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剿捻

2020-10-24 08:02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20年5期
关键词:李鸿章朝廷曾国藩

自1853年以来,清廷为剿捻先后派遣了22个统帅,到李鸿章已是第23个。这其中有亲王、总督、巡抚、总兵等,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结果都是难竟其功。李鸿章信心满满,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没想到甫一上任,捻军就给了他当头几棒。好不容易剿灭了东捻军,淮军诸将又撂了挑子。风波平息后,淮军大队开始北上对抗西捻军,轰轰烈烈的捻军运动被彻底镇压。剿捻后,居功至伟的李鸿章和淮军却受到朝廷的猜忌被迫裁军,就在李鸿章失意之时,两件偶然的大事改变了他和淮军的命运,其中一件就是天津教案。

李鸿章上任以后实施的第一次围剿计划彻底失败

1866年,即李鸿章督师前不久,捻军分为东西两支:一支由赖文光、任化邦率领,继续周旋于山东和中原一带,称为东捻军;一支由张宗禹率领,前往陕甘,联络回众,称为西捻军。这是战略上的重大调整,也是形势所迫。当时清军调集了大量军队,集中于苏、鲁、豫、皖地区,进行围追阻截。捻军虽然挫败了曾国藩的多次围堵,但局势并未改观,相反更加严峻。

1867年2月28日,李鸿章抵达徐州。此时的李鸿章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在与曾国藩会商之后,旋即拔营前往河南,进驻周家口。

不久,湖北传来消息,东捻军主力正在安陆臼口镇一带集结,李鸿章闻讯便立即调集各路大军开始向安陆进发,计划就地围歼。这是李鸿章上任后实施的第一个战役部署。各路大军包括刘铭传、张树珊、周盛波、鲍超以及郭松林的新湘军,总兵力达到7万之众。

朝廷对此寄以厚望,明确指示说:“鄂省地势非平旷,马力不能施展,若各军四面夹击,齐心并力,必可痛挫其锋,以后势如破竹,易于剿办……”李鸿章深以为然,接旨后他一边上奏吹捧,“圣上英明,指授机宜,极其透彻,为臣不能不钦佩叹服”,同时又信心爆棚地吹嘘,“目下军势既集,网罗已张,必将就地围剿,痛挫其锋”。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接二连三的失败便接踵而至。先是郭松林的新湘军在罗家集中了埋伏,之后张树珊部又在杨家河全军覆没。事情到此还没完,尹漋河之战中,号称“淮军第一名将”的刘铭传同样大败而归。

尹漋河之战发生在1867年2月19日,这是臼口之围中最重要的一战。此战中清军的两大主角,一个刘铭传,一个鲍超,都是湘淮名将,当时军界重量级的人物。

曾国藩有一次纵论湘军名将说,“我军最能战者,乃一鲍二李(李继宾、李孟群)而已”,其中一鲍,就是指鲍超。刘铭传所部之铭军,更是淮军之劲旅。不过,刘铭传看不起鲍超,鲍超也不把刘铭传当回事。于是两人互不服气,暗争雄长。

1867年2月,东捻军在连战连捷之后,士气大振,决定分头抢渡汉水,西进川陕,但在渡河时受到了官军阻挡,迫不得已集结于臼口一带。李鸿章再次调集各路大军实施包围,并令淮军主力刘铭传部由北而南、湘军主力鲍超部由西而东两边夹击。面对官军的咄咄逼人之势,赖文光、任化邦决定退守尹漋河一带,并做好决战的准备。

2月18日,刘铭传率部驰抵下洋港,探明捻军大队正在尹漋河驻防,于是便写信给鲍超,约好次日辰时两军同时发起攻击。

2月19日,铭军先抵尹漋河。此时时间刚至卯时,离约定攻击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但刘铭传为了抢夺头功,不等鲍超到达,旋即下令发起攻击。于是,铭军大队丢下辎重,大举渡河。河对岸的捻军一看铭军来势凶猛,稍加抵抗便向后撤退,刘铭传挥师追击,一口气追了四五里路,这时后路发现大队捻军。刘铭传闻报,担心后路有失,马上抽调马步队5营回援。

如此一来,正中捻军下怀。佯装撤退的捻军开始调头反扑。这是捻军惯用的战术。铭军很快前后受敌。混战中,唐殿魁、李锡增、田履安、吴维章等部将先后阵亡,刘铭传衣冠尽失,狼狈不堪。

