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云等于几头大象

2020-10-26 02:23鬼鱼
飞天 2020年10期
关键词:王阳刘鹤马戏团

鬼鱼,1990年生于甘肃甘州,艺术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8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第六、七届黄河文学奖,第十五届滇池文学奖。出版小说集《仙人》。

马戏团在下午四点钟到达小镇。那时,慵懒的人刚从午睡中醒来,穿着破烂的拖鞋在已经严重损坏的水泥硬化路面上摩擦着朝我们而来,发出疲惫不堪的刺啦声。偷闲的人受不了潮湿溽热的天气,从玉米地中溜出来聚集在硕大的树阴下赌博,输了钱的人嘴巴里骂骂咧咧,吐着很不干净的话,没输钱的人,则在交流有关大象的所有见闻。几个女人就坐在水泥路边的灌溉渠边择菜、淘菜,彼此隔着很远讲话,因为是方言,我们并不能完全听懂她们的意思,但从那欢颜笑语中大概可以猜测到,所说的内容应该和我们马戏团带着一头大象来到这座小镇演出有关。

我们一刻也没有停歇,团长通过喇叭在卡车靠近超市的一侧高声叫嚷:“天气预报里讲了,晚上将有一场神赐的倾盆大雨降临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顶!”

王阳站在车顶直起身揶揄他:“不就是下大雨,说得那么高大上。”

團长抬起手,举着喇叭朝王阳骂道:“你懂个毛线!”

王阳低头小声回击:“你连个毛线也不懂。”

我和刘鹤就站在王阳身边,我们都听到他嘀嘀咕咕,但并不掺和,只在一旁嘿嘿笑。团长此刻心情好,或许没听到,或许听到但并不计较,他预测此次我们能在这个偏远的小镇赚得盆满钵满。我们的马戏团专挑远离市区的偏僻地方走穴,团长有自己的理由——大象可不是别的什么普通动物,但凡是个人,都愿意花钱来看它。

团长边嘱咐我们几个机灵点别把吃饭的家伙搞砸,边吆喝着上了妆的女演员带上马戏团演出宣传单走街串巷散发,招摇过市,那是她们所擅长的。至于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团长并不会轻易支使,他们是马戏团的栋梁和门面,在开演之前,唯一的任务就是睡觉。

王阳是卡车专职司机,拉着马戏团走南闯北的这么多年,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坐的永远是团长。他总嫌弃团长说话不接地气。一开始,他只私下与我们抱怨,但有一次意外喝醉酒,在整个马戏团十多号人和唯一的动物——一头大象面前公开嘲笑团长“吃五谷粮放仙人屁”。酒壮怂人胆,但酒后也吐真言,两人似乎就此结下梁子。其实王阳并没有恶意,他只是管不住自己爱“刺儿”的嘴巴,就像团长管不住自己爱“拽”的嘴巴一样。

“你们是一路人。”

我和刘鹤曾这样比较他们俩,但王阳很愤怒。他说:“一样个屁,老子又不和女演员睡觉!”

团长和女演员睡觉这件事,几乎是马戏团公开的秘密,我和刘鹤早就心知肚明,可为了表现出震惊来,我们俩就一直追问是那个女演员是谁。但王阳死活不讲,被我们紧追不舍之下,才狠狠撂下一句“通通不得好死”。问了几次,王阳都是这样的态度,我们也就不再问,只在他和团长摩擦起火花的时候假装一无所知。

马戏团里身份明确的力工只有我和刘鹤两个人,但在大多数时候,王阳也和我们混在一起。我们的工作一向简单,只负责搬运,一般是表演道具,当然,特殊情况下也包括锅碗和炉灶。后者基本不用搬,除非出现意外。在我的印象中,那些东西我们只搬过两次,一次是卡车有三只轮胎都被铁钩扎漏,干瘪得像条被压死的黑狗。那次,我们被困在河西走廊一座废弃的村落,周围荒凉无比,大家在夜晚燃起篝火一起做大锅饭,人人都喝了团长贮藏的葡萄酒。还有一次,我们在甘南桑科草原一带赶上暴雪,卡车轮子在山路打滑,团长命令所有人员和大象原地待命。卡车在大夏河河谷熄火,我们搭起帐篷等了四天五夜,直到雪停。不过,马戏团的另外一只动物——一只比乌鸦还漆黑的母鹅——就是在那时命丧草原的,那一次,我们所有人一起欢乐地吃了顿铁锅炖大鹅,仿佛从不认识那个命运悲惨的家伙。

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丁点儿演艺技能,不会柔术,也不会魔术,更不会喷火和胸口碎大石等绝招,只能干些被演员们看不起的体力活。王阳对此很不服气,他认为我们在马戏团活得没有地位和尊严,属于二等公民,谁都能使唤,谁都能吆喝一嗓子,就像吆喝牲口一样。

“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命运就会像那只漆黑的母鹅一样,迟早被人吃掉!”王阳怒火中烧。

我和刘鹤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只是没人抬举,并不会遭遇危险。这些年里,我们见过有太多的人在表演时遭遇各种事故,譬如有的演员表演喷火像点蜡烛一样把自己点燃的,有的演员表演硬功把肚子切破肠子险些流出来,还有的观众手贱故意招惹大象被象鼻直接扔出帐篷。我和刘鹤不嫌命长,我们还没活够,但王阳天生不是安分的人,他曾偷偷拜马戏团的一个大块头为师学习气功,可学艺不精,一棒子就被打得吐血,从此再也不提出人头地的事。除搬运东西之外,别的我们什么也不用管。我们喜欢在演员们和大象演出的时候喝点儿,不多,每人也就小酌几口,这样干起活来更有劲,但不敢喝太多,否则会误事。即使王阳对团长再不满,也并不敢喝醉,他知道团长打起人来有多么恐怖,那次醉酒嘲笑团长“吃五谷粮放仙人屁”,他就被打得满地找牙。尽管他是团长的亲外甥。

我们必须赶在下雨前把帐篷搭起来,否则,团长定然会骂我们是杂种,就连王阳也不例外。我和刘鹤无所谓,只要能挣到钱,不要说被骂杂种,就算再难听一些,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反正又不会掉一丁点儿肉。王阳来马戏团比我们迟,还没有完全搞清楚里面的门道,自从知道团长和女演员睡觉后,就觉得抓住了小辫子,只要团长说一句,他就顶撞一句,不过,他并不敢在明面上顶撞,除非不想混。我们并不是怕团长骂才要赶在下雨前把帐篷搭起来,这是我们的工作,倘若学团长那样说得高大上一点,是神赐的职责和使命。

我们对这件工作早就轻车熟路,只要找结实的地面把胳膊长的钢钉打进去,然后固定好龙骨,再像升旗那样把帐篷升起来就行。灯光已经就位,是团长和卡车一侧超市的老板商量好的,线从超市引。马戏团计划在小镇停留一周,团长每晚给那个老板十张演出票作为从超市用电的报酬。演员们都觉得不划算,马戏团一张演出票定价十块钱,一晚上就是铺张浪费地用,也不会耗掉一百块钱的电。有人提出异议,团长就说:“你懂个毛线!”

