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水

2020-10-26 02:16蒋子龙
北京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塑像教授

蒋子龙

素不相识的一男一女,身份和年龄反差巨大。男的是京城某大学一位教授、雕塑家,妻子十几年前就已经带着女儿去了美国,婚姻名存实亡;女的是黄土高原上已经有两个孩子却年轻貌美的少妇,其夫长年外出打工,出轨并已有了孩子。教授是一次下乡采风意外与少妇邂逅并鬼使神差迷恋上她的,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结局怎样?

午后,在黄土高原特有的蓝天骄阳下,面包车沿着五百里无定河岸缓缓爬行。深陷于巨壑、断涧之中的无定河,在广漠的峁塬上兜兜转转,时而河面被冰雪覆盖,时而满河冰凌……不知从哪儿开始,无定河悄然跃升到地面,没有陡峭危深的河岸,也没有细润漫平的河滩,一片大水就在道边,浮浮漾漾,缓缓而下。深冬季节竟没有一丝冰凌,也算是奇观。

有人一声惊呼,面包车上的人都掉头窗外,讶异、赞叹、大呼小叫,要求停车,亲近一下无定河。这时车内响起一声尽量压低音量的断喝:“安静!先别下车!”发声者竟然是平时极少说话,经常用相机挡住眼睛和嘴巴的祝教授。大家顺着他的镜头望去,在面包车的右前方,确有一幅奇异的画面:

在大道与高塬之间有块不大的三角地,三角地中央兀突突立着一盘石碾子,上无遮盖,下无水泥碾道,两个半大小子和一个比他们略小一些的姑娘,在说说笑笑地推着碾子碾米,一个老太太就着旁边的土坡将碾好的面子过罗。土坡实际上是三角地最长的那条边,是一条从河边大道通向塬上的土道。在老太太的上方坐着一位少妇,头发绾在脑后,深绛色的斜襟短袄,右手托着一管细杆烟袋,烟袋嘴儿没有含在嘴里,而是顶着腮边,定定地望着无定河,像是在看,又像什么都没看见,是出神,却带着几分落寞。她一动不动像尊雕像,背后的夕阳反射出满天红光,越衬得她沉静秀异,神韵天然。

车内不免有人轻声议论起来:

“啊,好美哟!”

“你是说人,还是风景?”

“景美人更美,这黄土窝里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媳妇!”

“外行,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就离这儿不远,历来出美女。”

“她手里那杆烟袋太美了,抽烟的女人都是有个性、敢爱敢恨的角色……”

“祝教授自己不吸烟倒喜欢抽烟的女人?”

“这你就不懂了,抽烟的女人媚而不俗。有高人说,男人抽烟是馋,女人抽烟是醉。”

……

祝教授一声不吭,摇下车窗,按了许多次快门之后才让大家下车。十来位艺术家下车后大多都奔向左侧看河,尤其是画家和摄影家,对风景的兴趣最炽烈。而编辑、记者、作家们则在河边拍完照就转到右侧,他们对在没有村庄的大道边、凭空出现的碾米一家人充满好奇。

少妇早已起身,用簸箕从地上的口袋里舀出黍米,倒在碾盘的中间,又把碾子边上已经碾好的黏面用簸箕收起来,倒进老人的细罗里。她深腰高臀,身姿轻盈,由于天不冷,薄薄的冬装裹不住健硕又不失柔美的曲线。一看便知这是那种能承担生活压力的俏女子。

与陌生女子、特别是漂亮女子交流,是年轻艺术家的强项,一直默默地从各种角度为这碾米一家人拍照的祝教授,从别人和少妇的对话中,他大致知道了这一家人的情况:

快过年了,碾點黏米做油糕。从坡道上去走十来分钟,是这位少妇的家,其实是娘家,村名叫清水湾。罗面的老人是她的母亲,推碾子的两个少年中略高一点的是她哥的儿子,另一个是她的孩子,已经14岁,那个女孩12岁,是她的女儿,孩子们都放寒假了……现场晚婚晚育乃至不育的艺术家们一阵咋呼:“你这么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

其中有些人的艳羡还真是发自内心的。

这群人是北京组织的文化下乡活动中的一个采风小分队,眼看天色将晚,领队便招呼大家赶快上车,于是纷纷道别。一直没有作声的老太太忽然大声说:“你们留下吧,明天早上吃油糕。”

领队感谢了老人的美意,并解释说晚上市里还安排了活动。大家都陆续上车了,只剩下祝教授最后一个走到少妇跟前,问道:“从你们这儿到市里还有多远?”

少妇似乎才注意到他,随随便便地穿着一件很好的酡色外套,面容清癯,却赫然一头乱发,眼神离离即即,看她的时候却很专注。好像搞艺术的这般神头鬼脸的很多,便缓缓答道:“你们坐车也就一个多小时。”

“好,我晚上来给你送照片。”

少妇似乎并没有被吓一跳,或许觉得艺术家精神上有毛病的也不少。她眼眸幽深,内心稳定,只是看着他没有出声,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祝教授冲她点点头,没有被拒绝似乎已经觉得很欣慰了,转身快步登车。

教授一上来,面包车里就像炸了锅,大家相处快一周了,正好熟悉到可以相互开玩笑,特别是带点荤腥的玩笑:

“教授,你是糊弄人家,还是晚上真的回到这无定河边上演《西厢记》?”

“祝教授这是学雷锋,这家人太孤单了,老太太盛情挽留,也是为了她的女儿。她们碾的那个黏面子就是做油糕的,是过年才吃的好东西,可见老人是真心想留我们。”

“祝教授要小心点,别让她丈夫撞见被暴打一顿……”

祝教授终于忍不住接茬儿了:“诸位,请口下留德,别再拿这件事八卦了,我一个半大老头子无所谓,不要毁了人家清誉。我只是想给她塑像,因为泥在宾馆里,必须再回来一趟。”

“塑个像,太棒了,可作永久纪念!”

话题老是岔不开,祝教授计上心头:“这样吧,我跟你们打个赌,我出个字谜,在到达宾馆之前,你们只要有一个人猜对了,我晚上就不回来了,雇个司机来给送照片,我答应人家的事不能食言。如果你们猜不对,今后在任何场合都不能再谈论今天的奇遇。敢不敢应这个赌?”

