汗钱买来的东西还有饭还有衣服还有车。”没有标点,一连串的字就像印溪着急涨红了脸说的。

我想,大约从那时开始——即将进入四年级,我跟印溪疏远了,我们几乎不再说话。可能我们都意识到性别上某些微妙的东西,总之,我们像两个陌路人一样在教室,各自听课,各自没有其他朋友的过着每堂课。

四年级开学时,印溪转学到另一个县,他爸爸将在那个县一个大工地的地下三十米看管深井降水。她妈妈将在那个县的大街小巷送外卖——我回想起来,印溪是借读生,就是他爸爸妈妈需要交付一笔超过我们城区学生多几倍的费用,印溪才能在教室有一个座位。他们原来住在很深的一个山里,大客车不会路过那里。公交车在离他们村七八里路的站牌停下,因为路很小,开不进去。

每次,我跟弟弟玩,妈妈总是交代三岁的弟弟。

“让着点哥哥!”

“让哥哥先吃!”

弟弟在我二年级上册时出生。记得有一次妈妈跟谢黎医生说,怎么办?只能再生一个。

为什么是“只能再生一个”?妈妈不喜欢我?

妈妈第一次带我去谢黎医生也是在那个时候。记得有个傍晚,妈妈跟李老师在电话里说了三个小时。第二天,妈妈就带我到省城,谢黎医生是李老师推荐的。

但是,最近,妈妈担心我的症状严重,起因似乎是一次书信练习。写一封信,给老师,给爸爸妈妈,给爷爷奶奶,给外星人。

我都不想跟他们说话,但我想给印溪写信,问问她在那边有没有新的朋友,印溪是需要朋友的,我想。

我给印溪写了一封信。

我开始想用中文写的,但汤姆否定了我的决定。汤姆跟我在一起四年,他熟悉我的性格脾气。幼儿园大班结束,爸爸就给我请了外教。汤姆来自英格兰,他是我们这个城市森林学院的研究生,喜欢中国文化,尤其喜欢吃我们乡村美食。坦率说,我的单词量难以支撑起我想跟印溪传达的意思,汤姆一直鼓励我用英语。他说,假想自己在异域,在一个难以跋涉的艰辛旅途中,给朋友写信,更能传达真切的感受。

好吧。

印溪同学,你好!

可是我的汤姆先生,在了解我跟印溪三年同桌并且印溪已转学之后,建议我真切回忆一下我们纯真无邪的三年,“思无邪”——汤姆居然知道这个。

亲爱的印溪!

汤姆说,在英格兰,给朋友写信,要不直呼其名,要不加上“Dear”。囿于我掌握单词量的有限程度,我只草草讲述了学习情况,还有我们家搬到一处有两个大湖还有邮轮码头的江边了。“等你重返良溪,我带你到我家宽阔的草坪放风筝。”

Dear!

居然称呼印溪“亲爱的”!

“其实英文写信也没什么,他们外国人都比较开放。”李老师跟我爸爸这么解释。“一翻译,感觉就不一样了。总之,毕竟还是孩子。”

我的信被贴到教室后面的学习园地里,李老师用红笔把“亲爱的印溪”圈起来。又用中文在每一行英文下面翻译出来,语文学科带头人李老师显示出良好的英语水准,同学们都在传颂我的信。有个同学在我面前背出信的内容,他说,昊哲,你可以给我写信,给外星人写信,干嘛非给那个结巴写信?

我不由分说打了他一拳,手指关节很痛。他嘴边出血了。

上学期,心理辅导室嘟嘟老师,在四年级班队活动时做了一场关于亲情的讲座。她喜欢用一些镜头语言,之前是三D动漫,截取《冰雪奇缘》里几个片段。这回分享定格短片,红黑黄泥捏起来的一只杂色猫。为追求幸福,九死一生换得与白猫并肩行走,接受同伴羡慕。有个细节,杂色猫送给白猫一朵枯萎的花朵,白猫亲了亲杂色猫的脸蛋、嘴唇、额头。教室嘈杂起来,灯同时亮起。同学们面露不屑,嫌弃,有的同学说:“老师,按快进键,太可怕了!”

哪个场景可怕?

“他们亲嘴了!”

议论声中同学们谈到电影,说《大鱼海棠》好看,就是结尾太那个了!

哪个?

