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一条名叫漾濞的江

2020-10-23 09:12左中美
大理文化 2020年10期
关键词:集市林场村庄

1

最初的时候,这条江还没有被冠以“漾濞”的名字,村庄的人们直接就叫它“江”,彝语读音“剔比厄”。把一条江称之为“江”,就像是父母亲叫自己的孩子“儿子”或是“闺女”那样。

江在山下,村庄在山上。从村庄下到江边,走得快的人半个小时,背着背子或是赶着牛的人要五十分钟到一个小时。这样的一段路算不上远。夏天,我们常常把牛赶到江边放牧,然后,每天几个小时在这江边以及江水里玩耍。

江边的沙岸上芦苇茂盛,江湾里柳树成排。我们把牛赶到江岸上的芦苇滩里,或者是半山腰上,之后,一头扎进水里。江水清澈,江面平缓宽阔,站在江的这边看对岸的人完全看不清,只大体看得出男女。若是大声呼喊,喊声在到达对岸之前已被风和江声带走了大半,去到对岸时,想必只剩下了模糊的尾音。

我们在江边的一天时间是这样度过的:大多数时候,以一丛芦葦、一棵柳树、一个老树桩或者是一块大石头为标志,划定一段水域,喊“预备——起”,从起点跳下水,然后比谁最先游到指定的终点。每天重复这样的游戏,大家对经常划定的那段水域都很熟悉,能熟练绕开水里的大石以及倒在水底的柳树桩,比赛的冠军也往往就在那固定的一两个人中间较量,甚至,在固定的那几个人中间,每次比赛的名次大体也是固定的,但大家仍然要一次一次地跳下水,一次一次地重新验证。

有时候也会出意外。比如打波的时候脚不小心碰到了石头,或是被水里的树桩挂到,又或者,被水底无法预料的碎玻璃瓶划伤。最危险的是涨过大水之后,水道和水流都发生了变化,有些原本平缓的地方有了暗漩,暗漩在表面不容易看出,下了水一旦碰上,极容易出危险。

而更多的时候,比赛是顺利的,可预期的。一群光鸭子,排成排站在起点上,做好入水的准备。随着“裁判”一声“预备——起”,扑通入水,几分钟后,在作为终点的柳树或者芦苇丛旁陆续上岸。

这种比赛有时候也单独在高手之间较量。这种较量往往划定的水域更长,水情更复杂,风险也更大,若是被大人们看见,那是绝对要挨骂的。比赛的过程中,参赛高手各自的支持者们在岸上为其呐喊助威,加油鼓劲,喊声过江。不用说,在这种高手较量中胜出的“王者”,其风光也绝非一般孩子可比。

终于,在水里玩累了,大家爬到沙岸上,躺在沙地里晒太阳,称为晒沙。太阳下的沙地特别烫,直接躺上去往往受不住。晒沙最好的办法是先刨一个长形的浅坑,人躺进去,用手一点点把沙盖到身上,最后两只手再插进沙里,只露出头来。躺在沙里也还有活动,那就是讲故事或者猜谜语,这时候,会讲故事和会猜谜语的人又有了另一番风光。大约是因为躺下来的缘故,这时候天总是特别高,云在天上不断变幻成马,青蛙,鱼,船,兔子,羊群,沉思的老爷爷。身边茂密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响,视线里,不远处的那棵红椿树高上了云天。

快乐的时光总是溜得特别快,很快又是日影西斜。在穿上衣服之前,最后再到江里冲一回,然后上岸,穿衣穿鞋,开始“阿黄”“阿黑”“小白”地大声呼唤各自的牛,把牛找齐,在夕阳中一路上坡赶回家去。

也有不那么快乐的时候。江边的沙坝地里,小贵家种了一大片庄稼,小贵爹在山脚搭了一个窝棚守沙坝。放牛的孩子若是不小心让牛吃了庄稼,遇上小贵爹还好,把牛赶开,再嘱咐几句让你把牛看好。若是不巧碰上小贵妈来,事就大了,她除了当场狠骂你一顿,回去还会一直骂到门上去,让家里赔她粮食,这放牛的孩子于是便少不得挨大人一顿骂甚至是一顿打。为此,游水晒沙的中间,我们许多时候也要去看自家的牛,千万不敢让牛吃沙坝地里的庄稼,尤其不敢让小贵妈碰上。

其实,不放牛也还有一件事可以去江边,那就是捞海草。海草可以喂猪,只要说是去江里捞海草,我奶奶往往也能同意我去。江里的海草多得永远也捞不尽,柔柔地、一片一片地飘摆在清清的江水里,甚至游水的时候,不小心还会被这些海草绊住脚。我们是这样捞海草的:一到了江边,先把海草捞上岸来晒着,玩的中间,记得再把海草翻晒几次,经过几个小时的时间,海草上面的水气已渐渐晾干。晾干了水的海草,一开始背上的时候不觉得重,尤其是在江边的那一小段平路上,我们背着篮子,轻快地说笑。只是,一等上了坡,那篮子便慢慢重起来了,一路走,篮子里的海草像是被人偷偷又浸了水,越来越沉,开始的时候走一段歇一回,慢慢地,歇的次数越来越多。天色渐渐暗下来,背上的海草背得人脚抖手软,村庄在望,却仿佛遥不可及。心里暗想着,以后再也不去江里捞海草了。可是,等到第二天,有同伴来约的时候,把不住又去了。

秋天江上起雾的早晨,是翻爬沙虫的好时节。宽阔的江岸上,半潮的沙石间,随便翻起一块石头就有爬沙虫钻在底下。也弄不清为什么,没有石头的全沙里往往没有爬沙虫,而非得要是石头下面的沙里才有,并且,西瓜大到脸盆大的中等石头下面最多。小的爬沙虫颜色浅褐,越大的颜色越深。长足个的爬沙虫大如手指,颜色灰黑,头甲刚硬,钳角尖锐,两排钳足行动迅速而有力,若是经验不够老到的人往往会被它头上的钳角夹到手。而惯于翻爬沙虫的熟手,背一个窄口的小竹篓,天亮即到江边,一上午能翻一满篓。