相比起团长,别人懂得多不多不知道,反正我懂得肯定少。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马戏团进驻我们那儿演出,当时,我只见过大象骨骼化石,还未见过活的大象,一下就被它的光芒吸引。我总感觉这头大象就像神赐的圣物,不会那么随便出现在我的世界中。仿佛一切都是天意,看着聚光灯下喷水的大象,我当即决定,要追随它到天涯海角。当时做这个决定,完全出于感情用事,世界上哪有神?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但现在看来,我并不后悔当时的冲动,人活一辈子,总得意气用事几回。马戏团在我们那儿表演的三天里,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守在大象身边,就像守着家人。父母一直担心没有姑娘会嫁给我,轻易就看透我的心思,他们觉得那是和我撇开关系的天赐良机,不用我开口,他们欢天喜地的就把我推上了马戏团的卡车。一开始,团长并不同意接纳我,马戏团并不缺人,但我那时真心觉得是神专门委派一头大象来召唤我,因此心意已决,什么活都抢着干,团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个月后,一个力工查出患有心脏病,于是离开马戏团去治疗。过了半年,另外一个苦力声称在驻扎演出的小镇找到往后余生的爱情,也脱离了马戏团。很快,刘鹤来了,是经熟人介绍的。接着,王阳也到了,他是来接替他父亲的,他父亲已年过半百,不想再过漂泊流浪的生活,准备回家养殖小尾寒羊。離别前,我们几个力工大喝一场,既是为王阳的父亲饯行,也是为王阳接风。第一次见面,王阳就不避讳自己左眼全盲的事,他说,那是小时候玩火被烧的,但他又说,他用一只眼睛比我们用两只眼睛看这个世界看得都亮堂。

我也有毛病,在幼时被一匹桀骜不驯的杂毛马过度惊吓,倒地后便浑身抽搐不已,此后,这种症状每隔一段时间便来临一次,否则,父母也不可能那么积极地推我上马戏团的卡车。刘鹤是兔唇。在马戏团,大家都称呼我们是“活宝三人组”。

团长的底细我和刘鹤略知一二,当然,这都是王阳透露的。团长一开始是一名少林俗家弟子,后来进入马戏团成了一名获过很多国际大奖的杂技表演艺术家,至今未婚,但他特别喜欢闻大象身上的垢甲味道。我们非常不解,既然获过国际大奖,又是杂技表演艺术家,他为什么不好好在杂技团待着,那多风光,美女鲜花,香车宝马,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王阳翻白眼:“一个满身都是大象的垢甲味道的杂技演员在舞台上翻跟头,怕是连观众都纳闷:我究竟是在杂技团,还是在动物园?”

王阳的解释引得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团长是因为满身都散发着大象垢甲的味道,所以才离开杂技团带着一个拥有大象的马戏团走穴的吗?王阳也不知道。

一个流浪马戏团怎么会有一头大象?要是一匹马、一头骆驼或者一只猴子都好说,即使把它们凑齐,也没有多大难度,但是拥有一只大象,真是不可思议。世上的动物园数不胜数,但并不是每座都有大象,至少,我们那儿连动物园都没有。刘鹤说,他们那儿的动物园也没有大象。但王阳说,他们那儿的有,可惜早在几年前就已被饿死。

“动物园还能饿死大象?”

王阳对我和刘鹤的质疑不以为然:“那当然,你们不知道,动物园的大象只吃进口高级水果,饲养员又不老实,经常贪污,大象不被饿死,难道喝西北风就能活?”

“动物园没了大象那怎么办?”

“谁说没有。现在,我们那儿的动物园里有一头玩偶大象,是靠四个成年人套上沉重的道具伪装的。他们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各自伪装大象的一条腿,一动也不动,动一下就穿帮,尽管我们早就知道那是一头伪装的大象。”

我们马戏团的大象根本没有条件吃进口水果,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有时候也给它改善伙食,但最多扔一只鸡。我和刘鹤觉得王阳在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人整天一动不动地伪装一头大象?

“当然是为了钱。”

“一动不动不难受吗?”

“周末他们也放假。所以周末的动物园没有大象。”

“你去看过伪装的大象吗?”

“我去应聘过伪装大象的人。”

“没成功吗?”

“他们嫌弃我眼盲。”

“不是一天到晚都不动吗?又不需要眼睛。”

王阳愤慨地说,“其实他们也就懂个毛线!”

至于我们的马戏团怎么会拥有一头大象,通常的说法有三种。其一,这头大象是团长从动物园钓来的。他在某个夜晚开着吊车,像钓鱼那样,直接从动物园把大象钓了出来。至于警察为什么没有追查来,我们不得而知。其二,这头大象是团长作为享誉国际的杂技表演艺术家去外国演出获赠的礼物。因为深爱大象身上的垢甲味道,在走穴前,他专门买了一座辽阔的院子让大象居住,夜晚就和它睡在一起。其三,大象是团长从动物园租赁来的。因为动物园长年效益不好,管理员又懒惰,大象整天都臭烘烘的,甚至整座动物园都笼罩在大象的臭味之下,但团长却从中看出商机,讲好每年给动物园一笔钱,就这样租来了大象,租期未定,只要钱到位,无限延长。从逻辑上判断,第三种说法明显比前两种具有可信度,但团长却曾在一个醉酒的夜晚抱着大象的鼻子冲我们所有人嚷嚷:“你们懂个毛线,它是老子变出来的!”

团长有变幻术吗?这我们倒从未听说。不过,团长对这头大象的确是掏心掏肺的好。这种好,异于常人,不像是人对动物的那种好,也不像是人对人的那种好。他和哪个女演员睡过,在马戏团尽人皆知。马戏团一共就三个女演员,两个三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她们谁能撇得清自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团长给她们开的工资总比我们高一些,但这又有什么,世界早变了。团长对她们的好,仅仅是等价交易行为,到此为止而已。但团长对大象不同,在马戏团,几乎没有谁敢说自己没见过团长搂着大象像搂着爱人一样,他会亲昵地抚摸大象的鼻子和耳朵,会轻柔地亲吻大象的眼睛和牙齿,会趴在大象身上撒娇、说悄悄话,甚至把自己蜷缩成婴儿的睡姿,躺在大象的肚皮下休憩。据说,就连和女演员睡觉的时候,团长的嘴巴中喃喃的都是这头大象的名字——爱丽冯特。至于大象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有一次马戏团驻扎在一座学校旁边演出时,一位英语老师说的。他说,在世界上,“大象”一词的最纯正的英式发音就是这么读的。王阳说,他外婆家的族人都把团长当作变态,因为团长曾经竟然宣布自己和这头叫做“爱丽冯特”的大象结为夫妇,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和一头大象结婚呢?那他和女演员睡觉,算不算出轨?王阳特别看不上团长。

帐篷搭起来后,我们就是没事儿人。至于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已经光着膀子开始在帐篷周围活动筋骨,他们的这种姿态不言而喻,哪个女人不喜欢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人呢?就像团长从动物园钓大象,他们通常也能从人群中钓到不长眼的姑娘。男人的嘴,哄人的鬼。之前那个声称已经找到往后余生真爱的力工,要不是姑娘的家人在卡车驾驶室撞破他们的事,恐怕他现在也跟着他们光膀子活动筋骨呢。团长对这种事基本放任不管,谁钓上是谁的本事,除非闹出官司来,无非是赔些钱,但要自己赔,他可以借,但借钱的人必须还。硬要留人的,几乎没有,那个声称找到往后余生爱情的力工开创了纪录。但在大部分时候,这种事并不会被发现,刘鹤一直感叹世风日下,我嘲笑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王阳的嘴巴里只有两个字:“烂货!”