领队赞叹:“祝教授果然才思不凡,这个赌打得好,想来不是一般的字谜,大家不敢应赌也算输。”

一年轻气盛的高级记者不服,高声应战:“这个赌打了,我不信这么多才子才女还猜不出一个谜语。但是有一条,你不能瞎编,最后谜底揭开,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

“那是当然,这个字谜是当代一位很有才华的作家给我出的,他是为八大山人立传的,一本难得的好书。你们准备好了,我可以出题了吗?”

“请出题。”

“刘邦大笑,刘备大哭,打一字。”

霎时,面包车里安静下来,都在脑筋急转弯,谁都想率先破谜。憋了好一阵子,却无人憋出门道,甚至越想越摸不着头绪,觉得此谜好难猜。有人开始跟邻座交流破解之道,渐渐全车人都加入了讨论,希望靠集体智慧猜破此谜,你一嘴他一嘴,反而越说越复杂,好像离谜底也越来越远……祝教授乐不得换来难得的心静,低头专心检查自己相机和手机里的照片。

车进榆林市,很快就要到宾馆了,大家急于想知道谜底,只得宣布认输,请祝教授讲出答案。祝教授不慌不忙地收好自己的相机和手机,一板一眼地说道:“刘邦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次大笑,是项羽死,他要真正当皇帝了。刘备最痛心疾首的一次号啕大哭,是关羽死。项羽简称或自称‘羽,关羽简称或自称也是‘羽,‘死在字面上也叫‘卒,象棋里小卒子的‘卒。‘羽死惹得二刘一笑一哭,‘羽死就是‘羽卒,上面一个‘羽,下面一个‘卒,是什么字?”

“翠!”

“对了,诸位请记住你们的承诺。”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抱怨这太难了,但又不能说是胡编的……这个话题一直到进了宾馆下了车还在议论,还在回味。

祝教授下车后请当地的面包车司机帮忙包了一辆出租车,他先去照相馆洗照片,然后跟大家一起吃晚饭,饭后向领队请了假,回房间提上那一坨雕塑用泥,坐出租车去照相馆取了照片,然后直奔清水灣。车行没多远,他忽然冒叫一声,才想起来下午忘记询问少妇一家人的姓名了,怎么去找?好在司机认识清水湾,并告诉他村里没有几户人家,你只要认识本人,就很容易找到。

于是他放下心来,拿出照片一张张地挑选,效果太差的放到一边,自己需要的留下,放进外套口袋,剩下的都送给少妇一家人,有老人的,有孩子的,他们会高兴的……

晚上九点多钟,老娘喜欢的省台电视剧播完了,捅醒了在一旁打盹的老爹,并催促着三个孩子上炕睡觉……

少妇自己这一晚上却有些心神不宁,主要是那个乱头发教授临走前扔下的那句要给送照片来的话。如果他真来,就得到大道边去接一下,不然这塬上一片黑灯瞎火,他往哪儿去找?如果他就是随便一说,这十冬腊月的晚上,她一个人站在土坡上,岂不是冒傻气?犹豫再三,她还是穿上大衣,裹好围巾,拿着手电筒出了屋门。

快到年底了,峁塬上的夜格外黑、格外静,却没有风,也不是很冷。无定河都没有结冰,还能冷到哪儿去?世道变,天道也变,她记得小时候天一凉就天天刮黄风,进九后再砸开无定河的冰,有二尺厚,那时候的冬天才像冬天,就像诗里说的,北方的冬天不是一个季节,而是一种占领、一种霸道……仗着路熟,她打开手电筒顺着坡道缓缓往下走,竟觉得一个人在这漆黑的旷野里走一走也很舒服,特别是现在用不着担心会受到野兽、强盗之类的伤害。塬上甚至连人都越来越少了。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远处青黑的夜色中有一条淡淡的白色长带,那就是满天星光投射下的无定河。黄土高原上的夜晚,不管初一、十五,繁星总是这么贼亮贼亮的。为了让来人远远地就能看到她,没有去河边,而是站在高坡上,手电的光柱指向从榆林来的方向。四野一片寂静,大道上没有一辆车,眼看就到年根底下了,跑车的人谁不往家里跑啊?

她蓦地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还有几天就是他当她的丈夫的最后期限,他会不会回来?这已经是他第四个春节没有回来过年了,她甚至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她希望自己能这样,有时也相信自己已经达到了这个境界,跟别人也总是这么说。其实她的心里恨丈夫,已经恨出了一个洞,这个洞至今并未长好。好在过了这个年就一了百了啦!

时间真是一盘细磨,慢慢把人的心磨出了茧子,天大的事也会不怎么在乎了。细想起来也不能全怪他,自己当初如果跟他一块儿出去打工,他可能就不会找别的女人,就像自己的嫂子,大哥去哪里就跟到哪里,把孩子和地都扔给老人。她也试过,实在忍受不了那种外出打工的生活,吃不像吃,住不像住,最主要的是没有自由和尊严,被呼来唤去,谁都可以指使你、呵斥你,累个七死八活,说不要就炒你,说不给钱就可以真不给,甚至连工厂也是说黄就黄……

那时她的两个孩子还小,舍不得丢下,结果却把丈夫丢了。也怪现在的男女关系太乱了,男女一乱,家就乱了,家一乱就把女人毁了……她的脑子里胡思乱想,却没有影响她看到从市里来的方向,真的出现了一对车灯,向着这边越驶越近,她赶紧移步下坡迎上去。

车速减慢,在她脚边停下来,乱发教授慌忙从车里钻出来,声音里带着异乎寻常的感动:“不好意思,还害得你在这儿等候,冻坏了吧?”他伸出双手似乎要给少妇暖暖手,或者只是想握握手,却半截又缩回来反身打开车门,“快上车,里面暖和。”

少妇迟疑着,她以为对方把照片交给她不就可以返回了吗?

祝教授可能明白了少妇的意思,解释说:“我想到你家给你塑个像,只是打草稿,不会占用你太长的时间。方便不方便?”