刚翻回来的爬沙虫需要在水里养几天,用油煎吃的时候才没有泥味。煎爬沙虫是一道美味,喝酒的人尤其喜欢拿来下酒。另外,吃爬沙虫还可以治孩子夜尿,这事说不清原理,但确实有效。村庄的人们还会把爬沙虫腌成酢,记得是将爬沙虫在开水里焯过,洗净晾干,拌上盐,拌上细包谷面,在土罐里一层层压实,封口腌起来。腌鱼酢的方法大体也是这样,只不过鱼应该不能在开水里焯过。

这爬沙虫的去来一直是一件神秘的事。秋天,江上起雾的时候,爬沙虫就出现在江岸潮湿的沙石间,并且,今天翻过的地方,明天同样还有,可谓是翻之不尽。过一个季节,进入冬天,爬沙虫就神秘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可寻的痕迹,直到第二年的秋天雾起,它们又重新出现在江岸的沙石间。另外,爬沙虫也不是各处都有,有人考证说,这爬沙虫只在漾濞江流域才有,在别的地方没有发现这种生物生存的痕迹。这事或许不能绝对,但爬沙虫不是哪里都有这是肯定的。

除了有爬沙虫,这江岸上还有许多东西,这当中有许多是从我们不知道的上游冲下来的。记得有一回,我嫂子的妹妹阿四在江边捡到一只大红色厚底粗高跟拖鞋,颜色红得跟刚杀出来的猪血似的,鞋子倒是还好,就是只有一只。四姐人又妖精,有时候套了那只拖鞋出来,另外一只脚光着,走路的时候一步高一步矮地,像个人造的瘸子。

我长大后才知道,四姐在江岸上捡到红拖鞋的那个年代叫八十年代。那个年代流行穿喇叭裤、花衬衣,流行烫爆炸头,还流行穿那种红得像猪血似的厚底粗高跟拖鞋。一个时代的流行元素,被江水冲着,冲到了我们村庄下面的江岸上。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只知道我们的村庄。

历史课本教给我们,古代世界最初的文明都在大江大河的流域诞生,并由此不断扩大繁衍。以此告诉我们,江河除了孕育文明,还能不断传播文明。

那只20世纪80代流行的、冲到我们村庄下面江岸上的红色拖鞋,大约算得上是一种旁证。

2

沿江下来,一路的江岸上有许多沙坝地。属于我们村庄的沙坝地有两块,两块沙坝地之间上下相隔大约五里。

我们常游水的那一段大沙坝是小贵家的,耕种的面积大约二三十亩,周围旮旯还有一些没有耕种的部分,全部长满茂密的芦苇。这沙坝地里大季种玉米,春末种,秋末收;小季种红花,收完玉米便跟着翻地种下,年后,绿油油的沙坝地里开出无数橙红色的红花,远看去,就像无数橙红色的星星落在那碧绿的红花地里。

似乎,这沙坝地里也种过甘蔗,以及别的什么作物,但印象中最多的还是种玉米和红花。听老人说过,这沙坝地是集体时候就开始种的。后来变成小贵家的,不知道是集体把沙坝地分给了小贵家,还是这沙坝地被集体遗弃,然后让小贵爹给捡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清。

小贵爹守沙坝的窝铺在地头上,紧倚着山脚,人字形的窝铺矮矮地,也就门口还可站人,进到里面得弯着腰。窝铺里一张两头用木墩垫起来的矮铺,中间一个火塘,火塘靠里放着布袋和锅灶什么,布袋黑漆漆的,不用说,里面放的是小贵爹的口粮——包谷面或者包谷糁。如果这窝铺里还有一点油,那得放在不能一眼看见的地方,怕丢——村庄里每一个守地的人都是这样的。

小贵爹名叫四十五,不用说,这名字一定是依着他出生时家里某位老人的寿岁起的。在村庄里有一种传统,就是家里某个孩子出生时,常依着家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寿岁给孩子起名,若是太爷太奶、太公太婆还在,自然先依着更长的。我一位小表兄叫七二,我侄儿叫八一,两个人都是依着我奶奶在他们出生时的寿岁起的名。这样给孩子起名,有两头祈福、祈愿吉祥的用意,祝福老人健康长寿,祈愿孩子健康成长。

小贵爹是个沉默和善的人,走路的时候总是半弓着腰,弄不清他的腰那时是真的已经弓了,还是因为天长日久成了习惯。模糊记得有一两回,遇上他在窝铺里搅了一锅没有油的面糊糊,我们这些孩子来了,他便舀了让我们吃,碗不够,就让两三个人端一碗,一人扒两口。小贵爹做事认真,却动作缓慢,与小贵妈的麻利与火爆形成一种很大的反差,为此总是被小贵妈责骂,而他总是沉默不语,或者就是含糊不清地嘀咕几句。家里孩子又多,小贵他们姊妹六个,生活不容易。大约也就是因为孩子多,小贵家才来种了这片沙坝地。那时候,这片沙坝地对于小贵爹、小贵一家的意义是收获粮食和红花。红花是一种中药,拿到集市上可以卖钱。

那些年,小贵爹窝铺里的生活是贫瘠的,他在这窝铺里大多数时候的饭食,想来便是那没有油的面糊糊,或者是疙瘩饭。好在面前这江里可以打鱼,小贵爹在江边多年,是打鱼的好手,许多时候打了鱼,就会带回在村庄的家里来。

在小贵爹的沙坝往上,隔一条被雨季的山洪水冲出来的小干河,还连着一片更小一些的沙坝,大约十多亩,是我一位大爹家种的,同样一年种两季,同样地在上面种玉米和红花。大爹的窝铺也在地头,大爹的窝铺里除了床、火塘、炊具以外,还有一杆猎枪。大爹除了会打鱼,还会打猎。我那时候已经能感觉到,我大爹的窝铺以及我大爹整个人的穿着、格调都比小贵爹要明亮许多,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小贵爹是一个沉默和劳苦的劳动者,而我大爹守这沙坝地像是在度假。

江岸上那棵高上云天的红椿树就在小干河的河头,一棵树连着一段干河沟,把两片沙坝地分开,形成一种自然的地界。雨季下大雨的时候,上面山箐里下来的洪水涌满在平日干涸的小河道里,待到了红椿树下时,像扫把那样忽然散开,之后,很快汇入了江里。

红椿树还是一个水位标高。“江水都涨到红椿树脚了。”等江水涨到红椿树脚,茫茫洪水早已淹没了大半沙坝地,江面宽阔无际,江声轰轰隆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片江声。那无际的洪水,仿佛神话里的创世之初,天地一片混沌茫茫。