幸好这时鲍超部按约定时间从背后发起了攻击,捻军猝不及防,难以抵挡,被迫撤离战场。刘铭传有幸逃过一劫,尹漋河之战也转败为胜。按理,他应该感谢鲍超,可他没有,相反却因被鲍超相救而感到丢脸。更让他难堪的是,战后鲍超派人送来了他丢失的衣冠。

刘铭传大受刺激,于是不顾事实,开始攻讦鲍超。他上报说,淮军之败原因在鲍超,因为他没有按时发动进攻,所以导致淮军孤军作战,损失惨重。鲍超一听大怒,上报辩驳说,刘铭传为抢头功,违反约定,事后颠倒黑白,意在嫁祸于人。

然而,作为前敌统帅的李鸿章,竟然认定责任不在刘铭传而在鲍超。他在给朝廷的报告中说:“该提督(指刘铭传)血性忠勇,平素好战轻敌……尹漋河之役,接仗过猛,又因鲍超期会偶误,致有此失,幸霆军援应奋勇,再接再厉,乘机大捷,转败为功。”

身为湘军领导的曾国荃也没有说句公道话。作为湖北巡抚,他的报告称,尹漋河之战,刘铭传遇到的是任化邦,而鲍超接仗的是赖文光,任强而赖弱,所以刘铭传败了,鲍超胜了。看上去,他似乎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但却话中有话,即刘铭传遇到的是强敌,败得情有可原,而鲍超碰上的是弱旅,胜则亦在情理之中。

由于无人主持公道,朝廷下旨严责鲍超。鲍超气坏了,上奏说伤病复发,请求开缺调理,不久更提出遣散所部霆军32营。对于霆军,李鸿章并不同意完全遣散,而是提出挑其精壮,加以改编。这个办法一如当年对待常胜军,就是要留住精华,为己所用。当年7月29日,鲍超的霆军在撤裁了老弱病残之后,其精壮被挑选后带往济宁,整体编入淮军。

关于霆军的改编,还有两个小插曲。鲍超请辞后,霆军将士希望归曾国荃领导,这事曾国藩也知道。后来,曾国藩又提出调用直隶提督娄庆云前来接统,但都未能实现,最后只好归并淮军。

一年多后,捻军被镇压后,曾国藩进京觐见皇太后、皇上。在养心殿上,太后还关心地问起鲍超和霆军,这次奏对仅十数句话,但提及鲍超的就有两处,可见鲍超的名气之大。但如此名將,最终还是在湘、淮两系的明争暗斗中落寞而去。

臼口之围,李鸿章一败再败。尹漋河之战后不久,东捻军又在蕲水歼灭湘军彭毓橘部。至此,李鸿章上任以后实施的第一次围剿计划彻底失败。

两人各打五十大板,这是清廷惯用手法,但这一顿板子,倒把李鸿章打醒了

1867年春,东捻军从湖北突围进入河南南阳一带。赖文光与任化邦等人磋商之后,决定东上山东,进入富庶的胶莱一带。战略专家认为,这一决定实际上存在重大失误。因为它给了李鸿章利用运河和胶莱河作防线围剿捻军的机会。

李鸿章未督师前,对曾国藩的所谓“河防”不屑一顾,但在接二连三地吃了败仗之后,他才真正领会到曾国藩的良苦用心。对付捻军,光从陆路围剿显然不够,而利用河防,限制其流动,则不失为有效之策。于是,他决定仿效曾氏“筑墙之法”来对付捻。

从1867年6月,李鸿章在认真研究和部署之后,决定实施“倒守运河”之策。所谓“倒守运河”,就是将原来的东岸设防转为西岸设防。为了保险起见,他设下了两道防线:一道是胶莱河防线,一道是运河防线。

为了确保这一计划的实行,李鸿章亲自巡阅运河,沿途察勘,并督修长墙。接着,李鸿章又调集数万重兵,其中包括淮军的全部主力,以及山东、河南、直隶等地的部队,层层设防,铁壁合围。

9月23日,李鸿章驰抵沂州,并与山东巡抚丁宝桢会晤。此时,东捻军正在莒州一带活动,由于淮军游击之师的追剿,捻军大部开始向胶莱防线北端移动。李鸿章提醒丁宝桢说:“贼有回窜之意。”丁宝桢不以为然,说是已有安排。会晤之后,李鸿章即带刘秉璋、沈宏富等马步队进驻台儿庄,就近指挥。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到达台儿庄10来天后,就传来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东捻军就在胶莱防线的北端突破鲁军防线,渡过潍河。