少妇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打草稿塑像”的意思,却不好拒绝他想到她家里去的要求,何况自己的母亲下午邀请在先。于是她上了车,引导着爬坡上塬,来到自家院门前,她下车打开院门,让车开进院子,然后将乱发贵客或者说是不速之客让进屋里。她也想让司机进屋,司机却坚持在车里等候。

刚才女儿一个人出去了,老太太自然不放心;妈妈出去了,孩子们更不会睡觉,听到汽车进院的引擎声,都从里屋跑出来。少妇将客人引进自己和女儿睡的房间,祝教授从兜子里掏出照片放到炕上。拍照片是祝教授专业的一部分,相机又好,照片自然拍得很好,而且人人有份,个个神态自然生动。大人孩子抢着看,一阵惊讶,一阵欢笑。

祝教授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少妇:“我叫祝冰,是中国工艺美大的教师,搞雕塑的,还没有请教你的芳名?”

少妇一边低头看着祝冰的名片,一边答道:“我叫孙秀禾。”

祝冰反客为主,把墙边的杌凳搬到屋子中间光线最好的地方,让孙秀禾脱掉大衣,只穿一件藕荷色的斜襟薄棉袄,身子微微向左侧着坐下,他嘴里叨咕着:“你的这个侧面美极了!”

随后他自己也脱掉外套,里面只穿着衬衣,外套一件毛背心。他将大炕对面的桌子移到孙秀禾对面,把塑泥放到桌上,眼睛像刻刀一样在孙秀禾的脸上死死地盯了一会儿,两只手倏然变得像魔术师一样灵巧有力,那坨泥在他的手里既柔软又坚硬,软到随着他的手指任意变化着形状,凡经他捏出来的形状就硬到绝不扭塌。他的眼睛甚至常常不看手中的泥,只盯着孙秀禾的脸,十分专注,且锋利无比,仿佛能看到她的骨头缝里去。也有柔情脉脉的时候,饱含着迷恋,甚至是崇拜。却又不是那种色眯眯的、猥亵的,孙秀禾也就没有顾虑地随他看个够。

屋子里安静下来,老人和孩子们不再看照片,而是围在祝冰身边看那塑像,首先是孙秀禾的儿子嚷起来:“像,像妈妈!”

其他孩子连同老太太也都随声附和:“是像,还真像!”

老人说完强行把孩子们都赶到自己的屋里去睡觉,然后又给祝冰和女儿各端来一碗枣茶,并随手替他们关好了屋门。祝冰的工作却停了下来,反复地看看塑像,再看看孙秀禾,他显然是遇到了困难。

他脱掉毛背心,只穿一件衬衣,回手端起那碗枣茶一饮而尽,放下碗看着孙秀禾眼睛说:“小孙,我能摸摸你的头吗?”

说完他使劲在衬衣上把两只手擦干净,不等孙秀禾反应过来就走到她的近前,双手捧住了她头颅的两侧,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随后是耳朵、脖子、脸、眼睛,甚至嘴唇……他的手时而轻柔,时而有力。她极紧张,却又不是没有一点舒服的感覺,她害怕和厌恶自己这种紧张又受用的感觉,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摸过她。她越来越感到祝冰的手指上带着火、带着电,火烫烫要把她烧化了、击倒了。她呼吸慌乱,双颊发热,胸部膨胀……偷偷地抬起眼睑瞄一下祝冰,原来他是闭着双眼在摸,可她却感觉不到他是在瞎摸,他的手上就像也长着眼睛。他没有像自己说的只摸她的头,顺势又摸了她的双肩、双臂,甚至捏弄了她的每一根手指……

他睁开眼回到塑像跟前,不说话,也不再看她,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塑像上,拧着眉头,眼瞳强力收缩,闪出一股兴奋和冲动,仿佛把她也忘了一样。过了好一阵子,他停下手,抬起头,端详着塑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孙秀禾听:“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回去再细加工。”

孙秀禾早就忍不住走过来看那塑像,心里一阵惊喜,眼睛火辣辣地燃烧起来……这个乱发教授真不是白当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重新塑造了一个孙秀禾。她太喜欢这个塑像了,这是自己,似乎又比自己更好,好在哪里她一时还想不明白,是比自己更漂亮、更有精神?

祝冰移开凳子,让孙秀禾站到刚才坐的地方,身体仍然微微向左侧一点,不再提出申请就动手摸了她的腰、屁股、两条秀腿,然后从兜子里拿出个硬壳大本子,飞速地用笔画出她的站姿,随后又拍了照片,才长出一口气。一眼看见孙秀禾没有动的那碗早已冰凉的枣茶,端起来一仰脖子灌下去,擦擦嘴角冲着孙秀禾笑了:“以后我还会麻烦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电话?”

两个人交换了电话,加了微信,祝冰开始收拾东西,把自己的零碎儿全放进随身带的大兜子,穿上毛背心和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孙秀禾手里:“这个信封里有一张卡,信封上的数字就是密码,里面还有10万元多一点,这不是你让我塑像的报酬,是给孩子过年的红包。”

孙秀禾吃一惊,没想到这个乱毛还有这一手,坚决不要,但她更没想到的是祝冰手劲极大,摁住了她的手:“别跟我争,不要吵醒老人和孩子。”他强把卡塞进炕上的被垛下面,然后用自己的围巾裹好塑像,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轻轻出了房门,并反身将孙秀禾推回屋里,轻声却很强横地说:“外边冷,你不许出来!”

这个祝冰简直就是疯子,他不听你说话,也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来一阵风,走一阵风,等孙秀禾反应过来,从被垛底下翻出那张卡,披上大衣追出门,只看到汽车尾灯顺着坡道渐渐消失在塬下。

她站在院门前,呆呆地望着黑乎乎的远处……

老娘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或许她老人家根本就没睡,一直在听着这边屋的动静,天底下只有娘最清楚女儿这些年心里的苦。老人轻轻地在女儿身后说:“外边冷,回屋吧。”

孙秀禾顺从地回身进院,并随手锁好院门。

这一夜,孙秀禾还能睡得着吗?