等洪水终于退去,被洪水漫过的原本深绿的玉米地被重新还原成一片沙坝,那些原本快要收获的玉米,只在沙坝边缘靠山脚的地方留下窄窄的一溜,仿佛打仗打剩下的稀稀拉拉的可怜队伍。一季的收获所剩寥寥。洪水走过的江岸上散落着被洪水带来的旧轮胎、旧胶鞋、破脸盆、碎玻璃瓶子,甚至折了腿的旧床架。岸边的柳树根上以及芦苇根上缠绕着冲下来的丝状缕状的杂物。那棵高高的红椿树,裸露出的嶙峋的根更深更紧地抓住脚下的土地。

即便如此,等到雨季过去,季节到了秋末,这沙坝地仍然要被重新犁起来,一一捡去石头和杂物,一如既往地种下红花。仿佛是上天对人们受伤后的一种安抚,经历过洪水的劫难,来年春天的沙坝地上,红花总是长得特别好,花朵开得特别多,就像是谁把满天的星星都撒到了这沙坝地里。

村庄的另一片沙坝地要往下一些,也是十多亩,与小贵家的沙坝地隔着大约五里。这片沙坝地是我亲爹守着的。我们那地方,把家里兄妹的岳父母或公婆称作“亲爹”“亲妈”,这种称呼一般也延伸到堂兄妹、表兄妹的配偶的父母。

我亲爹是我嫂子的爹。记事以来,我亲爹就已经一个人长住在江边了。我亲爹的窝铺不在沙坝地头,而是在隔着山脚公路上面的半山脚上。我亲爹的窝铺与小贵爹以及我大爹的窝铺意义不同。小贵爹和我大爹的窩铺是用来看地,虽然常住,但意义上是临时的。我亲爹的窝铺是他的“家”,意义上是长久的。印象里,那窝铺搭得比较高,门口站个人,头上还空着一大截,里面的空间也要大得多。站在亲爹窝铺的门口,面前的一弯江水一览无遗。

我亲爹种沙坝也与小贵爹和我大爹不同,我亲爹种沙坝只供他自己一个人生活。那沙坝每年下种时,总是我哥哥嫂子去给他犁、种,收的时候也是我哥哥嫂子去帮着收。我亲爹就仿佛是一个逸士,每天在窝铺门口织织鱼网,隔三差五观察着水情下几网,鱼打得多的时候到不远的集市上卖给饭店。他最苦的活也就是有时候砍两背柴到集市上换一斤酒。

——那些年,沙坝就是沙坝,一年两季种下玉米和红花,该锄的时候辛苦地锄,该收的时候辛苦并且高兴地收。沙坝的意义就是种植和收获。小贵爹、我大爹以及我亲爹那时候都没想到过,这沙坝地有一天会变出另外一种意想不到的收成。

记得先是小贵爹走了,大约也就是六十左右吧,儿多父母苦,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后来,我亲爹也走了。我亲爹搬回到了村庄,本来分给他的二哥不愿意养他,他早几年都在江边,没为儿子一家做过什么,孙儿孙女们对爷爷也没什么感情。亲爹回到村里后的大约十年时光,他的生活全都在我们家头上,米、面、油、盐,甚至柴,都很自然地从我们家里拿。我大爹高寿,如今八十多了,我过年时回家见着他,精气神还在。

大爹家早年种的那片沙坝地,种了几年后好像是弃种了。沙坝地离村庄较远,需要常年看守不说,还因为雨季涨水的威胁而常常没有保障。我亲爹种的那片,等亲爹搬回村里后大体也没有再种。江边只有小贵家那片沙坝还一直种着,这当中的缘由,或许是小贵家真的需要那片沙坝地,又或者,小贵爹只是为了躲小贵妈的清静,就愿意守着那片沙坝地也未可知。小贵家六个姊妹,两个姐姐出嫁,家里后来把那片沙坝地分给了四个儿子。

是因为下游澜沧江上小湾电站的建设,这些江边的沙坝地,变成了电站水库的淹没区。小贵家的沙坝地,忽然换来了大笔的移民赔偿。大爹家的沙坝地在电站设计方来实地测量的时候因为已经弃种,好像没有被确认,大爹家后来列入移民搬迁是因为他们家承包河田。我亲爹的沙坝地当时也没有具体确认,亲爹是分给二哥的,二哥那时不愿赡养父亲,也不知道那沙坝能值几个钱,对那沙坝地也便没有认真争取所有权。2000年左右,省水利设计院初来实地测量那会儿,说是要在下游建设的所谓电站,对于村庄的人们还遥远得像个传说。我嫂子这边虽然一直负担着我亲爹,但她是嫁出来的女儿,不适合去认父亲的地,怕哥哥们有意见。那片沙坝地在我亲爹之后被村子里另一户人家种了一小片,那户人家的那片沙坝也列入了移民搬迁补偿。

真是世事难料。小贵他们兄弟四个,个个得了移民赔偿,盖了洋房。小贵他大嫂对人说:“你看我们这,就跟天上掉下来似的哈。”小贵他二嫂对他二哥凶时,小贵他二哥对媳妇说:“你以为你能啊,盖个洋房,这全靠的是我老爹!”

一条江,就这样改变了村庄里许多人的命运。它以一种不被预料的方式,将村庄从中间一分,把村庄的人们分成了两个部分:有洋房的人家和没有洋房的人家。

3

我们达村一位现今五十出头的大哥还一直记得江上的朝阳桥竣工的日子:1972年2月19日。“那一天,几乎两岸的人们都来看大桥竣工典礼,我们漾濞的,对面巍山的,人山人海。晚上还放了电影,那时候,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电影是怎么回事。——那年我还小,记得在上二年级。”

1972年,那时还没有我。我出生是在大桥建成四年之后。待我稍有记忆时,这桥建成已快十年了。我后来,曾看到我母亲有一张照片,正是1972年在江边照的,和我三姑一起。那年母亲只有28岁。照片上,高个子的三姑穿着看上去簇新整齐的彝族传统服装,笑脸灿然,母亲穿一件的确良衬衣,手拿语录本,头戴黄军帽,脸上也微笑着。记得那张照片下脚的时间里还写了月份,我这时已不记得了,但能猜想大约应该就是大桥竣工后的某一个时间。