到六点半,三个女演员陆续回来。实际情况并没有如团长所预测的那样,她们只推销出去二十几张票,宣传单倒是全部散出去了。团长对此毫不在意,他是有经验的老手,走南闯北的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他接触过不少,遇事基本都能化解,马戏团挣了多少钱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从未拖欠过我们的工资。运气好的话,还能分到奖金。他似乎天生是个商人胚子,很有自己的一套赚钱的本事。团长常说一句话:“只要拿了马戏团的,就都得给马戏团送回来。”他说这话很有二十世纪香港枪战电影中的大佬味道,话虽狠,但结果都很喜人,每到一处,无论是拿了马戏团的演出票还是拿了马戏团的宣传单,团长总能让那些伸手的人掏钱。

今晚也一样。

到七点钟,帐篷周围已经人满为患,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是奔着这头大象来的。这座小镇依旧十分偏远,我相信,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和我初次见到大象时一样,会为这头神赐的庞然大物的风采所折服。小镇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争前恐后,你推我挤,一个个把脖子拔得像仙鹤的一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表现得简直比赶集看庙会还稀奇。帐篷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龙骨似乎摇摇晃晃,打入地面中的钢钉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但我们并不操心,这种场面见得太多,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刘鹤、王阳和我,一人举着一瓶啤酒坐在卡车驾驶室顶看着底下愚蠢的人们笑而不语。

除了管理整个马戏团,团长还是一名优秀的驯象师。即便是举着喇叭吆喝的时候,他的右手中也总是握着一根可以伸缩的小棍。那根小棍仿佛有魔力,团长只要轻轻一点,大象就能像读懂团长的意思一样,精准地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那根小棍像天生就长在团长的右手中,它或许会随着大象的入睡而隐藏在团长的手心,但我们从未见过它离开。我和刘鹤一度怀疑它就是从团长的手心长出来的,但王阳鄙夷地看着我们说:“土鳖。那不过他从废品收购站捡的一台破收音机上拆下来的天线而已。”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认为那根小棍已经被团长赋予可以指挥一头大象的魔力。因此,团长是马戏团每一个夜晚的绝对明星。

现在,团长已经骑在大象背上。大象驮着他,在人声鼎沸的帐篷周围游走。团长高坐大象之上,器宇轩昂,仿佛一位氏族部落的领袖,大象身后跟随的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族人。团长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场面,口中富有节奏地呼喊着号子,那些专门来看大象的人,也跟着他喊。大象驮着团长走到哪里,人群就游走到哪里,他们欢呼着,呐喊着,高举臂膀,像在隆重参与一场盛典的重要仪式。

游走几圈后,团长骑着大象庄重地进入帐篷,那些跟随的人像疯了似的鱼贯而入。他们当然得买票,这个时候,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就有了一丝用武之地。如果有看中的姑娘,他们往往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开绿灯,一来二去,情就一往而深,私底下的事也会被摆到台面上,屡试不爽。在马戏团,这是最老旧的套路,我们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演出票每场都是定量的,每次限售两百张,只要人数一够,我们立刻轧票。但总是在这个时候,那些没有买到票的人就会拼命地往帐篷里钻,对不起,此刻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团长也不会网开一面。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身兼安保任务,他们在两性关系上没有戒律这毋庸置疑,但在职业操守方面,谁也没话说,哪怕是中意的姑娘硬闯,也不会放进去。我们很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有钱不赚,团长跟它有仇吗?团长并不解释,只挥挥手说:“你们懂个毛线!”

王阳说,这叫饥饿营销。我和刘鹤只是力工,属于大家所说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类人,除了一身蛮力,在大家眼中,别的我们什么都不懂。王阳举例:“饭在什么时候最香?”

我回答:“当然是吃的时候。”

王阳拉长声音:“不对不对,麻烦用脑子认真想想再回答。”我觉得他在侮辱我。我只是有时会倒地浑身抽搐,又不是脑子有病。

刘鹤思考了一下说:“是在特别想吃但又没吃到的时候最香。”

王阳一脸神气地问我:“现在知道什么是饥饿营销了?”我看王阳点了头,我也跟着点了头。不得不说,团长的这招饥饿营销的确高超,演出都开始好一会儿,还有人试图进入帐篷。

但今晚不同寻常,竟然有人想顺着连接在钢钉和帐篷顶端龙骨之间的那条钢丝绳往帐篷之巅攀爬,那里有一扇天窗,只要抱住龙骨,便可滑落到帐篷中央。人是从帐篷入口的正后方攀爬上去的,王阳最先发现,起初,他并没有把那个人当作重点,而是一味地向刘鹤和我炫耀:“怎么样,我一只眼睛是不是比你們两只眼睛亮堂?”等到那人快爬到钢丝绳末梢打算跳到帐篷时,我们才站起来举着啤酒瓶大喊起来。这些年,我们并不是没见过攀爬帐篷钢丝绳的人,但只要一喊,他们就都会识趣地原路返回,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脏话破口而出,谁都无法接受。但这次,那个人并没有就范。那个人仿佛长了翅膀,爬钢丝绳不仅如履平地,而且身轻如燕,只“嗖嗖嗖”几下,就身姿飘逸地降落在帐篷之巅。卡车和帐篷隔得并不算很远,就算人群再吵嚷,我敢保证对方也能清楚听到王阳口中的“杂种”有多么不堪入耳。我们不反抗团长骂我们杂种是为了得到钱,但这个人并不欠我们什么,应该知耻而退。后来,王阳连比“杂种”更难听的脏话都骂出来了,对方居然还丝毫不为所动。王阳气得在卡车顶暴跳如雷,我很担心他会把驾驶室顶跺出一个窟窿来。刘鹤的脾气一向温和,这次也不例外,态度比王阳好多了,虽然骂骂咧咧,但也循循善诱,脏话糅杂道理讲了一堆。只有我一言不发,因为在我们三个人中,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降落在帐篷之巅的那个人是个少女。

少女降落到帐篷之巅后,还没有站稳,就飞身前扑抱住中央的那根龙骨,她的姿势潇洒得仿佛不像正常人。正常人面对危险会有思量之心,但少女没有,她伸手和移步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我想起纪录片中那些在丛林高树间跳跃的不要命的猴子。

我最先跳下卡车驾驶室顶,接下来是刘鹤和王阳。我们已经无法阻止少女进入帐篷,但必须赶在她顺着那根中央龙骨进入帐篷之前将这个突发情况告诉团长,否则,她必然会惊扰到专注表演的大象。此前我说的那个被象鼻扔出帐篷的人,就是前车之鉴。那一年,我们在陕北三边一带晃荡,马戏团到靖边,被那里一座接着一座的村落承包,由于涉及村干部选举,候选人以这样的方式拉票。我们遇上不少二杆子货,都想顺着钢丝绳往帐篷之巅攀爬,再设法降落到帐篷里面,绝大多数都被我们被赶了下去,只有一个成功。但他招惹了正在表演的大象,团长的小棍都没来得及动,那个人就在惊叫中被象鼻扔到了帐篷之外。