孤寂沉郁了许多年的少妇之心,被这个疯子教授的出现搅乱了,脑子里涌出一堆问号: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为什么非要给她留下那张卡?是认为农村人穷,瞧不起她?这让她的心里很不自在。其实她真不想要他的钱,而想要那个塑像。可她张不开口,实际上也没容她开口,那个疯子抱着塑像就跑了。他在她的身上又摸又捏,分明是占自己的便宜,可她当时却无法抗拒,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异乎寻常的刺激和感动,事后想起来还觉得脸红耳热,心里怦怦乱跳……

她几次拿起手机,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给他打电话,问个明白,可她又怕自己说不出口,有些话在电话里也说不明白。他如果还在出租车上,当着司机能说什么呢?如果已经回到宾馆,说不定已经休息了,人家刚走电话就追过去,也不太合适……麻烦,孙秀禾陷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慌意乱、顾虑重重、犹犹豫豫、拿不起又放不下的境地。

早晨,天一放亮,她穿戴齐整,跟老娘打了声招呼,戴上头盔,骑着电动车直奔榆林市,她怕去晚了采风小分队的人走了。就这样等她赶到宾馆,艺术家们已经上了面包车,正要出发。她在面包车跟前下了车,从前到后扫视着车里,却发现祝冰并不在车上。

面包车上的人本来就喜欢跟她搭讪,看到她一大早从乡下赶来,惊异而充满好奇,有人抢先告诉她,祝教授有紧急任务赶回北京,刚走不一会儿,去机场了。

她愣在原地。

有人喜欢多嘴,问她:“你找他有事吗?”

废话!这么着急地跑来怎会没事,可有事能告诉大伙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昨天祝教授有东西落在我家了。”

面包车里有人笑着说,“八成是他的魂儿丢在清水湾了。”

车上的人开始小声嘀咕:“老祝可能闯祸了,这叫惹火烧身,他到底是北京真有急事,还是吓得赶快逃了……”

领队提醒道:“大家别忘了昨天对祝教授的承诺。”

孙秀禾知道是自己给祝冰惹麻烦了,这些人脑瓜本来就比别人转得快、想得多,自己一个乡下女子昨天刚认识,今天一大早就追到城里来,也难怪人家会多想。

面包车载着艺术家们的玩笑声和怀疑的眼光开走了,一遇到这种事人们一般都不往好处想,他们肯定在不怀好意地揣度祝冰和她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里猛地也上来一股狠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电动车存在宾馆,到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向机场追去。

她追到机场,看见祝冰正排队办理登机手续,怀里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旁人一看就会认为是珍贵的瓷器或其他怕磕怕碰的宝贝。他用脚踢着跟前四个轱辘的行李箱,缓缓向前移动。孙秀禾看他这么爱惜自己的塑像,心里泛起一波暖意,站在远处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走到他身边,伸出双手要从祝冰怀里接过塑像。祝冰嗖地往旁边一躲,刚要厉声喝问,看清是她,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孙秀禾笑笑:“给你送行啊,要走了也不打个招呼。”

祝冰没想到还要向她辞行,解释说:“今天早上临时决定的,太急了。”

孙秀禾要替他抱着塑像,他却让她帮着推箱子,不肯将塑像撒手,外行人不懂得这个塑像对他的意义,他怕万一摔了。

她说:“我替你抱一会儿都不行?”

他竟实话实说:“我自己抱着心里踏实,不敢也舍不得让别人抱。”

“我是别人吗?自打昨天晚上塑好了我还没有碰过,你总得让我抱抱自己吧?”

祝冰这才把塑像交给她,让她到旁边的空椅子上坐着等候。他托运了箱子,领了登机牌,才来到她身边坐下。她腾出一只手,伸到外套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那张卡,还没容她开口,祝冰眼快手疾夺过来又掖回到她里面的口袋里,完全不在意触碰了人家的胸。

孙秀禾不敢挣脱、推让,脸却红了,毕竟候机厅里人很多。

她轻声说:“我不要你的钱,我不是你的模特。”

“模特?模特一节课只有几十块钱,我带着学生上写生课,四节课整整半天,才给模特两三百块钱。你怎么会是模特?你是女神,黄土高原的女神,我的艺术女神!”

“满嘴胡说,当教授就是这么哄人的?”

祝冰并无半点油嘴滑舌之相:“我接了一个项目,憋了好幾个月就是找不到感觉,昨天一见到你脑子轰然开窍,灵感终于降临,昨晚回到宾馆创作欲望像火一样烧个不止,各种想法和细节源源不断地从脑子里冒出来,我一夜没合眼,边写边画,直到天亮。你说你不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灵感女神吗?”

这个疯子说着兴奋起来,眼睛里迸射出奇异的火花,一只胳膊伸过来搂住她的肩,不顾众目睽睽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孙秀禾僵着不敢动,努力保持神色自然。

祝冰继续说:“你怎么老提那张卡,那不叫钱,再说我要钱也没有用,当时我就想给你点东西,表达我的心意,可我身上没有什么好东西,就那一张卡。要过年了嘛,给自己和孩子买点喜欢的东西,从今天起,恐怕三个月内我都得在创作室里工作,没有工夫给你买年礼。”

“可我不想要钱,想要这个你给我做的塑像。”

“这个塑像我回去还要处理,不然会裂。再说我抱回去还有大用,今后的三个月内我一刻也离不开她,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说你是我的艺术女神了吧?这个工程完成后我本来想自己留着,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天天看着,时时给我以灵感。如果你想要就给你,我还想给你雕一个大理石的全身像……没关系,我是搞雕塑的,你想要什么样的像我都给你塑。”

她不自觉跟他说话变得随便起来、自然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躲闪:“你说话算话?”

“当然,我是跟石头、金属打交道的,虚一点都不行。”

“你到底接了个什么项目?”

“还没开始,不敢说。中途如果卡壳需要女神垂顾,我再请你去。”

祝冰的航班早就开始登机了,广播里喊着他的名字催促他快点登机,他站起来从孙秀禾怀里接过塑像,非常小心地放到椅子上,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很绅士地拥抱了孙秀禾,并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然后在耳边嘱咐道:“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有的路段上有冰。”

孙秀禾:“你到家后发个信息来。”

“那是一定。”祝冰边说边快步走向登机口。

她看着他,眼神茫然,心也茫乱。

她打车回到市里,趁便用祝冰的卡买了一大包老人、孩子以及家里过年所需的东西,绑在电动车的后架上,正准备出发,收到了祝冰的微信:“我已落地,勿念。你到家了吗?”