关于大桥所在位置的行政区属,北边是漾濞县鸡街乡(大桥建成时间应该是公社,南边也如此)达村密喜把社。“密喜把”是我的村庄的名字。南边是巍山县马鞍山乡河南村阿系古社。桥北边往上两三百米就是小贵家沙坝地。

这是一座高大的钢架结构式吊桥,那时候在我的眼里,这桥足可以用课文上写南京长江大桥的那个成语来形容:雄伟壮观。大桥的两端各竖一对高大的水泥桥墩,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写的“H”,只是每组桥墩间各有上下两根横梁,比“H”多出了一横。横梁面宽约一米。每边桥墩的上横梁正面均书“朝阳桥”——我一直也没弄清楚过,起这桥名的人起意的时候是把这“朝”字读cháo还是读zhāo,我们这里的人则把它读为cháo,而更多的时候,人们直接就把这桥叫“桥”或者“大桥”“江桥”。上横梁的背面及下横梁的两面写着像天安门上那样的红漆大标语。用以支撑起大桥主体的两股大钢绳在压过桥墩顶部后分开成多股,之后斜下,以牢固的钢混水泥固定到近20米外的山体中。从钢绳所固定位置以下山壁,用水泥平整成墙面,顶端飞出窄窄的平檐。墙上用石灰刷白后,用竖体写着毛泽东诗词。大桥桥面的构造先是在钢架横梁上横向铺一层厚木板,再在横板上纵向铺两道约一米宽的厚木板为行车道。拉着满车木料的大解放和大东风走在桥上的时候,整座桥就在一片“嘎吱”声中摇晃不停。

桥过去是街。人们把这街叫作“江桥街”,把这地方叫作“江桥”。我小时候对于这桥的美好向往以及记忆,更多地想必是源于对桥那端七天一街的集市的美好向往和记忆。那时候,我还远远不能想到,这大桥有一天会在这江面上消失。

是2006年左右,小湾电站早已经在下游的澜沧江上开工建设。朝阳桥因为在库区水位以下而将要被拆除的事实已不可更改,届时,连同桥那边的江桥街也要没入库区。而两岸的人们不能没有桥来通行。按照设计,到时候这里将建起一座新的大桥。恰好,这个时候,大理州政协来征集文史资料,我于是想到了这座老桥。我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为朝阳桥写下了一篇较为详细的记录文字。在这篇文字里,我把关于这座桥的一些数据资料作了收集和整理:朝阳桥动工于1970年,当时規模宏大的森工企业漾江林业局为开发林区的需要,由局工程师自行设计建造,工程在当时耗资75万元,历时两年多建成。桥身全长126米,宽5.7米,桥墩高18米,桥体共有43根横梁,每一根钢架横梁高32厘米,宽27厘米。

那时候,我四表兄还在桥这边开铺子做生意,这些数据,有许多是他因为我的请求亲自量、亲自数了告诉我的。

也是因为写这篇资料的需要,我第一次认真地弄清了桥头两端山壁上所书的毛泽东诗词。北面书的是《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南面墙上书的是《为李进同志题庐山仙人洞照》:“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两首诗词皆以毛泽东字体书写。小时候识得的字不多,也不知道这两首诗词,一年一年走在桥上,对山壁上那龙飞凤舞的字竟从来没有认真读懂过。

这桥是有人守着的。那个守桥的年轻人,我一直还记得他。

那间砖瓦结构的守桥房在桥的南头。我对这房子的印象是美的:青砖砌的墙,绿色的“目”字门,绿色的木窗框,屋顶是四面檐,也就是除了一般的前后“人”字檐外,左右两侧还各有一个比前后檐更窄一些的 “人”字檐。我就觉得,这房子的青砖墙,比村庄里的那些土墙美。这房子的四面檐的屋顶,比村庄里那些只有前后两面檐的屋顶美。最美的是这房子的门和窗。村庄里的房屋都没有玻璃窗,何况这玻璃窗的窗框还漆着好看的绿色,村庄里的房子,只有一些老屋子上有那种厚重的木推拉窗。还有那绿色的门,中间两道杠,像一个“目”字。村庄里的房屋,门大多都是平板,并且也少有漆色的,尤其是绿色。

那个守桥的年轻人名叫王永吉,长相清秀,皮肤白净,上身常穿一件绿军装,夏天时则常穿白衬衣。村庄里的人们把从外面来的说汉话的人统称为“拉本”,就是“汉人”的意思,并把说汉话称为说拉本。我那时的印象里,王永吉就是优雅的“拉本”,直到我后来得知,王永吉是南涧县人,也会说土话,只是他们的土话和我们不同,我也仍然固执地把王永吉看成“拉本”。印象中,王永吉性情和善,守桥多年,与村庄的人们大都熟悉了,村庄里的人们去赶江桥街,王永吉常和大家打招呼,请大家到屋里喝水。又因王永吉性情好,大姐姐们还爱跟他开玩笑。王永吉后来娶的媳妇是阿系古村的一位漂亮姑娘,他也由此,真正在这地方扎下了根。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漾江林业局的采伐逐渐结束,原设的林场逐渐撤离,大桥也由此不再被漾江林业局固定维护。这以后,不知道王永吉被单位另外安排了什么工作。失去维护的朝阳桥,残破的桥板得不到更换,大桥快速损坏,至1992年,大桥的桥板已彻底损毁,无法通行。至此,因桥建成而消失多年的竹排又重新出现在桥下的江面上。赶街的人们渡竹排过江,一人来回一块,一只牲口来回两块。

大桥后来曾多次不同程度修复。其间,曾有私人出资修桥,在桥上铺上简易边皮板供人通行,收取过往人畜的过桥费。简易边皮板铺的桥面缝隙较大,且木板又没有被固定,有很大的安全隐患。1995年,鸡街乡与马鞍山乡两乡共同协商出资,为大桥钢绳全部上了一次黄油。1998年,两乡再次协商出资修复大桥,这次修复共耗资12万元,新修复的大桥除了供人畜通行,还可通过小型车辆,大桥的通行由此又持续了数年。

2007年8月,新朝阳桥动工。新桥在原桥往下约10米处,是一座水泥桥,由国家林业局西南林堪设计院设计,设计建造资金为1270万元。根据大理州移民开发局的统筹安排,新桥建造资金划拔巍山县,由巍山县主持建造。在新桥的开工典礼上,巍山县移民开发局发了一个纪念水杯,上书“巍山县朝阳桥开工典礼”。自建县以来,漾濞、巍山两县以漾濞江为自然分界,原朝阳桥由漾江林业局建造,两县对这桥一直不存在权属问题。之前修复大桥,也是所在两乡共同出资。而在那纪念杯上,这桥变成了“巍山县朝阳桥”。