李鸿章几个月的精心筹划转瞬化为泡影,他又气又恼。很显然,问题就出在丁宝桢身上。尽管李鸿章一再提醒他要加强胶莱北端防线,他也的确派出了14营防军前往驻守,但这一切不过是虚应故事。首先,14营兵力显然不够;其次,当捻军突围时,鲁军也未做认真抵抗,倒是捻军大队突破防线之后,他们反倒来劲了,大张旗鼓地进行追赶,唯恐捻军跑得不快。

鲁军的所作所为,表明丁宝桢有自己的小算盘。作为地方官,他不希望自己的辖区成为战场,所以阳奉阴违,明堵实不堵,其用意只有一个:驱捻出鲁。这就是导致鲁军防线被突破的根本原因。李鸿章大为恼火,他指责丁宝桢“慢师轻敌”,玩忽职守,可丁宝桢随即以牙还牙,攻击李鸿章调度不力,“纵贼误敌”。虽然李鸿章身为钦差大臣,专办剿匪事宜,但他管不了丁宝桢,后者作为一省大员根本不买他的账。

丁宝桢在清代官场也是名臣之一。他刚硬无比,又聪颖过人,谁想要占他上风几乎没有可能。李鸿章碰上他,算是遇到硬茬儿了。两人腾章相诋,你来我往,朝廷不耐烦了,说你们都别吵了,李鸿章有问题,丁宝桢也有问题,于是,下令李鸿章“交部议处”,丁宝桢摘去顶戴,革职留任。

两人各打五十大板,这是清廷惯用手法。但这一顿板子,倒把李鸿章打醒了:眼下要紧的是尽快消灭捻军,建功立业,否则,曾国藩前车不远。李鸿章想明白后,便不再认死理了。他开始主动讲和,首先进行自我批评,认为大敌当前,应该一致对外。丁宝桢也以和解的姿态做出了回应。此后,双方达成共识,一致决定加固运防,共同对敌。

从9月初至11月下旬,淮军在加强运防的前提下,施展了猛烈攻势,以刘铭传为首的4支精锐的游击之师以骑制骑,以快制快,接连获得了胜利。尽管东捻军突破了胶莱防线,但仍被困于狭长的运河防线之内,无法摆脱淮军凶猛的追击,在连续不断的打击下,损失惨重。

11月17日,在日照的追击战中,任化邦被淮军的枪弹所伤,但所幸未及要害。负伤后,他率部迅速退至苏北赣榆,然而刘铭传跟在后边紧咬不放。为了改变被动局面,任化邦决定利用淮军远道疲乏,对其实施伏击。就在双方激烈拼杀之际,捻军突然不战而退,队中有人惊呼:“鲁王中弹了!”随着喊声,只见一伙人护着一具尸体向后狂奔而去。铭军乘机追杀,捻军大败。

任化邦战死后,赖文光顿失臂膀。此后,起义军开始一蹶不振,连遭败绩。12月间,淮军主力在寿光给予了起义军致命打击。这一仗,东捻军几乎被打光,残部仅剩数百骑跟随赖文光冲破六塘河,沿运河南下奔逃。1868年1月5日深夜,赖文光在扬州瓦窑铺一带被被俘,随后,在扬州被处决。至此,东捻军全军覆灭。李鸿章甚为得意,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称,东南五省全境肃清,所有捻逆全股扑灭。

然而,李鸿章高兴得太早了。就在东南捷报频传之时,西捻军张宗禹部却在陕西越过黄河,进入山西,并将剑锋指向畿辅。

李鸿章的命令执行不下去了,这还是淮军组建以来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张宗禹率部进抵保定,京畿为之震动。朝廷紧急调度,立令官军各部回救根本。李鸿章在济宁接到谕旨后不敢怠慢,立即召集众将传达圣旨,并手谕各部做好开拔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以刘铭传为首的淮军诸将的反应却是空前抵触,他们说:“这些年,我们长期征战,四处奔杀,早已疲惫不堪,如今好不容易灭了东捻,说什么也得让人喘口气吧?”