她回复:“有人接吗,是您太太去接的吧?我还在路上,到家再复。”发完微信她又觉得不妥,平白无故怎么会想到人家的太太呢?

祝冰的回复又来了:“秀禾放心,学生接我,我的太太十几年前就带着女儿去美国了。”

她很高兴他称她“秀禾”,显得亲切。但他又何必表明自己的太太不在身边呢?她没有再复,保留这个回复的机会到家后再写,却一路上都在猜想祝冰的生活状态,十几年来难道是他一个人在生活吗?对于一个大学教授来说这有点不可想象……

她回到家,老娘已经做好了午饭,她从车上把年货解下来搬到屋里,大人孩子一阵忙活,欢欢喜喜,立刻有了要过年的样子。自打早晨她就没有吃东西,却并不觉得饿,进屋先给祝冰发微信:“我到家了,母亲做了油糕,可惜没有让您和您的朋友们尝到。”

一下午她都把手机带在身上,却没有接到祝冰的微信。到晚上,忍不住找了个理由又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还忘了跟您说声谢谢,谢谢您给的过年大红包,今天路过市里,给老人和孩子买了点年货。”

他如果再不回复,两个人的关系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祝冰果然没有回复。

晚上10点多钟,她在女儿身边躺下准备睡了,心里却空落落的似有所失。她问自己失去了什么?祝冰没有给你任何许诺,他当众抱你、亲你,以他的年龄和身份并无什么不得体,不过是城里知识分子的一种礼节,也可以说是逢场作戏,是你自己想多了。别忘了自己只是一个被农民工抛弃的农家女,千万别被城里人、特别是大教授的随口恭维迷惑了,他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拿你当回模特。这是他有眼光,你自小就是塬上最漂亮的丫头。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他在城里、特别是在大学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知见过多少,在农村突然见到一个顺眼的,半真半假、好听的话一大堆,千万别太当真,想歪了……也是由于昨晚没有睡好,她这样一数落自己,竟真的很快就睡着了。

尽管已经睡着了,手机一有动静,秀禾赶紧坐起来,屏幕上显示快12点了,是祝冰的微信:“女神,我刚从创作室回到家,今天开头很顺利,这应该感激你这位女神,你占据了我整个人,满脑子都是你,极为端丽的五官位置,温婉循循,一切都在我心里活起来,何况旁边还摆着你的塑像做样板,创作起来得心应手,一气贯下来。只是有点累,我要先洗个澡。”

这个疯子竟是从机场直接去创作室,一直工作到现在。孙秀禾想象不出他进入创作状态时的样子,心无旁骛,精神高度集中是肯定的,去洗个澡也要告诉人家……她写道:“您太辛苦了。请您以后别再叫我女神,叫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就是一个农妇。”

过了很长时间祝冰才回信:“秀禾,你就是我心里的女神,女神是不能随便乱封乱叫的,我是由衷的。我也喜欢自己的这种心态,这对我的创作有好处。你最大的特点是美得真实,我不需要那种没有人间烟火气的漂亮。你如果愿意,有空时也可以跟我讲讲你的经历,你的家庭、丈夫、孩子,我看你的气质、谈吐,至少是上过中学了。”

“高考时大意,将准考证忘在课桌里,下午耽误了近一个小时才进考场,题没有做完。落榜后就回家务农了。”

“生命的意义很丰富,不必死认一条路。我在你们那一带跑了不少地方,有些很好的古堡都空了,甚至有的镇都没有多少人了,年轻人似乎大都出去了,你没有出去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连我都觉得那些古堡、古镇都空了,太可惜,我还想在古堡上做点文章。”

“我也出去过,但没待几个月就跑回来了,我不喜欢打工的环境和精神上的压抑,再说打工的活,也不比在塬上种地轻松多少。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在家里种地,天高气爽,自由自在,由于地多人少,维持生活很容易。”

“好,终于碰到一个喜欢农村的知音。我就是农村人,至今做夢还都是梦到童年时老家的样子,我想退休后找个农村或有荒地的山区,盖两间房子,种几亩地,优哉游哉。”

“真的吗?您能塌得下腰、吃得了农村的苦?”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对农村对土地有种天然的感情,现在的工作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石匠,有时候还当铜匠、铁匠,都不是省力气的活儿。至于苦不苦,全在个人的感受,以后若有机会我会证实给你看。”

“我也喜欢我们这个地方,有人说,在我们这儿当个牛、当个羊都是快活的,犁地有犁地的歌,拉车有拉车的歌,所以羊肉不膻,有奇香,您再来的时候一定让您尝一尝。”

“你的歌一定唱得很好了?”

“好不好不敢说,自小在民歌中长大,陕北人哪有不会唱民歌的。”

“好好好,我一定会找机会听到你唱歌的,那将是一种幸运、一种大享受!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农村的不多,你能喜欢自己的家乡这太好了,难怪叫秀禾!汉光武帝刘秀出生那年,他的父亲刘钦看到自家麦地里有一棵麦子长出九个麦穗,于是他给儿子取名‘秀——‘嘉禾之瑞。你就是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嘉禾!我没动脑子脱口叫你女神,看来是叫对了。”

祝冰的话让孙秀禾心里很受用:“您真不愧是大教授,这个名字我叫了三十多年,没人给我解释过,我自己也没有这样想过。”

“你看这样好不好,为了奖励你难得的对家乡的热爱,今年放假你们一家人可以到北京来玩,开我的车随意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全部费用都不用你们操心。”

“谢谢您的好意,我出不去,这个年我将非常忙,三十要回婆婆家一趟,如果我丈夫回来就利用放假这几天把婚离了。如果他还不回来,一过年我就得到县法院起诉他,强制离婚……”她突然打住,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竟跟人家说起这些家丑。

“你的婚姻出了什么问题?”

“前年我知道丈夫在外打工又有了别的女人,我提出离婚,一直对我不错的婆婆给我跪下了,不让我离婚。我提出一个条件,他必须离开外边的女人,回家跟我一起种地,若真是一门心思地想跟我过好日子,我可以考虑不离婚。他父母几次三番地去信催,甚至还派人去叫,他都没有回来,还跟外边的女人有了孩子。即便是为了外边那个女人和孩子,这个婚是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我给定的最后期限就是今年年底,他回来就协议离婚,不回来我就通过法院打官司离婚!”