新大桥在庫区水位上来之前如期完工,朝阳吊桥被拆除。大约是在朝阳吊桥被正式拆除前两三年,我听到一个消息说,王永吉去世了。

大约是2009年中,我曾有一次绕经大仓回老家,车子从新桥上走过。老朝阳吊桥已经不在。桥南那间守桥的房子自然也已经不在了。

4

自然,在修造朝阳桥之前,漾江林业局先是把公路修到了江边。漾江林业局局机关所在位置属于巍山县马鞍山乡,离巍山大仓镇约十公里,到江桥约三十五公里。

过了桥,公路一直沿江向下约七八公里,在这里,鸡街乡境内的主河流鸡街河汇入漾濞江,故被称为河门口。河门口沙岸宽阔,河上没有桥,公路过了河,从左侧一路倚山溯河而上,又七八公里,到现今的鸡街乡政府所在地。当时的老区公所则在老鸡街社,从现乡政府再往里一公里半。过了老鸡街,公路继续向西向里,穿过紧邻鸡街的永平县龙街乡青和早村、田心村。在这段公路下面,同样有一条河一路相随,这河为鸡街河的主支流,在老鸡街社下面磨坊口汇入从西北而来的鸡街河。这河在途经各段的名称不一,在汇入鸡街河之前最后流经的是鸡街村的毕么社,所以在这一段被称为“毕么河”。我未曾具体考证,但我猜想,这公路在那时就已一路经过龙街通向了永平。

在公路从江桥出发、离鸡街河门口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临江的小村子,名叫吐路么,属于我们同乡的菜白村。一条从我们达村高山下来的清澈小河穿过小小的村庄,在脚下流入漾濞江,河被叫作吐路么河。在这里,公路向上分出一条,在穿过村庄的路段,公路在小河西岸,过了村庄,公路过河,并溯河倚着山脚一路向上、向西北,绵延伸向大山腹地。

所有这些伸向大山的公路,后来被人们一律称为林区公路——这些公路测量水平专业,修挖质量高,绝大多数路段在数十年后仍然完好无恙,成为乡村公路的主干道。朝阳桥的建造以及这些蜿蜒于大山的公路,充分证明了一个事实:那时的漾江林业局,是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

沿着公路主干道,漾江林业局一路设置了养护道班。江桥街所在之处为六道班。可以想见,当时江桥街集市的兴起,正是因为六道班在这里的设置以及江桥的修造,在这之前,这地方并没有集市。我曾听母亲讲过早时候村人们赶集,要过江到马鞍山乡青云村的蛇街。蛇街离江桥还有十多公里路,从江边一路上坡。因那时候集市少,四面来赶集的人们大多路远,所以蛇街是一个晚集,当地的人们大多吃了早晚饭才慢慢来赶集,而四面去赶集的人们,傍晚离开集市,一大夜才能回到家。

七道班设在吐路么社,道班房就盖在公路下侧临河的地方。为此,吐路么社后来又常被人们叫作“七道班”。从七道班溯吐路么河一路往上约十公里,河东岸有一个和七道班一般大小、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名叫上吐路么,属于我们达村。公路从上吐路村庄脚下缓缓向西北绕过村庄,一路绕到村庄身后,继而一路向上,延伸向高山腹地。在这些蜿蜒曲折爬在大山的公路上,一路分布着漾江林业局的采伐林场。当中的一林场在上吐路么的村后,是个风垭口,林场旧址的下面就是村庄最高处的人家。在我有记忆的时候,一林场已没有痕迹,只留下一个地名。二林场在上吐路么脚下,依山临河,与村庄隔河相对。

在很多年里,二林场对于远近村庄的人们来说一直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林场的房子大多都是四面檐的漂亮的两层砖瓦楼房,屋顶上有着刷着绿色漆的实木天花板,那些砖墙以及天花板都是村庄的房屋所没有的。林场里有水泥铺的篮球场,水泥铺的走道,有种着漂亮花草的花台,有子弟学校,有商店,里面卖着各种漂亮和好吃的东西。最最吸引人们的是林场里一段时间就会放一场电影。林场有电影的时候,邻近村庄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人们总要跑去看电影,半大的少年在看完电影返回的途中,跑断了脚上唯一的凉鞋。

那时候,林场人是山区的人们艳羡的对象,林场的孩子们穿着和电影里面的孩子一样漂亮的衣服。林场子弟学校的老师会教许多东西,学校里还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而村里的小学从来没有女老师。上吐路么因为在林场旁边,或许是为了协调和地方的关系,林场允许上吐路么的孩子在子弟学校上学,这个待遇,成为附近村庄的孩子们不可企及的美好向往。

林场的生活,对于山上的人们来说,是不可企及的另一种世界。上吐路么原本是大山深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但是因为二林场的到来,偏僻的小村庄转身变成了那时时尚的前沿。这里的姑娘原本大多长得漂亮,如今在二林场旁边耳濡目染,很快学会了各种新潮的打扮,在赶集和做客的场合,常常成为人们目光追踪的焦点。

那些年,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每天在盘山公路上来来往往,进山的时候,车上带着林场的人们需要的东西,有时带来局里的电影队。出山的时候,粗大的木料高高装满车厢,上面用钢绳牢牢刹住。那时候,村庄的人们常常搭拉料车进城——所谓进城,也就是去大仓,偶尔也有去到巍山县城或下关的,但极少。摘橄榄的季节,姑娘们摘几袋橄榄,在路边搭了车,人和橄榄袋子一起坐在高高的木料车上,一路唱着山歌,颠簸摇晃着向大仓而去,我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去大仓,就是表姐去卖橄榄带我去的。而更多时候,即便不卖什么东西,姑娘们想进城看看了,揣上一块钱就在路边搭车,木料车不要人车钱,去到大仓,住旅馆两毛五一晚,一碗饵丝两毛五,晚饭吃一碗,第二天早上吃一碗,逛一转大仓的街市,再搭上进山拉料的空车回来。