看了想吐。

我让妈妈找来看。在我看来,结尾并不算完美,却有韵味,有爱的忧伤。但一进教室,我们是怎么说的?恶心!因为他们光着身子。

看完定格,辅导员让我们填写问卷,其中一条,“你觉得亲吻是一件怎么样的事?”六个选项:温暖、害羞、美好、幸福、讨厌。安慰。整个四年级七个班三百多张问卷,辅导员忧心忡忡地跟李老师表示,超过两百个孩子在第六个选项后面加上“七,恶心!”十一个同学添加的选项是:“七,不要脸!”后面标上重重的感叹号。

“缺爱!”李老师叹息。

谁说李老师眼光狭窄,见识浅陋,草木皆兵全然不懂教育?毋庸置疑,作为班主任,她对我们每个人由衷关爱,从学习到身心。

爸爸被请到学校,李老师翻开她的教学笔记——如果谁在此刻送上一束花给李老师,感谢她,“因为您,我六年的小学生涯充满温馨、爱、温暖。”这不足为奇,李老师就是这样一个老师。

笔记本很大,有我们班所有同学全面的信息,父母工作情况,收入状况,孩子心理成长周期表。

李老师用手指找到罗昊哲这一行,密密麻麻写满好几页。舌头。牛奶。牵手。男厕所。目空一切。挖鼻孔。放肆大笑。爬树。独自流泪。思考。日记。兴奋。

像是名词解释,每个词后面一个冒号,说明这个词的出处,原因,产生影响,存在对孩子身心发育的利害关系。“诠释一个词在罗昊哲身上产生的偶然和必然。”

四十八個同学身后全都跟着一长串名词、动词。我注意到,印溪的名字后面跟的词没有我多。撒娇。轻浮。舌头。牛奶。牵手。男厕所。低贱。好高骛远。不知感恩。露大腿。马尾辫过长。有些词与我雷同。

如果可以说真心话,这一刻,我看到印溪的名字时,脑海里出现的是第一天自我介绍时,她红脸红眼泪珠滴落的样子,我觉得我们全班都在貌似天真的耻笑她,包括我。我知道一年级的我并没有那样龌龊,但我真正参与过那一次对她的当众羞辱。

李老师早就发现我心理出现问题,她在等待我彻底暴露病根的那一刻。“第一天我就发现了苗头,但我按捺住了,因为需要……”李老师顿了顿,妈妈接着:“需要证据。”

跟做律师的爸爸在一起时间长了,妈妈开口也是这些词:证据,客观,原告,被告,撤诉,败诉。当事人。

“对,可以这么说。”李老师有些痛心,她是那样一个热心肠的人啊!

“孩子们,不要让你们纯净的心灵生出世俗的杂草。”李老师语重心长,让我们躁动的心瞬间平复。四年来,我们接受这位又是班主任又是语文老师春风般的沐浴。才三十八岁的李老师,原本一米五八的个子,四年中我眼见着她在往回缩,她似乎在变矮。这可以理解,她肩负重任。在本校一百多个教师中,她容貌普通,除了肤色白净加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女性角度说,李老师没有更多优势。妈妈说,李老师从本省一所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这所小学。从一年级开始,带班到六年级孩子毕业,她一直担任班主任。

每学期结束时,李老师给我们的评语充满肯定,热情、期待、鼓励。最后,她多半加这么一句:妈妈爱你!

这一句,伴随她十六年从教生涯,她送走一拨一拨孩子。“她把所有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们在她呵护下成长,桃李满天下。”在一次接受嘉奖时,主持人深情地读出给予她的颁奖词。李老师笑眯眯的,博得阵阵掌声,她说:“我爱他们!”

二年级时,我第一次听到李老师在走廊打电话。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这么说的:“我注意到他的言行……略微有点,我会注意观察。放心,视如己出……”

后来,妈妈问我,李老师对你好吗?

“李老师对我们每个同学都很好!”我说。

“所以,爸爸妈妈放心交给她。”妈妈刷一会儿微信朋友圈,接着说。“视如己出。”

李老师曾经有过一对双胞胎,在一次三口之家外出度假时,她先生忽然情绪失控,抱怨岳父在关键时刻没有给予他最有效的帮助,导致他从一个高管沦落至一介小民。

出事时,他们的孩子九岁。

他们自驾,过大桥、村落、港口、进隧道,每分每秒都往美好的地方去。两个孩子在后座叽叽喳喳说话,他们对每一处风景都不在意,他们只惊讶:“居然是爸爸妈妈一起陪着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幸福?”他们的爸爸太忙,他们只知道自己长大了要去国外,那是爸爸早就为他们安排好的,除此之外,他们很少看到爸爸。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丈夫忽然把方向盘打向桥栏,又转回来,他们的大丰田越野车呈S型往前。孩子们惊呼,刺激,狂喜淹没了他们。他们打着拍子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

李老师是在回头看到丈夫脖子上爆出的青筋时才意识到,一切都在不可控之中。她抓住方向盘,说,让他们下车,我跟你走!