隔了好一会儿祝冰的信才发过来:“对不起秀禾,惹你谈起这种令人不快的事。但我要感谢你告诉我这些,现在我知道你身上那种沉毅清肃的风致是怎样形成的了。那天初见,你很特别,可以叫卓然而立,也可以说是孤独,一下子打动了我。孤独是心灵的深刻和敏感造成的,只有优秀的人才能在孤独中发现自己。”

不等孙秀禾回复,祝冰的微信又发过来了:“西方一个知名的哲学家说过,婚姻是一种必要的苦恼。生活中充满悖论,你失去一个,说不定还得到一个;得到一个也许还会失去一个。当今世道,西方人找不到上帝,东方人找不到神仙,各行其道,大主意自己拿,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

“前两年我很绝望,觉得活着一点意思没有,完全是老人和孩子使我撑下来。”

“大可不必,所谓绝望就是心死,心绝路才绝。有什么念头,就有什么命运,变换心境,就是变换生命。你肯定知道林青霞,一个优秀的演员,却情路坎坷,婚姻失败,陷于困境时圣严法师用八个字开导她:面对,接受,处理,放下。她放下后焕然一新,风华依旧,写了许多很漂亮的文章,展现了她的另一种才华,更重要的是,证明了优秀的女人具有强大的自我修复的能力。”

“我放下了,但两边的家庭、老人和孩子放不下。他是我高中同学,各方面都很一般,我喜欢的男孩子考上大学走了,我们不可能有结果,便接受了他。看中的是他很老实,可以踏踏实实地跟我种地过日子。不想他一出去见了点世面,人就变得那么快。”

“你因高考失誤,竟在婚姻上退而求其次,这就叫凑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而对方自卑的老实,是靠不住的,那是没有条件不老实,一旦有了机会自卑者反而更容易膨胀,要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当大丈夫,这是一般规律。爱情的本质是分享,相互分享喜怒哀乐,当不但不能分享,甚至一方感到痛苦委屈时,就不能再继续委屈下去。情知不是伴,何必要相随?从我看到的你的状态,以及刚才你讲述此事的语气,可见你器识大度,自尊不允许你死缠乱打,这就是黄土高原上女神的境界!”

孙秀禾感到一种被理解的欣慰和感动,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都是劝她忍,等待那个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爱过、高看过的男人回头。他们总是说,男人在外边野够了自然会回家的,农村人都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观念,其实堡子上的庙一解放就都被拆了,光剩下违约毁婚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耽误祝冰的时间太长了,要说这个人的精力也真是好,在农村五十多岁就是老头了,看看他,一夜没睡,又长途奔波,回到北京不休息直接工作到深夜。她赶紧写道:

“谢谢您对我的开导,时间太晚了,今天您也太累了,赶紧休息吧,等您有空时再聊。”

“现在已是凌晨,时间不是太晚,而是太早。但我们确实都该休息了,既然是睡觉就道一声晚安!”

“晚安!”——临睡前有个人跟她互道晚安,这让她的心里温暖,还有一种别致的感觉。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无论多晚,两人都要互通微信,或者通个电话。话题越来越广泛,几乎无所不谈,也越来越深入,她自然也问到自己最关心的祝冰和他太太的关系,这复杂微妙的问题若通过微信说清楚得写多长?他只有在电话里告诉她:只是因为两人都忙,没有时间离婚,而且特别讨厌在中国离婚的麻烦,被逼着要回答许多问题,两个人又都还没有再婚的打算,婚离不离的无所谓。或许等他再去美国时,两人到拉斯维加斯去办离婚手续,花30美元,几分钟就可拿到离婚证。

祝冰在讲述他的婚姻状况时跟讲笑话一样,常常逗得孙秀禾忍不住想笑。他妻子是画家,爱干净,最忍受不了他工作后一身脏兮兮的,回家往床上一躺像死狗一样。她最初爱他的才华,其实他的才华就在一双手上。他也非常爱妻子,喜欢给她按摩,为她摸骨,一开始她很享受。后来有了孩子,不管她处于什么状态,他的疯劲一上来就要又摸又捏,特别是创作遇到困惑时,拿自己的妻子当骷髅那样摸,让她受不了。他最早也是学绘画的,小时候在乱葬岗子捡了个骷髅头,用河沟里的水洗干净,就藏在自己的被子里,没事就摸那个骷髅,晚上搂着骷髅睡,一遍遍地在纸上、河滩的沙子上画那个骷髅……

后来他的妻子送女儿到美国读书,就没有再回来。失去妻子的前几年他非常痛苦,家庭是天性和文化的妥协,他很后悔当初不懂得妥协。刚结婚时无论是他们自己认为、还是在别人看来都是完美的结合,其实哪有完美的结合?只有在结合中双方趋向和谐,慢慢找到各自属于自己的完美。可惜他们错过了机会,走到了反面。

孙秀禾听到这儿禁不住想,竟然连祝冰这样的教授家庭也是走着走着就散了!农民的家在散,城里人的家也在散,有彻底散的,有名存实散的,有正在散和准备要散的,家庭散伙似乎成了一种时尚……她险些脱口而出,我喜欢被你摸的感觉。话到嘴边改口道:“您为什么要摸骷髅,摸人的骨头?”

他说:“人都是骨头撑着肉,只有摸了骨骼和筋肉的形状和结构,对一个人的形体样貌才有把握。”

她还关心他一个人怎么生活:“您每天吃饭怎么办?”