——当然,所有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极为模糊的记忆,当中绝大多数是我后来听大人们说的。到我第一次真正到二林场时,二林场已然繁华不再,只留下两三个最后守场的人。我去二林场是和母亲去卖麻栗壳。我那时候不到十岁,每天和母亲天不亮出门上山捡麻栗壳,然后到二林场去卖。收麻栗壳的人借了二林场的房子在那里收。麻栗壳五分钱一斤,紧紧的一麻袋麻栗壳有八九十斤,能卖四块多钱。我主要是帮忙母亲捡,背的时候只能背动一小篮子。

那时候,二林场的整个样子都还在,只是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繁华和热闹气息。傍晚来这里交麻栗壳的人们匆匆兑换了一天辛苦的汗水,然后在暮色中赶回家去。那对收麻栗壳的年轻夫妻,丈夫是我们达村的,妻子是另一个村的。——那个年轻的妻子,她长得真好看,穿着的确良衬衣,那么白那么清秀,就像我想象中以前二林場的女教师。

曾经的三林场要从上吐路么背后的一林所在地再往里走十来公里。我第一次到三林场是跟着村里的哥哥姐姐们去挖草药防风,那时候,三林场已只剩下几方断壁残垣。倒是许多年后,偶然听得一段关于三林场的往事:那时候,林场的人们自己种菜,园子里种的洋花菜,附近村庄放牛的孩子好奇,于是乘工人们不见去偷这种没有见过的菜,路上因为嫌重,把上面的菜花全都掰掉,带回一抱带叶子的洋花菜杆。

从三林场再往里更远,有个八林班。听名字,是一个采伐小组的临时采伐地。八林班再往上就是风吹垭口,山在这里走到了最高处,山顶上大风尽日,呼呼刮尽缈远的时光。

驻得最长的是二林场。在后来陆续撤离上吐路么后,二林场曾转在鸡街河门口西岸山坡上待了几年,改叫二工区,可以想见,都是为了整个局里的采伐工作需要服务。二工区在河门口大约有五六年,同样地,商店、学校等部门都还跟着。河门口所在地属于吐路么社,这期间,林场允许吐路么社的孩子在子弟学校上学。五六年后,二工区整体撤离。隔数年,二工区所在位置恢复成了一片草坡,已看不出任何房屋的痕迹,只有在公路岔进当时工区的路口处修下的一个水井池子还留着。水井池子在一丛杂树下,水仍如旧时出着,井池中淤满了软泥,池子外壁的水泥和石头的缝隙里长满深绿的青苔。

关于四林场,我有一次唯一的记忆。四林场在老鸡街进去不远,位置所在应该属于鸡街村的毕么社。那是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六一”节被评为“三好学生”,乡里学校要表彰,老师就带着我去了。我那时候七岁,去到那里,和我们达村的一位在那里上初中的亲戚姐姐吃饭。那天晚上,听说四场小学要开“六一”晚会,乡里学校的老师、学生许多都去看,那位姐姐就带我去了。晚会在林场子弟学校的操场上举行,整个操场上灯火通明,看晚会的人们挤满了操场的四面。那天的晚会,令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曲舞蹈《娃哈哈》,看上去和我一样大的一群女生穿着红色的裙子,脸上画着红红的妆,在老师的带领下,边唱边跳,我看着她们,真的羡慕极了——在我们村庄的茅草屋教室的复式小学里,唯一的男老师从来没有教过跳舞,我也从来没有穿过裙子。这是我第一次看晚会。那些跳《娃哈哈》的同学,不知道她们后来都走向了何方,而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定格成了那晚穿着裙子、画着红妆的样子。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是那位姐姐背我回来的,路上,我在她的背上睡着了。

纵观那段历史,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漾江林业局的林场驻到哪里,哪里就成为当地经济文化的中心,乃至一种时尚潮流的前沿,这种效应,甚至远远超出了当地区、乡机关的影响力和带动力。林场的“拉本”们带来的那种城市文明的气息,让山区的人们深深向往,并且努力模仿。就连七道班那样一个小小的道班,也会成为吐路么整个村庄乃至周围一小片地方的人们愿意向它集中的地方。当时的漾江林业局机关所在地,被人们简称为“漾林”,附近地方的人们生了病,最高的治疗级别就是上漾林医院。

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漾江林业局的采伐渐入尾声。我曾向人问过,那些林场是于1989年完成最后撤离的。并且,最后撤离的应该就是在河门口的二工区,这二工区在当时除了从二林场撤下来的工人,还应该包括了从四林场撤出来的部分。

关于漾江林业局的采伐,关于他们在那个年代给大山带来的文明以及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都难以修复的滥殇,当中的功过是非,涉及时代以及社会的诸多方面因素,无以轻易定论。只有一个明确的事实是:那个时代,在云南各地(我不清楚是不是全国各地)都有许多这样的林场,在漾濞境内、漾濞县城附近两三公里的地方就有云台山林业局,采伐地涉及漾濞、永平、云龙。同样地,云台山那时也是地方上的人们无限羡慕和向往的地方,据说那时候云台山林业局在漾濞一中上高中的学生,两三公里的路,局里每周还专门派班车接送,羡慕得四面山区来的学生们眼睛都绿了。

我后来多年才知道,漾江林业局、云台山林业局这些森工单位,单位建制为县团级,有医院、学校、電影队等一应机构。单位虽在地方,但不受地方行政管制。那时局里的干部职工们来自全国各地,是在那个年代“响应时代的号召和祖国的召唤”而来的。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各地的采伐陆续结束之后,林场逐渐面临困境,陷入艰难支撑的局面。1999年到2000年左右,这些林场划归到地方,建制改为科级,成为地方天保部门(前二十年砍树,后数十年育林,这算是一种历史的回环,却也更像是一场历史的惩罚或者说启示)。漾江林业局局机关搬到大仓镇镇政府所在地。几年后,马鞍山乡政府从原来临漾濞江一面的田口村搬迁至漾江林业局旧址。

我最后一次去二林场,是我在乡上工作以后,去上吐路么下乡。这时候,原本二林场的所在,房子已然破的破,拆的拆,有一小部分被上吐路么当地的一户人家买了下来,经过修缮,变成了民居。这户人家有一只黑狗,进去的时候对着我们一通狂吠。整个二林场场区一片清萧。