孩子们吵闹着说,你们要到哪里去?我们也要去!

真的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谢黎医生给出建议:回到学校,到心里最不忍触及之处,比如孩子的笑容,比如听到孩子们喊爸爸的声音。

李老师每天接受孩子们童音的暴击,像蝉,破壳重见光明。当她能站到讲台,看到教室八九岁孩子的笑容,她跟谢黎医生说,“因缘果报。”

李老师作为幸存者留存于世,“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撑起苦难,她有全部的爱与善良。”

二年级时李老师打出的那些电话,是给我妈妈的。其中有一次她这么说:“我有点着急,孩子心理出现问题,需要干预……嗯,严格意义上说,可以归纳为病人。”

我不知道,这三年来,妈妈是如何接受家里有个“心理有疾病的儿子”这个事实。妈妈有一段时间请假在家,爸爸也常常在家办公,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让我笑。这让我很奇怪,我从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开心的人,我明明喜欢笑的。

“不对,你的笑,有点苦相,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尽可以跟妈妈说。”妈妈说。

爸爸带我去经历一次开庭。爸爸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舌战群儒,为被告争取活命的机会。爸爸希望我接收的信息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我知道啊爸爸,人的生命只要一次,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在接受心理治疗前一个月,怎么说呢?我被李老师特别关爱,她时不时拿出手机拍下我的状态发给妈妈。我觉得她像个间谍。

有时,我对着手机忽然做一个鬼脸,把她吓一跳。他摸摸我的头,说,不要担心,正确理解自己的状况,不再怀疑。

我有病。李老师觉得我有病。

我有病?我问自己。问了两次,我的确发现一些不同来。比如,有时同学们在操场上追赶嬉闹,我看着特别无聊,我喜欢独自坐在树荫下看天空。多美啊!可是,这是不是有病的表现?

我惦记印溪。她被她妈妈甩手的时候,我是有愤怒的。这是不是病?

妈妈对李老师的信赖超过对她自己的信任,她们在微信里互相发照片,妈妈发我小时候的照片,那时的我。“像爽身粉盒子上印着的那个胖墩墩的孩子!”李老师发的是我在学校的实时记录。

我在打球时,比别人跑慢了。对,因为我有病。

人家都在笑,我没笑。因为我有病。

正在考试时,我忽然想到,如果在前面同学的后背画一只老虎,会不会很威武。想一想,我就要笑。一笑,我就控制不了,一直笑着。

妈妈打自己耳光的事,我是有苦恼的。但我跟谁都没说,印溪不在,我觉得谁都不会懂。妈妈把自己關在厕所,把打红的脸用清水泼啊泼,再涂上很多粉。容光焕发的妈妈出来,看到我跟弟弟玩,弟弟正坐在我背上,我们在玩“坐沙发”。妈妈一把拎开弟弟,把他放到门外以免吵到我。门外是我们的大草坪,再过去,有一个湖,湖岸上白鹭飞来飞去,很开心的样子。

好像从前些年开始,爸爸开始穿长袖,不管天多热,他从不脱下长袖。这点上,爸爸变化很大,原来他在家健身时总是穿着黑色背心。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上厕所,隐隐听到外面有声音,隔着窗户,我看到爸爸在游泳池游水。我们的游泳池四周装了暖色调的灯,我发现爸爸光着身子,他总不能穿着长袖游泳吧——爸爸的背上、手臂上、大腿上,全都是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黑圈。没错,是香烟头烫的。我吓一跳,以为那不是我爸爸。要知道,我爸爸的皮肤可白净了。

第二天,我看到爸爸穿着长袖要出门,我想问问他身上是怎么回事,但看到他笑眯眯地跟我说再见,又把话吞了回去。

李老师说,印溪出了点事,作为她原来就读的学校,大家都自觉地为她捐款。事情很复杂,但李老师只跟妈妈说,印溪爸爸妈妈在地下三十米吵架。他们厮打时印溪去拉架,爸爸失手推了她,她的头碰在一个方形的大柱子上。头骨骨裂,要动大手术,“运气不好的话,会死在手术台上。”李老师捐了一千元,妈妈不由分说也捐了一千。我在拿我的零花钱时,发现手抖得厉害,我想去看看印溪。可是,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爸爸立马说,看就没有必要了,爸爸再捐一千吧。