“现在最不成问题的就是吃饭,吃饭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生存,填饱肚子才能活着、工作;二是为了快乐。家里有厨房,学校有食堂,大街上有饭店,这两个目的都太容易就能得到满足。”

……

每天晚上两人的通信或通话,成了她最期盼、最快乐的事情。每晚一过10点她就处于一种焦灼、饥渴的状态,等待着他的信息。有时过了12点还没有他的信息,她禁不住一遍遍发微信甚至打电话,而他的工作不告一段落是不开手机的,他错过了通信的时间不是因创作大顺,就是创作不顺。他强烈地活在自己的创作情绪中,也感染着她跟着一起兴奋、快乐或担忧。两个人通信或通话,不知不觉也变得越来越无话不谈,且情意绵绵……

渐渐地她认同了他的工作规律和作息习惯,也开始试着接受他的精神世界。她敏感的心灵随着命运的安排开始活跃起来,自己都觉得与现在的状态相比,前几年简直就好像是假装在活着。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她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祝冰。

她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却根本没有真正恋爱过,上高三时有时与班长偷偷摸摸地传达情意,无法与眼前对祝冰的依恋相比,不要说一天接不到他的信息会发疯,他的信息就是来得晚一点她都觉得受不了。后来她要求每到晚上11点,就是工作没结束也要打开手机。一旦听到他那些恭维的昏话,就羞怯欢恋,情致旖旎。

他有时甜言蜜语,有时胡言乱语,光是对她的称呼,一会儿秀秀,一会儿禾禾,一会儿小禾,甚至小丫头、小姑娘……她有时竟被这些亲昵的称呼弄得魄荡神迷。或许女人就需要这样被自己喜欢的人溺爱,宠赞。她相信祝冰这样跟她亲昵,也是他自己感情的需要。当每晚跟他通完话再躺下来,她神思如醉,内心畅满。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我想你!你知道吗?”

“将心比心,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也想你,所幸我可以天天看着你,把对你的思念融进作品。”

“这都怪你,天天说好听的哄着我。”

“说得不错,但不是我哄你,而是我让你认识了自己。一旦你明白如何去聆听自己,欣赏和爱自己,你也就能爱上别人。归根到底,你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吸引过来的。那天你不坐在道边举着烟袋出神,后边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女人抽烟是不是很丑?那是我娘的烟袋,我有时累了、烦了,也会抽上几口。”

“有一种女人抽烟,益增其美,你就属于这样的女人,显得更成熟、更智慧。你不见好莱坞电影里的许多美人都拿着烟,不是为了抽,是为了美。”

“什么話从您嘴里说出来总是味道不一样,但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那不一定,我是可以给你结果的,就看你的决定。再说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结果,而在于活着的每一个过程。每个人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亡,所以人活着总要有点意思。说穿了,人生就是经历,当一个有意思的人,有意思地活着,做点有意思的事,这本身就很有意义。”

他的话像绕口令,却让她大脑开窍。

就这样两个人天天有说不完的话,情意越来越浓,孙秀禾觉得上一辈子就认识他了,他像她的情人又像她的父亲,哄着她、宠着她……

很快到了农历三月,塬上桃花开了,横山的冰雪融化,无定河的桃花水下来了。塬上的春耕春种也开始了,祝冰要来看她。

桃花汛期中的无定河,比冬季宽阔了许多,河水浑浊而湍急,河岸边的花木郁郁茸茸,一派北方的暖春气象。祝冰开着自己的大众吉普,在灿烂的阳光下,远远就看到秀禾站在他们当初见面的道边等候。他将车驶近后在路边停住,推门下车,定定地望着秀禾桃花般娇好的面容,幽深而含笑的双眸,然后就扑过去,两个人熟悉得像久别的夫妻一样紧紧抱住,急切地相互寻找着对方的唇。

孙秀禾没想到自己一点准备没有,竟会这么自然顺畅地就走到了这一步。待他们的想念和焦渴得到暂时的满足后才松开对方,祝冰为她拉开车门,两人上车后拐上进村的坡道,直接开进了秀禾家的院子。爹娘下地了,孩子们还没放学,家里很清静。

祝冰打开后车门,车座上、座位下放满了箱子、盒子、兜子……他先把箱子拿下来,就在院子里打开,里面有两个硬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塞满泡沫塑料保护着两尊孙秀禾的塑像,一尊就是那个泥塑,另一尊是大理石的全身雕像。丰姿慧美,又卓然入妙,跟她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隽洁秀异,风致端凝,又多了一种雍容、幽淑的气度。她一时目瞪口呆,欣喜异常,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然后分别把两尊雕像抱到屋里,一尊放到自己屋里,一尊摆到爹娘屋里的迎面桌上。祝冰拉着她的手双双坐到炕沿上,直视她的眼睛,怎么想就怎么说,他希望她相信、其实也知道她会信任他:

“秀秀,跟你说一件严肃的事。口北建了个北方博物馆,很堂皇,藏品也多,应该是北方最大的博物馆了。去年他们找到我,在博物馆大院的中央、主楼的前面立一尊塑像。我憋了几个月不知要塑个什么,几个月前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骤然开悟,既年轻漂亮,又要有历史感、有深挚沉静的母亲风韵。后来爱上你就更好了,这也是我的一个梦想,将自己爱人的形象借助大理石而不朽,永远矗立于人世间,供人们敬仰、膜拜!”

“这是好事,为什么总不跟我明说?”

“以前不敢跟你说明,怕你不同意,这毕竟使用了你的肖像权,如果你不同意我还要在面部做些改动,改得在像与不像之间。可我不想改,我就想以你的面貌立一个‘大地之母。基座80厘米,塑像3.8米高,形神卓荦,仪态端静,既风神绰约,又满身散发着母亲的光辉。我给雕像定名为《大地之母》,你们这里有句老话不就是‘千年老根黄土里埋嘛!当初因大陆板块移动,非洲的猴子从树上落到地面上,才渐渐成为人类,大地就是人类的母亲,我雕塑的就是黄土高原上的母亲,从内心到外表都很美,又年轻有活力,充满力量。无论是博物馆的人还是学校雕塑系的师生,看了完成的雕像后无不惊艳,一致通过。我自己也觉得这是我投入感情和心力最多的作品,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孙秀禾就是先被他的智慧和精神的强大所征服,渐渐才爱上他的,她没有明确表示同意和感激,却搂住他的脖子一阵亲吻。自从这次见到祝冰后她像换了一个人,老想贴在他身上,跟他亲近不够。祝冰今天穿了一件样式极少见的夹克,头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显得很年轻,她越看越喜欢,原以为自己已经枯竭的心灵又滋润起来,甚至像无定河的桃花汛一样开始奔涌、激荡。

祝冰继续说:“后天塑像揭幕,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参加揭幕式,揭幕式一结束,我们两个一块儿回来种地,行不行?”