我们火急火燎地往帐篷的入口冲去。那里集聚了今晚所有没有进入帐篷的人,他们试图挑开一道缝隙偷看,但那里被把守得严严实实。我们知道无法从他们中间冲出一条路来,因此只能亮出工作证。很多人都买账,但也有不识抬举的,硬是堵在我们前面不挪一步,仿佛跟我们有仇。沟通自然是缓慢而低效的,等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入口时,已经迟了,因为我们清晰地听到一阵慌乱的惊呼之声在帐篷周围荡漾开来,就像一颗巨石掉入池塘溅起的蛙鸣。

在靖边,那个二杆子货被象鼻扔出帐篷外之后倒挂在一棵粗壮的榆树上,他被吓坏了脑子,尚未探明自己的情况就着急下地,挣扎之间一个倒栽葱,头直接插进一堆黄土之中。就是在那堆黄土中,隐藏着一些破碎的玻璃渣,头插进去之后,他直接被毁了容。虽然我们仗着有理,坚决不赔偿,但终究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村落中的人都是家族式居住,团长仗着见过不少大场面,梗着脖子拒不负责,结果顷刻之间就被几个年轻人冲上去五花大绑捆到他们的祠堂。我们知道那不过是威胁,他们并不敢动真格,因此所有人集结起来呼啸着冲过去要人,那些剽悍的居民竟然把给牲口铡草的大铡刀抬出来架到团长的脖颈,一副准备私刑问斩的架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一次,我们在被逼无奈之下,用十万块钱才把团长赎回来。

从那以后,凡是每一场演出,我们的眼珠子都死死盯着钢丝绳,但今晚,我们再次大意。少女的攀爬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预计范围,她根本不像人类,人类没有那样敏捷的身手。她像拥有某种动物的技能,与生俱来又炉火纯青。但这些并不是重点,现在,我们唯一的期盼就是她不要惹怒专注表演的大象。

慌乱的惊呼之声在帐篷周围回荡,不用进入帐篷,光是靠听声音发挥想象,我们大概就可以看到少女凶多吉少的血腥场面。一个成年男人尚且能够被扔到树上,何况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女。搭帐篷时我们特意选在超市门口这处开阔的场所,除了能最大限度地容纳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人,我们还看中横陈在它周围的几堆叠积的钢筋水泥板。有几条钢丝绳的确被我们牢牢地固定在打入地面的钢钉上,但也有三条,被我们投机取巧的拴在钢筋水泥板上。假如大象愤怒无比,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少女万一被扔到钢筋水泥板上会变成什么模样。

王阳的喊叫早被淹没在人群浪涛般的惊呼中,他伸手就拍打帐篷,试图以此制造动静让里面的人打开入口。但刘鹤对王阳这种行为及时进行了制止,不动脑子,我也知道刘鹤是顾虑外面的人看到入口打开而一拥而进,再生出其他的意外情况。简直开玩笑,惹怒的可不是别的什么动物,而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大象。大象连树都能撼动,扎堆的人在它面前,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

刘鹤的行为提醒了我。现在,我们不再是举着啤酒瓶子看热闹的力工,我们和帐篷里面身材魁梧以及长相帅气的男演员一样,身兼安保任务。在此刻,马戏团没有二等公民,也没有“活宝三人组”,我们有神赐的新的荣耀之身,我们和马戏团里所有的人都一样,配拥有自己的姓名。我学着刘鹤的模样艰难地转身,把后背丢给帐篷里面的人,把胸膛对准帐篷外面的人。我甚至想到看过的那些好莱坞大片和二十世纪香港枪战电影中的英雄故事,在危难之际,救人于水火。

冲吧,愚蠢的人们,我们的后背和胸膛将是马戏团最坚实的堡垒。在自我营造的崇高感中,我甚至想振臂高呼。

但自我的感动和臆造的崇高过于拙劣,就像泡沫,甚至连获得经受考验的资格都没有。不过,这或许正是神赐的平安。在那一阵慌乱的惊呼远去之后,情况出现反转——帐篷里立刻传出欢乐祥和的哄堂大笑之声。不用说,危机已经解除。破天荒的,我第一次在表演之时看见帐篷的入口被打开。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没有理由不高兴——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女正立身大象之背,俯瞰众人,她眼神清澈,瞳孔中散发着没有经受世俗浸染的光泽。多么像鸟呀!她那种像是天生就具有的某种动物的技能,只能是属于鸟类的!而鸟类是属于天空的,她是自由之神!

我被这一幕震惊了。

再次有如神赐一般,一种奇异的微妙感觉在我全身传导,这让我战栗,让我兴奋不已。战栗之间,一股粘稠暖湿的液体从双腿之间滑落,我知道,这不是肮脏的尿水,而是纯洁的精液。是她,让我在自然而然之间达到身体的高潮。少年之时,我跟随伙伴们在家附近的河里游泳,没人指導,我们只能自己摸索。当我学会仰泳后躺在水面向众人炫耀时,在暖阳的照射之下,第一次拥有这种令人着迷的感觉。当时,我以为我尿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的身体在那条河中成熟了。十多年过去,我从未像团长和身材魁梧以及长相帅气的男演员一样,有过一次拥女人入眠的生活,尽管我时刻渴望这样的机会降临。这一次,大象背上的少女让我浑身颤抖,我知道,她是神赐的一束月光。

驮着少女的大象徐步安然,稳妥得像一辆没有表情的卡车。团长右手中的小棍已经失去它的魔力,纵使团长再怎么指挥,大象都不为所动。它轻轻地甩着鼻子,朝我走来。是的,它在朝我走来。神赐的少女也在朝我走来。我在无比惊愕的眼神中看到一束白月光打在大象和少女的身上。大象呈灰色,少女着红衣,他们一个庄严,一个鲜艳,搭配成经典的色彩组合朝我走来。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观察过这头大象,此刻,它沉静又磅礴,像辽阔天地,如春风浩荡,宛如一道自动揭开的谜底,让我恍然大悟:大象根本不是神赐的,它就是神。

此前,我一直以为是神赐的大象暗示我永生追随,现在我明白,是神早就预料到一切,它之所以带我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遇见眼前的少女。

我在那束白月光中情不自禁地朝大象迎面而去。身边的刘鹤注意到了,他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抓起我的胳膊,但这根本无法阻止我走近少女。我身体一晃,轻易就摆脱了他的阻拦。大象的眼睛中闪烁着银河般的光泽,我感觉少女也朝我倾城一笑,我像被神单独关爱的宠儿,在帐篷外的所有人都后退给大象让路的时刻,孤身一人,逆流而上。

少女的倾城一笑对我有至高无上的魔力,就像此前团长手中的小棍对大象有魔力一般。我已经走进那束白月光,只要纵身一跃,就能触摸到少女的脚踝。我相信,她绝不会无动于衷。她凭空出现在我的面前绝非偶然,好事成双,既然我能感受到神赐的魔力,她应该也能。只要她肯俯身拉我一把,我就会像她一样立身大象之背。至于剩下的事情,应该交由神来处理。