诸将说的确是实情,但他们不满情绪如此之大,却另有原因。东捻剿灭,朝廷功大赏轻。拿刘铭传来说,平定东捻,他居功至伟,可最后得到的奖赏只是一个三等轻车都尉。就连曾国藩都为他不平,认为功赏相比“相去万倍”,但也无可奈何。刘铭传喝酒后曾大发牢骚,说:“老子带兵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朝廷有功不赏,有过先罚,都什么玩意儿啊!”李鸿章提醒他说话注意分寸,不要口无遮拦,他就更火了,甚至埋怨李鸿章没有为他们争功。

其实,刘铭传错怪了李鸿章。要保举地方之长或疆吏一级的高官并非易事,尽管李鸿章也做过努力,但他当时的地位和影响尚嫌不足,他的提议也未被采纳。淮军诸将因此情绪消沉,有人甚至产生了离开李鸿章另立门户的想法。现在,朝廷又要他们追剿西捻,他们自然老大不乐意。

李鸿章的命令执行不下去了,这还是淮军组建以来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朝廷催促发兵,急如星火。从正月初一至十二日,谕旨接连下了八道,而且口气一道比一道严厉。李鸿章焦灼万分:一方面,他难以说服部将;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向朝廷交代。他本想拖延時日,可朝廷等不及了,眼见李鸿章久不复奏,于是龙颜震怒。正月初十日、十二日的两道谕旨已是杀气逼人,严责李鸿章应援不力,褫黄马褂,拔双眼花翎,并要严查刘铭传、善庆、温德勒克西等诸将责任。

消息传出,无疑是火上浇油。淮军诸将又一次炸了营。郭松林喊道:“怕什么怕啊?干脆会兵北上,打到北京去!”有人呼应道:“打便打,怕它作甚!”这话简直就是犯上作乱,无异于造反了。众人情绪骚动,济宁的局面已有失控的迹象,后果难以预料。

就在这紧要关口,有两个人站出来帮了他的忙。一个是刘秉璋,一个是潘鼎新。

刘秉璋在淮军中是个比较特殊的人物,他进士出身,以翰林从戎,这一点与李鸿章相同,在淮军诸将中独一无二。由于这一特殊身份,他与淮军诸将气味难投,格格不入。尽管李鸿章对他始终高看一眼,但他颇为自负,经常爱提点意见,这让李鸿章时感不快。

不过,刘秉璋毕竟是个识大体的人。初十的严旨到达之后,他便来找李鸿章了。此时,刘秉璋已离职,但尚未离营。他建议李鸿章找潘鼎新谈一谈,“诸将闹着要走,但琴轩毕竟是读书人,可激以大义”。

李鸿章第二天便把潘鼎新找来。这次谈话开门见山。李鸿章指着桌上的诏书问:“见到诏书了吗?”潘鼎新说:“见到了。”李鸿章说:“朝廷如此严处,你不为我担心吗?”潘鼎新说:“君之于臣,犹如父亲对儿子,高兴了给你,不高兴了夺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鸿章听了这话,心里便明白了。他大笑起来,对正在隔壁的幕僚赵子方说:“子方,你听听琴轩的话,真是风流罪过耳!”接着,又对潘鼎新说:“既如此,你还等待什么呢?还不速速起兵!难道你要见我被置于死地吗?”潘鼎新说:“老师放心,琴轩知道该怎么做。”

回去后,潘鼎新二话不说,立即整队北上。他一动,其他各部将领也都坐不住了。几天后,各路淮军络绎进发,李鸿章也率指挥部开拔。

据《异辞录》记载,刘秉璋那天找过李鸿章后,马上又去找了潘鼎新。他对潘鼎新说,尽管他们对朝廷不满,对李鸿章有意见,但大局不可不顾。这个大局当然是指淮军的整体利益。所谓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鸿章身陷危境而不管不顾。事后,李鸿章颇感欣慰,他在致曾国藩的信中写道:“诸将虽野,尚知尊亲。”

李、左两巨头的携手,带来了直东战场的重要转折

张宗禹的西捻军约5万之众。他们由西北入陕,一路所向披靡,1866年11月便打到西安城下。陕西巡抚刘蓉的湘军接连大败,朝廷急调左宗棠督办陕甘军务,率部驰援。由于久攻西安不下,1867年3月,张宗禹率部进入渭北,与回民起义军联合作战,并继续采用流动作战方式,搞得左宗棠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