孙秀禾有点顾虑:“我不会给你丢面子吧?”

这回是他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只会给我增光,那天整个博物馆里所有人的眼光都将盯着你。所以我给你买了墨镜,参加揭幕式的时候,只让人们看到你女神的风采,不让他们看清你的全部面目。如果你摘了墨镜,一定会引起轰动,走到哪里都被围观。这个塑像以及创作过程,将成为一段佳话流传开来,也是我们感情的见证。”

他想了想又说:“我的学生会称呼你师娘、师母,他们不是开玩笑,是尊敬,你大大方方地接受就是了。”

祝冰说完起身走出去,把车上的兜子、盒子都拿进来:“我给你买了两身衣服,试试看合不合身?”

一身是休闲装,乳白色的紧身上衣,黑色高腰宽松裤,孙秀禾穿上以后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突出了她健美有致的腰身,真率天然,了无娇饰,越发显得轻盈灵秀,窈窕娟娟。秀禾对着镜子,目光荧荧,幸福感从心里往外溢:“真想不到你还会买女人的衣服?”

“我哪里会买衣服,但我知道你的身高、三围,让服务员多拿几件,我来选。”说着他从兜子里拿出第二套衣服,是正装,准备参加揭幕式穿的。宝蓝色的直领衬衣和长裤,外面是浅棕色质地精良的薄大衣,肩上一系淡紫色的长纱,飘在襟前。他让她坐在炕沿上,耷拉着两只脚,他从纸盒子里拿出一双精美的深蓝近黑的半高跟皮鞋,却不给她试鞋,先捏她的秀足,从脚跟、脚掌到一个个脚趾,秀禾的身子都被他捏酥了,心里欢喜不尽地随他摆弄。他一边捏着一边说:“以前我没有摸过你的脚,但看上去你的脚不大,我还有点奇怪,在农村少见有这么秀气的一双脚。”

她秋波盈盈:“小时候娘总是给我做小鞋,说女孩子别让脚随便长,长个大蹄子,人没到脚先到,难看死了。让我穿小鞋,挤着点。”

“老太太有这般见识,难怪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女儿。我买的大了半号,不知合适不合适?站起来,到外面走走看。”

孙秀禾自己都觉得整个人被抬起来了,她到衣柜的大镜子前,前后左右看个没完,祝冰又拿出迪奥的太阳镜给她戴上,往她身上喷了同一牌子的香水,后退两步反复地打量着,惊奇自己努力的效果,面前的美人神姿艳发,如云出岫。他情不自禁地赞叹:“太好了,活脱脱一位高贵女神的范儿出来了!”

他将自己的左臂弯伸到秀禾面前:“是挎着我的胳膊,还是让我拉着你的手,咱们到外面走一圈试试感觉。”

秀禾选择了挎着他的胳膊。这样的衣服和鞋一穿,胸自然前挺,腰塌下去,头就扬起来了,双双走出院子,正碰上刚从地里回来的两位老人和放了学的孩子们,大家吓一跳赶紧让开路。

祝冰向他们点头打招呼,秀禾故意不吭声,挎紧祝冰的胳膊向河边走去。她越走感到越舒服,胳膊也挎得越紧,紧緊依偎着祝冰,悄声说:“这要让你花不少钱,怎么好意思,你给我的卡里的钱还没怎么花呢。”

“为你花钱我心里高兴,没有比这个钱花得更值了。等春种完了,闲下来,你跟我一块儿回北京,要好好买几件适合你的衣服。女人,特别是像你这样有身材有容貌的女人,如果不穿着适合自己的衣服,不把自己的特长穿出来,就是一种悲哀。”

当他们走到河边再返回来的时候,院子前面站着一群看新鲜的村里人,孙秀禾松开祝冰的胳膊,摘掉墨镜,一双儿女大声喊着妈妈扑过来,她哈哈大笑弯腰将他们搂在怀里。

她的娘抹着眼角进屋做饭去了,女儿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她的老伴则在里屋看着女儿的塑像闷头不语,他不知道,女儿的心被这个人搅和活泛了到底是福还是祸?刚离婚就这么张扬,好像多臭美似的,可这个城里人靠谱吗?年纪是不是也有点大?

老太太知道他的心思,走进来低声嘱咐道:“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在贵人面前不许带相。”

农村历来是把姑爷看作“贵客”的。

“这个人只要让我女儿高兴,我就认他!再说他不是比前边的那个窝囊废强百倍吗?”

老头嘴里哼哼两声,算是答应。

中午吃面条,简单省事,图个吉利。老太太昨天都准备好了,只剩下打卤、切菜码、烧水煮面,这就简单多了。很快热气腾腾的喜面捞出来上了桌子,这也确是一顿喜气洋洋的午餐,卤里全是羊肉丁,真材实料,香气盈盈。

家里增加了一个祝冰,气氛跟往常就完全不一样,首先孩子们打心眼里感到新奇,闹闹嚷嚷。秀禾换上了那一身休闲装,看着格外的清爽喜悦。

祝冰大口吃完面条,对着两位老人宣布:“老人家,吃过饭我跟秀禾就得出发,后天上午参加口北的一个庆典活动。最晚大后天我们回来。回来后我就不走了,跟着一块儿种地,等春耕春种完了再说。农闲时二老也可以跟着秀禾到北京休息一段时间,我北京的房子够住的。”

老头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着他,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祝冰笑了:“大叔,我是石匠,还是有点力气的,您看到禾禾的塑像了吧,我是用一整块大理石雕成这样,没点力气行吗?我是河北阜平人,太行山脚下,小时候种过地。”

老头似乎笑了一下,点点头。孩子一听说祝冰再回来就不走了,兴奋起来,希望他用泥也给自己捏个像……

饭后,祝冰从汽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个大箱子,提到孙秀禾的屋里,对老太太说:“大娘,这里边是我的衣服和杂物,回来用的,就不带着了。”

两个人一块儿上了汽车,老太太特意走到祝冰那一侧,对他说:“路上千万要小心,高兴就在外边多玩儿几天,别惦记种地的事,地是种不完的。”

祝冰答应着,起动了汽车,顺坡缓缓而下。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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