同样,位于吐路么社的七道班道班房也在多年前卖给了当地的村民。

往事杳然,时光远遁。一段无以评说的历史,留下最后清寂的背影。

5

公路从漾林出来,顺着一条长峡谷一路向外向西,约三十五公里,一直来到漾江边。在到达朝阳桥头之前,公路在青云山伸到江边的山脚上绕了一个马丘弯。六道班的道班房就在马丘弯的顶部,一排带窗子的好看的平房,大约应该有六间。房子后墙背街,面向江流,门外的空地边上种一排桐油,一些房间的玻璃窗台上常放着盆栽的花。

整个江桥集市就在道班房的两侧展开,许多用边皮板搭建的简易商铺分立在街的上下两侧,把街道挤成窄窄的一溜。在这些边皮板房里开着饭店,卖着日用百货,地方小吃卷粉和油粉,后来还开着冰棒室,录像室,以及台球室。曾经有几年,还有过一间修表的小店。整个街面上,饭店和百货铺的店主绝大多数都是大仓人,包括那间卖卷粉和油粉的小店也是,另有少数几家是当地马鞍山乡人。唯有那间修表的小店,是我们鸡街乡菜白村的一位小伙子开的,小伙子个子瘦高,皮肤白净,往这街上一站,还真像是大仓“拉本”。

江桥街逢星期天赶集。每逢集日,街上的各种店铺一律挤满了买东西的人。除了那些固定的店铺,又有许多走街的大仓人来卖服装、冰棒、杂货。大货车一早从大仓出发,等四面村寨的人们吃过早饭赶到集市上,走街的大仓商贩们早已到了。卖服装的固定地在道班房斜对面山脚下没有店铺的地方排开,两个木马上面支一块床板,大人孩子的衣服、鞋子就在上面摆开。在许多年里,那些摊子上面的服装、鞋子,一直引领着江桥集市周边各个村寨的着装潮流。卖冰棒的背着冰棒箱子在街上来回走,里面的冰棒红红绿绿地,小的两分钱一支,大的三分钱一支。杂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手鼓,头上戴个草帽,担子里挑着各种杂货,挑头上挂着一大把剪成小段的各种颜色的毛线,五分钱一根。

四面村庄来卖农副产品和山货的篮子、挑子在店铺和那些服装摊子的两头一路延伸开去。在集市的最外头卖的是猪鸡牛羊。一个集市热闹与否,只要看看这天集市的两头延伸到多长便知道。

这个江边的集市,曾经带给我许多幸福美好的记忆。

第一次在这集市上大仓人开的饭店里吃饵丝是哥哥带我吃的,饵丝三角钱一碗,上面放有 肉,葱花,挑上一点油辣子。在这集市上开店的大仓人,与周边村寨里常来赶集的人们大多熟悉,老板娘一边跟我哥哥打着招呼,一边做事,态度热情,动作麻利。如今,数十年过去,我仍记得那时吃那碗饵丝的香美滋味。那一碗最初的饵丝,永远在我的记忆里留着饵丝白、葱花绿的清新样子,以及幸福滋味。

我最早的头饰是在这集市上的货郎挑子上买的两根毛线,一根红,一根绿,一根毛线五分钱,两根毛线一角钱。为了买这两根毛线,那个集市,我省了一碗油粉钱。回到家里,用那两根毛线扎上头发,我美了许久。我后来买过的小钢夹、小别针等一些头饰也都来自这个幸福的集市。

我的第一条涤纶裤,第一双酒红色带一点跟的漂亮涤纶鞋,也一一都是在这集市上买的。山村人家大多艰辛,一个孩子,一年中能被大人带着赶集市的次数不算多。每次难得地跟着大人来赶集,一路欢欣地下山,来到江边,在心里,一点点靠近集市上的那些幸福和美好。

我第一次照相也是在这集市上。那时候有一个照相的年轻男子,不记得是马鞍山的还是大仓的,几乎每个集市日都会来这街上,要照相的人们在街边的山坡上或是在江边选个风景请他拍了,下一个集市日,便可拿到照片。记得那时的照片是按尺寸大小收钱的,照片上也可以给你彩上色,就是人工彩色那种,彩了色的照片价格又更贵一些。我那年应该是八岁,平日很少带我赶集的母亲那天特意给我梳洗打扮了一番,给我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我一路心情雀跃,到了集市上,才知道母亲原来是要给我照相。我们在桥南头的山坡上选了一个地方,我站在那里,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我。不知怎么,我极不自然,对着那个照相机的镜头怎么也不会笑。那幅约三寸见方的黑白照片,如今还被母亲保存在箱子里,照片上我的神情,就像小学课本上即将英勇就义的刘胡兰。

我拥有的第一支钢笔,是在这集市上的“基建队”里买的。那是在我上五年级毕业班的时候。大约在这之前两三年的时候,集市上道班房所在的坡头下建起了一院好房子,房子的主体为“﹃”形直角,院子的一面靠着道班下面的坡,公路从街头岔下去,通到“基建队”门口。这个院子被称为“基建队”,里面其实是个大商店,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个“基建队”建成后,它的房子是整个江桥集市上最好的房子,里面卖的东西是整个集市上最好、最高档的百货。自从有了这个“基建队”,人们赶集买东西时,“我这是基建队里买的”成为了一种商品质量以及档次的象征。“基建队”虽不在街面上,却因为里面所卖的商品,每个集市日都被买东西的人们挤得满满当当。直到如今,我仍记得我在基建队买的那支“英雄”钢笔的价格是一块七角九,这是我的第一支钢笔,是那时我所有买过的文具中最贵、最好的文具。那支钢笔,我一直用到初中。那个“基建队”,关于它的所属问题,我不曾具体问过,应该是属于漾江林业局吧,我猜想是因为这是林业局的基建队建设并经营的商店,所以被叫作“基建队”。

这江边的集市虽是一条窄窄的街,在这集市上赶集的人们却涵盖了两州四县的众多村寨和集镇。我们漾濞的、巍山的不用说了,还有邻县永平的,邻州保山昌宁的。昌宁羊街人赶着牲口来这集市上卖茶叶,据说要半夜从家里出发,中午来到集市上,傍晚回去,再半夜到家。人们把昌宁人卖的散茶叶统称为“羊街茶”,“羊街茶”因為价格适中,适宜村庄人们的大众消费,买的人多,故而引得羊街人一次次不辞远路来赶这集市。永平龙街的回族人在这集市上开了第一家回族饭店。不知道哪里来的外地牙医在这集市上开了第一家镶金牙的店门。