1867年12月,张宗禹转战陕北,连续攻占安塞、迁川、绥德等州县,就在这时传来了东捻军的告急文书。张宗禹于是率部直插京畿,以迫使清军回防。同治六年底,西捻军从陕西渡过黄河,由晋南进入豫北,再由豫北转向直隶,并在冀南渡过滹沱河。到了次年正月,进抵定州,威逼京畿。清廷为之震动,急调各地勤王之兵10万之众,集结于直隶,实施围堵。

当各地清军蜂拥而至之时,张宗禹才得知东捻军已全军覆没,他们的救援行动已失去意义。于是,他召集众将商议,认为直隶为险境,不宜久留,必须速回陕北,与回军会合。然而,由于清军围追堵截,西捻军的撤退并不顺利,只能被迫游走于直、豫、鲁三省平原,寻找机会退回陕西。

济宁风波平息后,淮军大队开始北上。尽管如此,清军一开始却并无明显优势,相反倒是一片混乱。当时,直东战场几百里之内,竟然出现了三个钦差大臣、一个总督、三个巡抚、两个侍郎和一个将军,而且,在这些众多的大员之上还有一个总指挥恭亲王。如此多的指挥怎么打得好仗?李鸿章对此大为不满。他说,这样下去,将一事无成,“其免于九节度使之溃者几希”。

除了多頭指挥外,更让李鸿章头疼的是碰上了左宗棠这个老冤家,处处与他作对。他提出“圈制”,以守待变,左宗棠偏不同意,力主强力追剿,两人互相牴牾,争执不休。

西捻军进逼直隶后,李鸿章受到朝廷严责。出现这样的局面,李鸿章认为这都是左宗棠惹的事,他在陕西剿贼不力,结果放贼出山,殃及自己。不过,鉴于丁宝桢的教训,他决定忍让,主动求和。不久,李鸿章进驻山东德州,主动与左宗棠寻求和解,朝廷也令恭亲王协调李、左关系,而此时的左宗棠由于追剿不力,也开始反思自己的战法。4月间,漳、卫上游陡发山洪,运河水位猛涨。西捻军三面遭水,行动困难,被迫徘徊于直鲁边境。左宗棠看到战机有利,开始接受李鸿章“圈制”之策。

6月14日,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德州桑园会晤——这就是著名的桑园会议。李、左两巨头的携手,带来了直东战场的重要转折。湘淮军利用运河、黄河和大海的长墙工事,对西捻军实施全面围剿。起义军遭受沉重打击,伤亡惨重。

7月14日,在商河之战中,张宗禹中弹负伤。8月4日,西捻军在商河、乐陵一带遭遇淮军追击,张宗禹率部试图摆脱,但淮军诸将次第追击,并逐步形成合围。战斗从4日一直持续到13日,西捻军突至山东茌平附近的南镇,陷入了刘铭传、潘鼎新、郭松林等几路大军的联手合击。西捻军顽强抗击,直至数千将士伤亡殆尽。最后,张宗禹仅带数十骑突出重围,在高粱地里不知所终。

茌平一战,是西捻军的最后悲歌。张宗禹之兄张宗道、其弟张宗先、其侄张正江等全部阵亡,就连他的儿子张葵儿也未能幸免,被官军抓获,只有张宗禹去向不明。

淮军撤裁规模之大超出了李鸿章的预想

西捻军覆灭后,轰轰烈烈的捻军运动被彻底镇压下去。不到半个月,朝廷的奖嘉令下达了,李鸿章加太子太保衔,以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可李鸿章似乎高兴不起来。在此之前,已有风声,传曾国藩要调直督,而江督的位置极有可能由李鸿章接任,可现在朝廷让他出任湖广,看来两江的位置是没他的戏了。

果然,此后不到10天,朝廷又发布了两项重要的人事变动:一项是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另一项是马新贻接任两江总督。

这一来,李鸿章就更郁闷了。在晚清十大总督中,直隶总督和两江总督最为显要。直督为疆臣之首,江督为财富之区。曾国藩由两江调任直隶,就其威望和资历来说,自在情理之中,可马新贻调任两江,就让李鸿章有些不服气了。

马新贻与李鸿章虽是同年进士,但1863年,马新贻出任安徽布政使时,李鸿章已是江苏巡抚;1865年,马新贻担任浙江巡抚时,李鸿章已是代理两江总督。从资历上马新贻不如李鸿章,就战功而言更无法与李相比。可朝廷偏偏把江督这个重要位置给了马新贻。