如果印溪还活着,我会把绣球花送给她。她的笑不会被判定心理疾患者的苦笑吧。

人是因为没有朋友而孤独,还是因为有了朋友而孤独?我跟自己说话时,也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曾经有过一只小狗。在一个纸盒子里,像老鼠一样大,光着身子,耳朵还窝在里面,未睁眼。那是我在校园旁边一个小弄堂发现的,它被遗弃了。妈妈说是刚出生的奶狗不好养。

我坚持抱它回家,妈妈给谢黎医生打电话,令我感动的是,谢黎医生说,喂养小动物对疗愈有帮助。

妈妈在宠物医院买来羊奶,奶嘴,我每天给它喂很多次。初冬的夜晚,它在自己窝里,睡不了多久就叫,我一给它喝奶,它就安静。到第七天时,我发现它已经会慢慢地立起双腿。给我带来的喜悦无与伦比,我由衷感谢妈妈允许我抱回小狗。每天,我跟小狗说话,我把本来要跟自己说的话,讲给小狗听,我给它起名小铃铛。

一天半夜里我被小铃铛的叫声吵醒,我悄悄起来到客厅,它居然爬到窝外面。我给它喂奶,它很快依偎着我的手臂睡了。不忍心再把它放回窝里,我捧来自己的被子,睡在客厅沙发上。小铃铛就在我臂弯安静地睡着,我把被子严松松的盖在手臂上。睡梦中,它要出去。“外面太凉了!”我把它拉回到臂弯,它再爬出被窝,我又把它拉回去。

第二天早晨,我头昏脑胀,发现小铃铛也有气无力的侧身躺着——我大惊失色。我看过狗狗喂养知识的书:小狗离开妈妈后,因为没有安全感,睡觉时它们肚皮贴地。“除非它病了,才会侧身躺着。”

我捧起小铃铛,发现它身子软绵绵的,不祥预兆突袭我。

我把它放进它的窝,又把窝移到沙发上,沙发上有一片阳光。它静静地躺着,呼吸平稳却费力,这也不对劲,因为小狗狗的正常呼吸是非常短促而快速的。妈妈拗不过我,给宠物医生打电话询问,并说要把小奶狗送去医院。

我快速穿上冬衣,进洗手间刷牙时我想起了舌头。忽然,一切显现,从舌头开始,李老师以她不容置辩的诊断告诉妈妈,我有病。随后,妈妈带我去谢黎医生处就诊,谢黎医生从我爸爸手机上接收高额诊疗费,数年里,每隔一段时间给出一个治疗方案。谢黎医生的门诊室逐渐扩大,从一个破落小区物业三楼的十七平方,搬至财富中心写字楼的一个大套间,等我四年级下册去到她那里时,已是一个大院落了。

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学生,在被老师确定“有病”之后,接受不计其数的治疗。因为刚刚发下的试卷上错处多出家长容忍范围;因为写字动作太慢;因为上课太活泼影响班级纪律……监控被塞进熊猫玩具,笔袋,腕表。我们所有行为被拍录,抽屉被翻找,每一支铅笔都沾上他们的手印,大小本子,书包夹层。房间写字台地下,床底,鞋子夹层——他们在找什么?

忽然,客厅传来异样的声音。我冲出去,小狗从沙发的窝里掉落在地板,它挣扎着昂起头,它一定很痛很痛。淡它不能抚摸自己的伤,哪里痛?嘴、鼻子、四肢?还是未曾开眼的双眸?

我大哭着觉得自己跟遗弃小狗的主人合谋葬送了小铃铛:它被抱在怀里用陌生的奶嘴喂食;被一次次拉進被窝,因为“外面很冷”。它还不曾看过世界,就离开。

小狗到人世,是来经历遗弃、缺少空气和从高处摔落的吗?