每近一步,神赐的魔力就强烈一分。那种感觉就像喝酒,灵魂会脱离肉体,在自由无垠的天空之中云游。我已经无法控制我的灵魂,无法将它封锁在我的体内,我喘着粗气,在眼色迷离之时,在嗅到大象身上芳香的垢甲味道之时,在憧憬着与少女双宿双飞浪迹天涯之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掀翻在人群中。

一开始,我还能模糊地看到大象旋转着被急遽抛上天空,之后,我看到的就只有无数颗头颅悬浮在我的目光之上,再后来,当人群中的一只脚重重地踏在我的肚皮之上时,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世界中的那盏灯,灭了。

但耳朵并没有抛弃我,各种声音交汇朝我奔流而来。我听到伪装善良的惊呼,听到故作关切的问询,听到无耻下流的推测,听到卑鄙歹毒的咒骂。各种声音交织一道,不绝于耳,甚至,在人声鼎沸的巨大的噪声之中,我还听到来自大象的一声低沉的呼吸。那声音像风声,像涛声,厚重而博大,绵长且干净,虽然低沉,但内中饱含人世的欢愉。

我在黑暗中挣扎着,向着新的生命举手。我渴望站立,在万人瞩目的热闹之中触摸神的温度。我清楚自己并没有做梦,但怎么努力也无法重见光明。这时,我感觉有人粗暴拽过我的腿,再粗暴地脱去我的鞋子,先是左脚的,然后是右脚的,接着,一重充满力量感的暴击旋风而至,钝器砸在我的脚心,噬人的痛感却在大脑降临。

“醒醒!醒醒!”

这是王阳的声音。

“赵照!赵照!”

这是刘鹤的声音。

“杂种!杂种!”

这是团长的声音。

但更多的声音并没有清晰的意义,只是嘈杂的重叠,先是重,后来轻,等到它们逐渐从我耳边远去时,我感到有东西在抚摸我的脸颊。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明明觉得它像手,绵软炽热,但瞬间就变得像刷子,粗粝扎人。一种与大象的呼吸类似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它在说话,但我无法解读那意思。

我感觉有无数的脚步在我的周围走动,它们也像那些没有清晰意义的声音,只是嘈杂的重叠,先是重,后来轻,直到远去,然后彻底消失。

热闹散去,夜的寒凉袭来。这寒凉将我平缓地带入家附近的那条让我身体成熟的河流。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幼时我们都称呼它流沙河,后来进入学校地理老师讲那叫山丹河。它是一条奇怪的倒流河,在我还没有进入马戏团前的很长一段时光,我总是无所事事,因此有一天突发奇想:要是沿着这条河流流动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是否就可以遇见大海?这种想法尤为强烈,起初,它尚是可控的,后来,它几乎强大到敢与我对抗,到最后,它终于摆脱我的身体,牵引我顺着那条倒流河一路向西而去。当时,我豪情万丈,甚至想象在去往大海的途中,见识星空的浩瀚和山川的壮丽,但事实上,我只走了两天,就走到它的尽头。在一轮惨白的落日之下,我看见它居然无声汇入一个偌大的人造的景观湖。在湖与河的交汇处,醒目地立着一面漆黑的石碑,上面的文字向世界公布了这条河的第三个身份:西喇叭渠。原来,它仅仅只是一条水渠。暮色四合之时,我极度失望地在那个景观湖周围转悠,试图探究能让我身体成熟的那些水都在哪里消失了。但我迷了路,最后曲里拐弯踏上去往湖心岛的一座栈桥,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座栈桥其实就是一条送我到未来的人生之路。在栈桥的终点,也就是在岛心的一座巨大的博物馆中,我第一次看到大象。那是一头史前大象的骸骨化石,简介上显示它就在那个人工湖底被挖掘。它比我家的房子还高,最大的骨头是我整个人的两倍。在幽蓝色灯光下,它的每一根骨头都安静地散发着神秘的寒光,像冷兵器时代的绝世宝物。我不顾提示牌上的劝阻,偷偷伸手握住一根就近的骨头,一瞬间,一种来自远古的气息的立刻传遍我的全身。像是握住了史前的一截历史,我被大象的骸骨化石深深地震撼,竟浑身颤栗着不能自已。之后,就在工作人员看到我的异样跑过来之前,我已经抽搐着晕厥在史前大象的脚下。今夜,我再次倒在大象脚下。多么神奇的事情,仿佛我只是倒了一下,大象已经复活。我的倒下,竟然使得史前与当下顺利衔接。多么令人感动,我几乎就要哭出来,继而,当我觉得有如那根史前大象骨头般冰寒的液体出現在眼睑时,我在这个夜晚苏醒了。

帐篷里灯光明亮,夜晚的天空在哭泣。当那些出现在我眼睑的冰寒的液体逐渐出现在我的脸颊、鼻尖、脖颈和嘴巴上时,我想起团长在我们刚到达这座小镇时说的第一句话:“天气预报里讲了,晚上将有一场神赐的倾盆大雨降临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顶!”

我站起来,朝四周张望,但我找不到一个人影。我迈着缓慢的步伐绕着帐篷巡视一周后,停留在入口处。这里似乎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里面的空气腥臭而温暖,外面的空气苦涩而潮寒,而就在此前不久,一头大象从里面的世界通过此处走向外面的世界。

我不得不想起大象之背的那位让我倒下的少女来。

我明白,是将伴随我一生的旧疾在今晚再一次来临,趁我不备,凛冽地袭击我,将我掀翻在地,让我在神赐的少女面前洋相百出,自惭形秽。我沮丧地感觉到,从此或许再也不会拥有在今夜倒地之前对一个陌生少女的那种纯粹而大胆的爱。

我不配擁有她。

我流着眼泪,无助地抬腿,向着夜的深处走去。帐篷在这个大雨之夜发出噼啪之声,卡车和这个大雨之夜也发出噼啪之声,我的老伙计们啊,只有我在这个大雨之夜发出的是无尽的呜咽。

脚下的水泥硬化路高低不平,我走在这个尚未记住名称的偏远小镇,感觉全世界都欠我一份爱情。此刻,我是何其悲伤,何其虚无。雨水无情地打在我的身上,在这异乡的寒冷的夜晚,在这流浪的无依的地方,我多么想就着倾盆大雨嚎啕大哭一场。

小镇在大雨之夜隐没,但并未完全失去自己。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在路上跌跌撞撞,那些分布在道路两边的房屋里呈现分散又聚集的光亮,它们冷淡,它们微弱,而我眼之所见,皆是悲伤。

雨一直下。我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迎面看见从黑夜中打来一束光。在那束光中,我看见密密匝匝的雨滴在扑向无尽的黑暗。光晃到我的眼睛,我举着右臂遮挡着,但脚步并未停止。光也并没停止,我知道,是光背后的主人想看清楚我的真面目,而这,也正是我不曾停止脚步的目的。我们像两个在雨夜赴约的侠客,在迎面相撞的一刻及时收脚。取下右臂,我的眼前是一个脸色黧黑、头发斑白的老者,竖挺的鼻梁之上架着一副硕大的玳瑁眼镜。而他的头顶,真的像侠客一样顶着一个斗笠。很奇怪,在这偏远的小镇竟然有人戴眼镜。老者见我陌生,毫无悬念地就猜中我是马戏团的人,他的语气很不和善:“你们的大象把我家姑娘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怎么能反咬一口!明明是她……”

“别人都说是大象驮着她!”