自1861年,曾国藩就任江督以来,江督的位子就一直由曾、李二人轮换来坐,而两江也一直被视为湘、淮军的地盘,不容他人染指。如今,捻军剿灭,李鸿章居功至伟,就连曾国藩都要逊色几分,江督一职由他回任,顺理成章。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朝廷偏偏没有这样安排。

李鸿章明白,朝廷是在猜忌自己了。剿捻时期,淮军进一步扩展,已达十一大军系,鼎盛时兵力达到200营之多。随着权势日隆,猜忌和攻讦也随之而来。左宗棠尤为不服,公然诋毁李鸿章,说什么“张宗禹未死,伏有隐患”。而一些大臣也上书建言,要求撤裁淮军,而且撤裁规模之大也超出了李鸿章的预想。

8月,李鸿章应召进京陛见。两宫垂训,明确要求淮军撤出直隶,并进行裁军,除了保留部分军力平定“回乱”外。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1869年2月,李鸿章前往湖广赴任。遵照朝廷的旨意,他先赴金陵,与曾国藩商讨撤裁淮军之事。这次撤裁计划第一步为裁50营;第二步是对保留的部分进行切割,分别调往苏、鄂、直、鲁四省,归由各省督抚节制。李鸿章自己带往湖北的只有郭松林部、周盛传部及亲军19营。按照此项计划,淮军总营数将减至75营,人数从8万裁至3万。这对淮军来说,是一次不小的削弱。淮军将领的情绪也因此大受影响,刘铭传、潘鼎新等纷纷提出解职,这让李鸿章焦虑不安。但朝廷的态度坚决,不容丝毫置疑。

次年1月15日,曾国藩进京陛见。皇太后、皇上在养心殿还特地询问了裁军的情况。上:“汝在江南事都办完了?”对:“办完了。”上:“勇都撤完了?”对:“都撤完了。”上:“遣撤几多勇?”对:“撤的二万人,留的尚三万。”上:“何处人多?”对:“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上:“撤的安静?”对:“安静。”

从1868年7月至1870年6月,在将近两年的时间内,李鸿章表面上风风光光,实际上并不舒心。他在湖广总督位置上坐得也不安稳,一会儿被调往四川查办吴棠被参案,一会儿被派往贵州督办军务,镇压苗民起义,一会儿又受命紧急入陕,应对回民起义。李鸿章对这些安排都非常不满。尤其是入陕,又要和他的老冤家左宗棠搞到一起,他就更不情愿了。

然而,就在李鸿章不甚得意之时,一北一南,天津(直督管辖之区)和南京(江督督署所在地)先后发生了两件大事。这两件大事都具有偶然性,而且之间并无关联,但对李鸿章和淮军来说,却又带来了一个机会。这两件大事,一件是天津教案,一件是马新贻遇刺。

丰大业的暴行就像一把火点燃了导火索,人们看见洋人就打,看见洋产就砸

天津教案的起因与一个名叫武兰珍的人有关。武兰珍是一个拐骗犯,他是在街头用迷药拐骗一个孩童时被抓获的。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但在对武兰珍的审讯中却曝出了一条令人震惊的背景——即武兰珍的迷药来源自一个名叫王三的法国天主堂教民。

当时的审讯是公开进行的,堂下围满了百姓。武兰珍的回答使现场一片哗然,人们纷纷要求惩办幕后主使王三。负责审讯的天津知县刘杰一看事态严重,连忙向上级报告,于是此案惊动了天津知府张光藻和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等人。

听了汇报之后,崇厚认为如果此案确系王三主使,应予惩办,以平民愤,不过事涉教会,要妥善慎重。然而,此时天津城内已是民情汹汹。当时,天津的法国教会育婴堂大量收养女婴,这是因为中國社会重男轻女,存在很多弃婴。这本来是个善举,可是,很快就被一些不法之徒钻了空子。他们为了领到赏钱(教会对那些送来女婴的人给予奖励),把一些非法所获的女婴送往育婴堂,而教会不加甄别,来者不拒,这就使拐骗孩童的恶行有了市场,愈演愈烈。

