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鹰
知道晓晨在写小说,但不知道她写得这么有模有样,更没有想到,她的作品《想吃》居然涉及了当今社会上普遍关心的老年人话题。小说讲的是,一辈子好强的奶奶终于病倒了,接着住院,接着在夜里故去,穿上从没穿过的那么鲜红的老衣走了。大家异常悲伤地办完老人的丧事之后,想必都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料,老人口袋里的一张纸条却引发了兄弟姐妹之间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小小纸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没给我荠菜饺子!!!”奶奶靠着当年参加识字班积累的“绝学”才写下这么一句话,竟然就成了留给后人们的遗嘱,也成为家里小风波的源头,引发了一场搅乱人们心绪的争执。世间的事情就这么有趣,这么猝不及防,许多偶然间所发生的,无意中会成为绕不过去的“唯一”和“最后”,给人们出的难题,令每个人无法回避。好在“百日”后的一天,热气腾腾的荠菜饺子被盛在奶奶八十五岁生日时亲自挑选的碗里,“白莹莹冒尖地一碗摆在八仙桌的正中央”“在香烟和火烛间现出了更加丰满和可爱的样子”,有这种局面的烘托,大家似乎都释然了,小说到此也就戛然而止。
文學是一种对生活的发现、对人的发现、对性格的发现。没有发现,小说会失去了之所以成为小说的基本依据。我们这位年轻的写作者怀着对世界的好奇,以自己的敏锐观察,发现了自己身边被大家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其实同样隐藏着一个绕不过去的“破绽”。比如那个小小的纸条所引发出来的问题,作者正是由这个“破绽”出发,刻画了人,表达了对生活是非的看法,以及精微的判断。
小说的核心是奶奶,一个赋闲在家的老人。作者把自己心目中那位性格倔强、得理不饶人的长者塑造得活灵活现——这是一个生来不服输的奶奶,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凡事亲为,不请保姆,不服软,不饶人,连丈夫穿什么都要管到底;没多少文化,却很认死理儿。小说的关键点是她陷入晚境之后的遭际。比如吃饭,对每个青壮年和孩子来说,虽然有时出于不得已,有时是仪式,有时甚至沦为负担,但不管怎么说一律是理直气壮的。而“吃饭”在老人那里,则基本上就是他们需要惦念和争取的全部内容,是他们从早到晚所有的生活和追求,是他们在世间停留和存在的一种最鲜明的表征。须知,老年人在丧失劳动能力,养家糊口的职业担当完结之后,必会对自己依附于他人的生存状态感到深深不安,进而对自己的生命意义产生怀疑。他们心里清楚,自己赋闲在家,不再产出任何聊可提及的生命价值,也就是说不再“有用”,吃也变成了丧失充分理由的程式,或者说是一种消耗性的“吃”而已,从而造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老人们的最低要求仅仅是吃得及时,吃得可口,吃得均衡。从根本上讲,老人们要求的,是一种直接与生存联系起来的诉求和权益而已。奶奶是带着委屈走的,而委屈就是在“吃”这个根本问题上。
这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迟早将要面临,谁都别想逃脱得了的。工作、劳动,最后停止工作和劳动,从完全独立自主,到最后不得不依赖他人,是每个人必然经历的生命过程。就单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涉及的话题就很重要、很普遍、很有价值,很值得一写。而这,或许是作者写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的。看得出,她并没有从有没有价值来进行题材的最终取舍,文学比拼的不仅仅是对生活的占有,从生活出发,由生活给自己的启示出发,将那些从生活中发现的一切娓娓道来,去抵达真相,照亮生活,这才是要紧的。最让我们感到高兴的是,作者似乎目光天真、新鲜而澄明,带着一点小小的庄重,以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开始了自己的叙事,她对自己笔下的一切似乎很有把握,写起来不徐不疾。本来,小说就是从生活中来的,作家以对生活的了解,点燃灯火,照亮生活,与人们一同回味、思考那些躲在生活后面的一切,勘察遗失在人们视野之外的蛛丝马迹……愿晓晨继续保持对生活的热情,用自己的眼光,不停地发现生活、开掘生活、诠释生活,并照亮生活。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