“我眼睁睁看见她骑着大象指挥它走出帐篷……”话一出口,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无力反驳——是的,少女并未“骑”,更没有“指挥”,我只看到她立身于大象之背。

“哼!我家姑娘本事比天还大!”

“她是神赐的。”

“我不信一切神!”

“那头大象就是神!”

“屁个神!神经病!”

“你是她什么人?是她祖父?”

“你管我是谁!”

老者怒气冲冲地再次用手电筒晃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举手去挡,但他一个移位加闪身,就极为灵敏地避开了我。我不甘心,再往前,老者就扭身像他出现的时候那样诡异地消失在大雨之夜,而那束光,也在一瞬间熄灭了。

我站在原地旋转寻找,但并不见老者的踪迹。一想到那副硕大的玳瑁眼镜,我就感觉后背发凉,鸡皮疙瘩铺满全身。再一次后知后觉的,我忽然又想到,刚才与老者交流无误,他操的竟然是一口普通话!从到达小镇的那一刻,我就从未听到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过除方言之外的其他话!不合常理的现象让我愈发后怕,我站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走。

突如其来的老者,让我的悲伤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几乎连走带跑地逃回了马戏团。我躲在帐篷里瑟瑟发抖,强制自己不去回想刚才的一幕,但脑海中却满是老者那张黧黑的脸。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我听见有人在帐篷外面喊我的名字。那声音无比熟悉,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王阳。我跑到帐篷入口,借着射出外面的昏黄的灯光,看见他正水淋淋地在我之前倒下的地方徘徊。我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喊叫中带着哭腔跑向他:“王阳你终于来了。”

“醒了?”

“我又犯病了。”

王阳顾不上说第二句话,急匆匆与我擦肩冲进帐篷。我愣了一下,轻易就觉察到他的异常,平时,他虽然不如刘鹤对我和善,但绝不会如此冷漠。帐篷里,王阳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我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王阳没有说话。

我上前一步又问:“你们去哪了?没人在的时候,我在路上遇见了不正常的事情。”

“今晚就他妈不是个正常的夜晚!”

说话的瞬间,王阳转过身来。灯光下,我才发现他的脸上全是血。手上也是,胳膊上也是。他用左手握着右胳膊,而那些血,还是活的,它们像虫子,一条条在王阳的左右胳膊之间蠕动。跟着马戏团走南闯北也像闯荡江湖,是江湖,受伤就在所难免,这些年,我曾被钢钉砸掉过指甲盖,刘鹤曾被卡车轮子压断过脚趾,但像王阳这样流这么多血,实在属于头一回。先前,出现在大雨之夜中的那位老者用一副玳瑁眼镜吓走了我反复酝酿的悲伤,此刻,从大雨之夜中回来的王阳用满脸血水又还回了我那被吓走的惊恐。

现在,不知所措的我满是疑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王阳。

“自从那姑娘站在大象背上后,大象就再也不听从团长的指挥了。”

“这些我都看见了。从我倒下之后说。”

“事情就是从你倒下犯病后恶化的。我脱了你的鞋打你的脚心,没把你打醒,刘鹤叫你,你也不搭理,大象就用鼻子拱你。这帮没见识的都以为大象要吃人,都四散开来,人一乱跑,大象就变得异常躁动,直接从你身上跨过去,沿着小镇的街道快走起来。一开始,我们马戏团的所有的人都蒙了,你也跟随了它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它的脾气,只要没人招惹它,它就会是个谦谦君子。”

“是的。我知道。”

“那你应该也知道团长是最爱这头大象的,因此第一个跑过去站在大象的面前,高举着手上的小棍,想让大象看清楚他的意图。但大象理都不理,直接绕过了他。团长再次跑到大象面前去,他收起了小棍,企图跟大象讲道理。但大象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再次绕过了他。第三次,团长愤怒了,他大概觉得大象冒犯了他的威严,虽然他宣布过跟它结婚,爱它胜过爱所有人,但在马戏团,他才是唯一的主人啊。他满腔怒火地跑到大象面前,伸展双臂,叉开双腿,破口大骂大象是杂种。这一次,大象好像听懂了,摇头晃脑地左右甩了甩鼻子,像扫地那样,轻轻一下,团长就被扫倒了。躺在地上的团长愈发暴怒起来,大喊着让马戏团的所有人都去阻拦大象。你别以为平时团长对那些演员好,他们就会记得团长的好,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真是一帮白眼狼,我都替团长感到不值。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动。我懂得他们的胆怯,这可是一头大象,百兽之王,狮子和老虎它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人。我们所有人都害怕再次惹怒它,我们又不是靖边的那个二杆子货。这个时候,团长看演员们一个都支使不动,就又吆喝起我和刘鹤来了,你知道,我们一向是整个马戏团没有身份地位的人,是最下贱的力工,没有理由不上。我一直也想改变处境,你知道,我就是一根蜡烛,团长一点,我就发光。但我总觉得自己有脑子,不能像团长那样站到大象的面前去,我可不想接触它的鼻子,我又不是团长,没有被仅仅只是被扫倒的优待,它定然会把我当作靖边的那样的二杆子货,那可是水泥硬化路,扔一下,我脑袋就会开瓢。于是就让刘鹤配合着我,我们伺机一起绕到了大象身后,企图拽住它的尾巴。但我们怎么可能是大象的对手,还没靠前,就被它的尾巴狠狠地抽了几下。那可是大象的尾巴啊,世界上最纯正的皮鞭,假一赔十,抽完我们,大象就跑了。谁都不敢拦。”

血從王阳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打断他的絮絮叨叨,跑到卡车驾驶室找来绷带,擦掉血,绑在他的伤口处。王阳表情痛苦地吸气,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我听着都疼。

“我和刘鹤都被打翻在地,但他受伤轻。大象一跑,团长就急了,也跟着跑起来。团长一跑,马戏团的其他人也跑起来了。接着,今晚所有来看大象的人也跑起来了。我们很快也从地上爬起来,但前面人山人海,我们根本穿不过去,所以只能跟在最后面跑。一开始,大象是沿着那条水泥硬化路跑的,跑得还算稳当,气喘吁吁地跟了一路,结果我们发现已经跑回原来的地方。又跑了一会儿,就有演员来拉住我传达团长的话,说这条路是沿着小镇建的,是个圆形,这样跑下去,一直都在绕圈,永远都抓不住大象,团长就让我们带一部分人站在原地,等他们把大象撵过来时,两拨人合力把它堵在中央。我和刘鹤一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拦下一部分人按照团长说的那样办。我们把路堵得严严实实,里三层外三层,还找来一根长长的木头。我们虽然也害怕,但觉得就算抓不住大象,逼停它还是可以的。我预料到有人可能会当逃兵,就自作主张说凡是出力的人,等我们抓住大象,就可以免费看表演,还可以摸大象,所以大象跑来的时候,大家反而呐喊着抱起木头勇敢地迎了上去。不知道是大象真疯了还是我们这么多人把大象吓着了,被逼停后,它居然从路边的坡面冲下去,一头就闯进了旁边的玉米地。我们从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也跟着跑下坡去。这个时候,很多人就犹豫着停下不追了,等我和刘鹤从那些停下看热闹的人中钻过去的时候,大象带着团长他们已经跑远了。大象就像压路机,凡是它跑过的地方,玉米秆全被踩平了,而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莫名其妙的臭味所包围。我轻易就能分辨,那是粪臭味。我们又跑了一段,远远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在跑,我们没有停,继续跑,越往前跑就越臭,等跑到人群边,简直臭味熏天,我都要吐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所有人都弯曲着胳膊捂住口鼻看眼前的一个大池子。而大象,正在这个池子里挣扎——它掉进了这座小镇的公共粪池!”