这种情况很快引起了人们的谴责,更让人不满和疑惑的是,育婴堂的女婴常常大量死亡。就在当年的春夏之交,一个月内就有三四十个孩子死亡。育婴堂把他们草草装殓,悄悄扔至野外。有时,一个木盒里竟装有三四个孩子——这种做法严重违反了中国的习俗,而且景象凄惨,让人不忍卒睹。甚至有人说女婴们被挖眼剖心。就在这时,武兰珍的案子发生了。

1870年6月20日,有消息称,望海楼教堂附近围满了民众,人们强烈要求入内检查,随后啸聚的人数越来越多,很快达到数千(一说上万)之众。面对民众愤怒的情绪和要求,主持教堂的修女不得不同意民众选派代表入内检查。

就在代表进入教堂时,一个满面怒气的洋人赶到了。他下令赶走民众代表,声称这是法国的领地,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这个男人态度傲慢,说话相当蛮横。有人认出了他,说他就是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

本来渐趋平静的民众,情绪变得更加激烈。很快,刘杰匆匆赶到,一边安抚民众,一边与教会方面进行交涉。刘杰带来了武兰珍,让他当面对质,并向丰大业提出,准许到育婴堂进行一次彻底检查,以平息民愤。丰大业认为这是在威胁,说:“知县级别低于领事,你不配和我谈话。”

第二天,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士绅们带头声援,书院也停课支持,望海楼前人山人海。人们始与教民争吵叫骂,继之动手推搡。场面逐渐失控,民众向教堂抛扔砖头和石块。

法国教堂的神父修女们这时感到了恐慌,于是派人赶往三口大臣衙门紧急求见,希望与崇厚协商,尽快寻求一个解决方案。就在协商进行之中,丰大业又一次赶到了。他要求崇厚立即派兵弹压,驱赶民众。可崇厚告诉他,眼下民气已起,不可强压,应以稳妥为宜。丰大业暴跳如雷,指责崇厚纵容袒护,必须承担后果。谈话间,他还拔出手枪,对崇厚进行威胁,甚至直接开枪打死了匆匆赶来的刘杰的随身仆役。

这一暴行就像一把火点燃了导火索,顿时整个火药桶一下子炸了开来。民众一拥而上,齐声喊打,丰大业和秘书西门转瞬之间便死于乱拳之下。接着,愤怒的火焰开始向四周蔓延,人们看见洋人就打,看见洋产就砸。

望海楼首当其冲,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洋人和教民们抱头鼠窜。事后据官方统计,此次骚乱的直接损失如下:打死洋教士、洋商及外国官员20名,其中法国人13名;中国教民死毙30余名;毁坏法国教堂、仁慈堂、洋行等4处;误毁英国讲书堂4处、美国讲书堂2处。

事件发生后,法国纠集英、美、德、意等七国军舰云集天津、烟台一带,扬言要进行武装报复。两天后,朝廷谕令直隶总督曾国藩查办此案。

曾国藩晚年最不幸的一件事

一场严重的危机摆到了曾国藩的面前。查办天津教案是曾国藩晚年最不幸的一件事,在他死后,有一副挽联这样写道:“经百战生真福将,早三年死是完人。”下联指的就是他查办天津教案,因他查办此案后的第三年便与世长辞,却因此案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千夫所指,举国欲杀。

7月4日,曾国藩动身前往天津。出发前,他不断找人谈话,希望找到一个好的对策,但始终没有找到。7月8日,曾国藩到达天津,崇厚出城5里,在教军场迎接。

曾国藩到来的消息立即传遍了天津的大街小巷,人们认为,作为中兴名将的曾国藩一定不会屈服于洋人,而为国人撑腰打气。市民们拦住了曾国藩的轿子,向他呈递请愿书,吁请不畏强权,不惜一战。然而,曾国藩的想法显然与此不同。他认为眼下重要的不是出气,而是要确保和局。面对大沽口外正在集结的外国兵船,轻启兵端,实非明智之举。

由于这种思想指导,交涉从一开始就处于下风。丰大业公然开枪是造成骚乱的重要原因之一,却被忽略不计。案件的查办只是围绕事件如何发生、中方究竟应该负多大责任展开。这本身就存在极大的不合理。

就在到达天津的当天下午,曾国藩一边阅读文件,一边又见客7次。曾国藩是想通过谈话,了解更多的情况,以便找到妥善的办法,结果却很不乐观。几乎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认为女婴挖眼剖心之事确实存在。