爸爸决定以高价从国外买一只纯种阿拉斯加。不,不,我悲伤不是因为需要一只昂贵的狗。而是,这个弱小的生命消逝了,在我手上。

一天,妈妈带我去一个“都是师兄”的地方。那是一个佛学共修场所,他们互相称呼对方师兄。诺大一个空间,原来似乎是一个厂房,改建后,有日常生活气息,茶点心,水果,瓜子,还有十来只狗。三四个男孩蹲着,在摸狗狗的头,跟狗狗握手,还有一个女孩抱起一只拉布拉多,它沉甸甸的身子依偎在女孩身上。

我想起小铃铛掉落在地板时的样子,它分离呼吸却不能呼吸的样子……我终于蹲下来,用手碰碰最小的那只狗狗。它毛绒绒的身子,笨笨的爪子,团团脸,两只眼睛很黑很黑——如果小铃铛活着,它的眼睛也这样澄澈无辜的吧。

他们随意坐着,椅子上,长条凳上,高脚吧台椅上。他们讨论着,有一些词我学过,傲慢,慈悲心,无量心。但我完全不懂他们要解决什么问题。妈妈在刷微信朋友圈,当她刷到一个卖化妆品的微友时,她开始文字聊天,接着,她下了单。

共修讨论生前身后事,现在时似乎不是他们共修的重点。我注意到那些人的面孔,安静,平和,安全,他们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我跟妈妈都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这时,那个抱过狗狗的女孩走过来。

第一次来吗?

我点头。

你听得懂吗?

我摇头。

她想了想,又问:“你三皈五戒了吗?”

我摇摇头。问,什么意思?

她悄声说:“就是进一个法门,进来后,就无有恐惧了。”

我说:“我不恐惧。”

李老师默许我回学校,不跟同学们一起坐在教室,我被安排到一个独立的空间——蘑菇间。我跟印溪常来玩的这个地方,已被改建,我差点认不出来。

每一次上课铃声响起,我被要求静坐,被要求返照内心:清除内心杂乱。谢黎老师说,人的灵魂总是杂染遮障,有效放空是自我修炼的重要一环。

我又把一队蚂蚁引到高处,它们先是散乱的四处闯荡,终于聚集起有序的队伍,像两条蜿蜒的线,一条往左移动,一条往右。往左的这一对显然更加兴冲冲一些,因为它们都背着金黄色的烤面包。

我喜欢这个时刻,很多次在操场找到一只蚂蚁,然后用早饭吃剩的面包来召集起密集的蚁群。偶尔,用树枝拨拉面包屑,蚁群乱了,像遭遇灭顶之灾,四处逃窜。而我只是歪斜着身子,动动两根手指头而已。

秋日早晨,露水被阳光吸收,草地呈现出的柔软,让我留恋。这个学期“境况已经大有好转。”——李老师跟妈妈说。“昊哲啊,稳定多了,有时他也想去教室看看,不过,我让他坚持坚持,耐力的培养,需要更多耐力。”蘑菇顶小棚子,四个柱子,白栅栏,假山,台阶,石桌石凳,有这些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孩子们需要独处时可以给与适度的空间。”——校方慷慨给予这一处静谧之所,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相对于看到李老师双眼时我内心的恐惧,独处是天堂。

我这样的境况,博得同学羡慕,有一次课间休息,同学飞奔过来,丢给我一张纸团又返回教室。未经李老师同意,任何同学不得靠近我,我需要运用自己的微循环系统自我治疗,需要最大限度的时间和空间。

纸团拆开,一行铅笔写的字:你用了什么狡猾的办法,才可以不用上课?我们班一半同学认为你是装的,但我相信你!

相信我?相信我事实如此,需要独自疗愈?还是相信我被冤枉了,在接受惩罚?

平躺在草地上,梧桐叶在风里翻飞一阵,落下。蜜蜂嗡嗡响着像胡乱在找什么。我咬一口面包,又丢一点末屑给蚂蚁,它们又得忙碌好久。之前,我不爱吃面包,我曾罗列面包对身体的百害而无一利:肥胖,贪婪,利己,缺乏个性。这一刻,面包被我嚼出另一种滋味。阳光直射,燕雀落到草坪,它们在我身边踱步,轻声啼鸣。

他们也有疏漏,刀片藏在面包里。

二年级开始,他们就判定我是个病人。我得有匹配的表现。我取下腕表,放到略微高一点的地方以确保摄像头对准自己,那样,他们就能在手机或电脑看到我解决自己的全过程。腕表戴久了,手腕处一圈看上去白净,锋利的刀刃更容易找到跳动的脉搏。我承认这一刻我有深刻的恐惧,我连一只蚂蚁都不曾伤害,却要结束跟了我十二年的躯体。

闭上眼,转动眼珠,我看到世界如此简单,干净。我曾有的欢笑幻化成羽毛,它们聚集着飞往云天之外。那片洁白之中,有我写下纸条:我不恐惧。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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