我的神掉进了粪池!

“真是可笑!一头大象居然掉进了一个粪池!说出去都要笑死人,这简直是我这么多年遇上的最可笑的事情!”王阳说道。

“那个姑娘呢?”我想起了我那神赐的少女。

“她倒是没事,大象准备从路边的坡面冲下去的时候,她就从象背安全跳了下来,但团长冲过去一把就抓住了她。现在,正被玉米秆捆着呢。”

“为什么捆她?”

“开什么玩笑!不是她,大象怎么会走出帐篷?不是她,大象又怎么会掉进粪池,就算我们能原谅她,大象也不会原谅她!”

“那你回来干什么?”

“团长让我取根绳,把她捆结实。”

“都用玉米秆捆住了,还捆那么结实干什么?”

王阳探头看了看帐篷入口处,又站起来走出去看了看,然后小跑回来凑在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小镇上的人都说她是个鸟人,筑巢生活在树上,还会飞。我们马戏团要是有一个鸟人,你说会怎么样?”

“怎么可能!”我一想到他们把我神赐的少女捆起来就愤怒无比,可是,我之前不也认为她像鸟吗?

“怎么不可能!她都能直立在大象背上!你行吗?”

王阳兴奋地背上一捆绳子扭头就走。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张黧黑的老者的脸。

我再一次进入倾盆大雨之夜。

王阳走得很快,一开始是快走,后来是慢跑,跑着跑着,就加了速。似乎他身上的那些伤口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我想提醒他,动作慢一些才有助于伤口愈合,否则,身上的血会在剧烈运动中流光,但我根本凑不到他的身边。大雨密集地打在我身上,我想,他身上的那些绷带应该很快就会全失去作用。我们走了很久,才来到玉米地。顺着被大象踩平的玉米秆铺成的路,我逐渐闻到那股熏人的臭味。真是漫天的粪臭,我感觉,连落在身上的根本都不是雨水,而是让人作呕的粪水。王阳一往无前,虽然他已经弯曲起胳膊,但脚下并没有减速。再往前的每一步都变得艰难起来,越往前走,我越感觉自己是一只蛆虫。

好在那个粪池并不是很远,赶在晕厥过去之前,我们成功来到人群边。我一眼就看到神赐的少女被细长的玉米秆捆住了手脚,而团长正用力捏着她的脖后颈,就像提溜着一只捕获的猎物。而我的神,我们马戏团的那头可怜的大象,正在粪池里焦躁地挪动四肢。大概因为年成久远,粪池已经被粪肥腐蚀,底部根本撑不住一只大象踩踏,它越用力,就陷得越深,没一会儿,粪肥就已经淹没它的前肢。

大象着急地嘶吼,一次又一次扑向粪池边,结果一次又一次失败。百兽之王,就这样被困在一个偏远小镇的粪池里。它的嘶吼悲戚无比,我们所有人都从它那地动山摇的吼叫中听出不甘。

它不甘啊,它不甘。

小镇上所有的人都在说话,还是交织的方言,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肯定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讨论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事情很明白,我们必须想办法把粪池中的大象打捞上来。马戏团的所有人也在讨论打捞大象的办法,他们都聚集在团长身边,有的说花钱请镇上所有的人一起用绳子把大象拉出来,有的说用我们的卡车挂上钢丝拖绳把大象拖出来,有的小声说得请团长再次把吊车开来吊出大象,还有的说,我们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把粪池清理干净,否则,大象还没打捞出来,就被粪肥淹死了。大家各抒己见,都认为自己所说的最有可行性,但我却看见团长的眼神中灌满了悲情。水滴从他的脸上滑落,我知道那更多的是雨水,但我更愿意相信那雨水就是他的眼泪。

大家说的好像都很有道理,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渐渐的,大象的嘶吼已经变成悲鸣,它还在继续往下陷。它使劲扑扇耳朵,被搅动起来的粪肥正变作巨大的糊糊向我们扑来。现在,它那会喷水的鼻子,时而在粪池中,时而在粪池外,看上去早就疲惫不堪,根本使不上任何力量。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只大象的人,必定会以为在粪池中搅动的是什么庞大的怪物。事实很明显,在这偏远的小镇,要想打捞出这头大象,已经没有特别大的希望。

有一些人吵吵嚷嚷地走到團长面前与他说话。他们的声调很高,情绪也很激动,有几个甚至指着团长的鼻子和眼睛,然后再指向我们身后被大象踩平的这一大片空旷的地方。

他们是来要求赔偿被毁坏的玉米的。

一开始,团长还和他们辩论两句,但团长说两句,他们就会说更多的话,有的人还亢奋地举起了拳头。

团长沉默下来,吩咐那几个身材魁梧和长相帅气的男演员与高声叫嚷的人进行沟通,他则捏着少女的脖子退到一旁,从王阳的手中接过那捆绳子亲手将那些细长的玉米秆替换下来。

少女一言不发。之前,我在她瞳孔中看到的那种散发着没有经受世俗浸染的光泽已经消失殆尽,现在,她的瞳孔中空无一物。尽管已经牢固地捆住了她的手脚,但团长依旧使劲捏着她的脖后颈。团长的手背青筋毕露,我甚至听到少女的骨头在咯咯作响。我的心在滴血。我明明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但我却感觉我们之间隔着千重山万重水。

刘鹤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的身边,他伸出拳头轻轻捣我的胸膛,我苦涩一笑,知道他指的是我犯病的事。我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问:“王阳说这个姑娘会飞?”

“人怎么会飞?”

“王阳说她是个鸟人。”

“她的平衡能力确实超群,动作也相当轻扬。”

“王阳说她筑巢生活在树上。”

“现在也有人还生活在窑洞中啊。”

“王阳还说团长要抓了她留在马戏团。”

“但我觉得她其实更像是个身怀绝技的杂技演员。”

“我不觉得,今晚的事情件件都很蹊跷。你们走后,我醒来走到路上,碰上一个奇怪的老者。”

“怎么奇怪了?”

“他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讲普通话。这里太偏远了,根本不会有人戴眼镜,更不会讲普通话,所以我推断他并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他的动作和身形也相当敏捷,出现和消失时都像影子一样,根本不像正常人。从他的脸色和发色上可以判断出他的大概年纪,而他一直说这个姑娘是‘我家姑娘,我认为,他极有可能是她祖父。”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人?”

“哪个?”