在他约谈的军政官员中,有一个名叫左宝贵的,当时在军中担任游击(从三品)。他对曾国藩说,6月4日,他亲眼看到两具孩童尸体,都是“无眼无心”。而另一名官员说,他曾派一个把总去查过,一些被抛弃的尸体“不止无眼无心”,有的甚至是“只见骷髅,无皮无肉”。此外,还有两个官员反映说,7月9日,他们亲见一棺内“有埋三尸者”。

为了搞清事实,曾国藩又做了两项工作:一是亲自追问那些传播挖眼剖心的人,结果“无一能指实者”,均为道听途说;二是遍询天津城内外,亦无一例丢失幼童被卖教堂而报案者。

最后,曾国藩在给朝廷的报告中做出如下结论:“此次详查挖眼剖心一条,竟无确据。外间纷纷,言有眼盈坛,亦无其事。盖杀孩坏尸,采生配药,野番凶恶之族尚不肯为,英法各国乃著名大邦,岂肯为此残忍之行?以理决之,必无是事……”

这一结论完全否定了外间的传言。报告一出来,立时引来了不满。特别是报告否定了挖眼剖心的传闻,而且还提出要“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一来雪洋人之冤,二来解土民之惑——这究竟是在帮谁说话?曾国藩的立场显然出了问题。

有人上奏说,焚毁教堂之日,众目睽睽之下起出人眼人心等物,用坛所装,“眼满盈坛”,后交崇厚收执,这是事实,不容否定。

朝廷立即下谕询问有无此事,“着曾国藩确切查明”。曾国藩连忙上奏解释。他说,如果有人眼人心等物取出,众目昭彰,崇厚岂能一人消灭?且由教堂取出,必有取出之人,而呈交崇厚收执,也必有呈交之人,可这样的人根本不存在。

为了进一步查實案子,曾国藩还把天津的王三、安三,河间王三、纪金海、刘金玉以及其他涉案疑犯统统提来讯问,结果仍没找到迷拐案牵涉教堂的确切证据。为此,曾国藩敦促朝廷“请发明谕”,以辩洋人之诬。

曾国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立意不开兵端”,“即不欲以百姓一朝之忿,启国家无穷之祸”。这个想法也是一些务实派(洋务派)官员的想法。但是,朝中保守派势力却坚决反对。7月12日,内阁学士宋晋就上奏说,和局固宜保全,民心未可稍失,请求布置海防兵力,以备一战。

此时,曾国藩是两头受压,一头是保守派的攻击,另一头是洋人的咄咄逼人。多国公使气势汹汹,要求赔偿损失,严惩凶手。曾国藩采取了分化的策略。他提出把俄、英、美等国的损失与法国分开处理,即对前者“速为料理,不与法国一并议结,以免歧混”。如果俄、英、美等国淡出交涉,剩下法国一家,压力就会减少。

可是,法国公使罗淑亚并不好对付。他提出了诸多无理条件,其中特别提出要将府县官员张光藻、刘杰等即行抵命。

曾国藩非常生气,但迫于压力,不得不作忍让。他奏请朝廷,请将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二员革职,交刑部治罪。报告拜发后,他愈加痛悔,病势加剧。可法国人仍然不依不饶,认为“交刑部治罪”乃搪塞之语,坚持非抵命不可,而朝中人士则指责曾国藩屈服压力,偏袒洋人。

一时间,责诘之书,纷至沓来。曾国藩一筹莫展,而形势日渐恶化。法国人甚至公开表示决裂。法国海军司令公开威胁说:“十数日内再无切实办法,定将天津化为焦土。”

崇厚焦急万分,每日来行馆探望曾的病情,并向他报告情况。可曾国藩由于病重,已无力置答。有一次,崇厚前来,曾国藩强起接谈,身体无法支持,竟昏晕呕吐,被左右扶入室内。

7月23日,崇厚上奏,称曾国藩病势甚重,请由京别派重臣,来津办理此案。几天后,朝廷做出答复:一、令毛昶熙前赴天津会办;二、令丁日昌星速赴津,帮同办理。除此之外,朝廷还做出了一项重要调动,即令李鸿章“驰赴畿疆,候旨调派”。

于是,在天津教案最紧要的关头,李鸿章又一次出场了。那么,这一次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又会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案件呢?

(参考资料:《淮军四十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作者: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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