“你不要特意去寻找,假装看大象,然后慢慢转头往右前方看,是不是那个戴斗笠的?”刘鹤侧身对准我的耳边警惕地说道。

我按照他的吩咐,装作看粪池中挣扎的大象,缓缓将视线转向右前方,而就在抬头的一瞬间,我发现那个戴斗笠的老者好像已经听见我和刘鹤的对话一样,正目光阴森地盯着我。

不是之前遇见的那个老者还能是谁。

我心底一惊,迅速收回目光,觉得他凶恶得像要吃人。

我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大象还在粪池中挣扎。粪肥已经漫上它的眼睛。它的皮肤是灰色的,但它眼睛里面的肉是粉红的。它不停地眨眼皮,企图让粪肥不要进入,但这似乎已经起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我甚至看见它在流眼泪。刚才,它那会喷水的鼻子时而在粪池中,时而在粪池外,看上去早就疲惫不堪,而现在,它的鼻孔里已经在断断续续地喷粪肥。那些粪肥呈点状物被喷射出来,有的落在大家的鞋上,有的落在大家的脚下,但更多的,落在了粪池中。

我的神,它在与死神的角力中即将耗尽所有力气。

雨越下越大,但没有人动,大家似乎都在无力地等待这头大象死亡。女演员们劝团长先回去休息,但团长以沉默拒绝了。团长不走,我们马戏团的所有人都不敢离开,也没有遮挡的地方,就只能在雨中泡着。人群中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大象也放弃了挣扎,大雨落到粪池中,浮起一层白色的泡沫。

进入后半夜,雨并没有停的趋势,演员们小声商量着回去拿雨伞和雨衣,但并未有谁敢离开。

小镇上看热闹的人等不到大象死,都觉得索然无味,陆续三五结伙地离开。等人走得差不多时,我在为数不多的人中发现戴斗笠的老者不见了。

团长捏着少女的脖后颈一动不动。或许是因为疼痛难忍,少女已经闭上眼睛。她的头发全乱了,一绺一绺粘在脸上,即使如此,我也还能感觉出她的清秀来。我踟蹰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请求团长歇一歇,让我来看住少女。刘鹤也在一边帮腔,团长没说话,但微微点了头。因为用力过大,团长的胳膊已经僵硬,拿掉手的时候,他伸展手掌用力活动了几下。我没有捏少女的脖后颈。我下不去手。少女的手在大雨冲刷下像失去生命的惨白的骨头,我想握住她的手,但犹豫了几次,终究只是抓住了捆在她手上的绳子。摇摇晃晃的王阳把团长搀过去,几个演员趁机说回去取雨伞和雨衣,未等团长应答,就起身跑了。大家在雨中泡得太久了,这不怪他们。除我之外,马戏团剩下的人都走过去簇拥着团长,似乎要给他温暖。王阳已经撑不住,他也应该被簇拥,否则,那些伤口一定不会放过他。但他没有走入大家的簇拥当中,而是站在粪池边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微弱至极,我以为那些伤口让他糊涂了,但仔细一听,才发现他在喊大象的名字。

“爱丽冯特!”

“爱丽冯特!”

团长像受启发,缓慢地站起来挥手喊:“爱丽冯特!爱丽冯特!爱丽冯特!”

呼喊中,我又看到那根小棍出现在他手中。大象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团长喊它,它就睁眼,不喊,它就闭眼。除团长外,再没有谁说话,大家似乎已经提前接受这头大象的结局。

又过了半个小时,团长还在喊,但这里只剩下我们马戏团的人、大象和少女。走的人似乎明白过来,除了我们在陪大象,他们都在等时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呢?明早天一亮,一切都有结果。

回去取雨伞和雨衣的演员很久才回来。回来就好,至少比我预计的要强,我原以为他们不再回来。除了雨伞和雨衣,他们还带来马扎、军大衣以及一个装满煤块的铁皮炉子。

现在,我们就坐在大雨之夜边听团长喊“爱丽冯特”边烤火。

回去的人还带来有关少女的故事。

有一年,小镇上来了一位戴眼镜、讲普通话的先生。先生似乎很有钱,一出手就买下了这里最大的一院宅子。他既不种庄稼,也不做生意,一天到晚都关着大院的门,大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有一天,几个好奇心很重的人相约去拜访这位先生,发现他满院子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画,那些画中的东西活灵活现,个个都破纸欲出。原来,先生是位画师,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至于为什么选择在这里落户,先生说只是为了图清净。大家都喜欢热闹,只有先生要清净,别人知道这意思,也就不愿再去打扰他。相安无事地过了段时间,有一天,大家忽然发现先生家多了一个陌生姑娘,就是被团长捆住的这个少女。大家问少女的身份,先生就不吭声了,只把宅子门紧紧关起来。大家也就不问了。但很快大家就知道少女不是正常人,她竟然生活在先生宅子里的一棵大树上,就像鸟儿那样筑巢为家。不仅如此,她似乎还通飞禽走兽之语,这里的所有动物见了她,就像见了好朋友一样,十分愉悦。只可惜,少女不会说一句人的语言。这件事情之神奇让大家无时不刻不陷入对她的猜测之中。最后,小镇上的人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少女是从先生的画中出来的。

“既如此,先生为什么不画一个十全十美的姑娘呢?”

讲故事的人摇头。

因为小镇上的人没讲。

这就是我经历的一段往事。

至于往事里所有故事的真假,我已无从得知。有关马戏团的这头大象,到底是怎么来的?有关大雨之夜的那个少女,她是否有特异功能?这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无法解释的事?没人能给我一个准确答案。但这些问号的背后,真切地写着两个字:秘密。这秘密背后的真相我大概可以猜测到,那一定关乎爱与纯洁。可惜我在经历过那个大雨之夜之后就被迫抛开这一切,没有机会再去探究。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那头大象无法释怀。我去过很多座动物园,一天什么事都不干,只是静静地看大象就觉得世界如此美好。我还专门寻找过哪座动物园需要伪装大象的人,可始终一无所获。我也會想起那个神赐的少女,想起她那瞳孔中散发着没有经受世俗浸染的属于鸟类的光泽。有时候,偶尔听到关于那个小镇的一些美好的民间闲事,比如避世、归隐、邂逅、残疾、抱养、保护、执着、温暖……我总觉得它们都与戴眼镜的老者和神赐的少女无关……也可能都有关。但这一切都已成往事,而往事最是不堪回首。

在那段往事中,大象并没有死去。等到雨停的时候,团长依旧没有放弃呼喊“爱丽冯特”,那时天已经放亮,而我们,也在各自的绝望中等来那位老者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挖掘机,大象最终得救。而少女也在大象被解救后随老者消失在晨光中。就是在那天早晨,团长宣布马戏团立地解散。我们虽然怅惘,但都没有异议,只是一起沉默地搬动锅碗和炉灶,吃了在马戏团的最后一顿饭。

离开前,我一个人去老者的宅子拜访,但高门紧锁,我敲了半天,始终无人应答。失落中往回走,仰头,天空中一朵硕大无朋的云在游,化作一头大象,两头大象,三头大象……

也好。或许答案就在这云朵中。

我仰着头,跟着云游的大象离开了那座小镇。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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