20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有一户大仓人借了一间道班房,在集市上开起了第一间冰棒坊,这集市上于是第一次有了雪糕和冰激凌。冰棒坊生意火爆,主人家被人们称为“冰棒家”。“冰棒家”姓高,大哥特别能干,带着弟弟妹妹们在这里做生意。大哥做木材生意,妹妹们经营冰棒坊,几个妹妹都长得漂亮,被人称作“冰棒西施”。一个弟弟没有事做,大哥于是又在街对面的山坡脚上盖了一间边皮板房开录像室,让弟弟管着。那些年,“冰棒家”的生意,占了江桥集市上的三分之一条街。

也是在这个时间,我们达村一位从邻乡医院退休的叔叔在道班房斜对面的街坡上开了第一间诊所。四面村寨的人们于是大多就近来这里看病就医,三五间简易的病房里常常住满了打针输液的病人。

20世纪90年代初的数年间,是江桥集市最热闹“繁华”的时代。这时候,漾江林业局的采伐渐近尾声,而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因外部市场上的木材交易而引发的乱砍滥伐却进入了最深最严重的阶段。这一时期,木材交易替代江桥集市最初的生产生活用品交易而成为了江桥集市新的主体和主题。在这集市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木材从四面八方的山寨里驮到或是用车拉到这里来交易。因为木材交易,集市上就连空天也是人来人往,极大地带动了集市上各种店铺的生意。最火爆的时候,不足一千米长的街市上,边皮板录像室开到了三家,台球室数家,饭店、百货铺天天生意红火,各种店铺的数量达到历史最多。各种明的暗的生意每天在这集市上你来我往。这是江桥的“鼎盛时代”,这个时期的江桥集市,被人称为“小香港”。

在这一时期,从江桥到大仓的公路上,每天都有各种拉木料车和货车来来往往。而直到这时候,从鸡街乡上到漾濞县城还没有固定车次来回,鸡街境内的人们去县城或是去州府下关上学的、办事的,都要从江桥搭货车到大仓,然后转客车前往,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在外面上学的那些年,每次都是这样出发和回来的。

为了努力制止乱砍滥伐,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鸡街乡政府在桥北端设了木材检查站,由乡林业站换岗驻人,对非法木材交易形成了一定威慑,却无法完全避免猫和老鼠的游戏情景。因为对面市场的诱惑,许多木材照样偷偷过了江,过了江那就是另一块地面,超出了检查站的管辖范围。

围绕着当时的木材检查站,桥北端也建起了一片房子,好多户人家,开饭店的开饭店,卖百货的卖百货,形成了一小片新的集市。

我关于这江桥集市的最后的美好记忆是:这江桥集市虽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市侩地方,但是这集市上的人们对于上学这件事、对于在外上学的人还是有着一种尊重。那时候,四面村庄里在外上学的人还少,我在省城昆明上中专,假期间每去集市上,常引来集市上的人们友善的注目,就连不太认识的店铺老板也会打招呼,问我在昆明好不好玩,书读得怎样等等。

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四面山上木材的彻底砍伐殆尽,木材交易终于渐渐没落,江桥集市日渐冷清下来,“冰棒家”早已迁回了大仓,听说他们靠着在江桥集市上赚得的大桶金银,在大仓开了更大的店铺。亲戚叔叔的诊所因为巍山方面的干涉而搬到了桥北这边,叔叔也因年纪渐大回到村里老家,诊所由叔叔卫校毕业的女儿接了手。江桥集市上的各种店铺日渐凋弊,许多大仓人都把店铺兑给了当地河南村阿系古社的人。集市上曾经日夜红火的录像室已销声匿迹。临街上一两张残存的台球桌前冷冷清清。

时光流变,时移事迁。多年后的江桥集市,和朝阳桥一起成为小湾电站的规划库区,原本集市上留下的不多的几户人家被列为移民,补偿搬迁到集市上面一两公里的山坡上。新改线的一段公路穿过移民点,之后转弯,斜向新桥桥头。桥北端这边我们达村的几户,全部补偿迁回村庄,当中唯一相杂的一户马鞍山乡青云村的人家迁回了青云。

也就是2009年中那次我经大仓回老家,车子走过新朝阳桥的时候,我努力地看向那片曾经的集市。集市上私人家的边皮板房多数已被拆走,剩下的几间东倒西歪。马丘弯顶部的那排道班房还没有最后拆去,这集市上最初盖起的房子,它在这里一直坚守到了最后。曾经的街面上,只见一片模糊的狼藉。

这昔日江边的热闹集市,终于在流水的时光中最后散场了。

6

在从江桥到河门口约八公里的距离内,共有三条河流注入了漾濞江。

先是歪角河在基建队院子的后面流入江里,也可以说,基建队就建在一江一河与青云山脚围成的三角地带。“歪角河”是这河的汉名,读方言音,“歪”在这里读第三声,“角”读“guó”,“河”读“huǒ”,整个名字读起来成了“崴国火”。同样,歪角河也是与公路一起从漾林出发的,河与路一路并行,一路出峡谷来到了这里。路来到这里,接到桥头;河来到这里,流入了漾江。歪角河在当地的彝语名字叫“路处厄”,“路处”,有小河汊、小水流的意思,与江对应,“厄”就是水。

从歪角河流入漾江口往回溯约一公里半,在河的南岸有一间水磨坊,这间磨坊属于阿系古社。阿系古村庄在高处,与我的村庄正正隔江相对,位置比我的村庄还高些,当我们上到村庄后面两公里多的皇家庄房地时,看过去感觉才与阿系古村庄相平齐。磨坊边上有一户单独的人家,属于阿系古社,就是这户人家在这里守着水磨坊。这间水磨坊,是那时候离我的村庄最近的水磨坊,村庄的人们常常把粮食背到这里来研磨。

依稀记得曾有一次,我跟着母亲来这磨坊拉磨。磨坊老叔叔是个个子很高的和善的六十多岁老头,在我们等着面磨好的时间里,老叔叔扫了一撮磨盘转动中飞到磨槽外面的玉米面,在一个盆里和了,抟成粑粑,然后烧到火塘的一角灶灰里。灶火上架着铜罐,铜罐里烧着水,母亲和老叔叔说着话。过一阵,渐渐闻见那粑粑的香味,老叔叔把粑粑从灶灰里刨出来,那粑粑的两面已经烧得焦黄,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老叔叔边左右抖着那粑粑,边掰下一块来给我,我烫不住,也学那老叔叔把粑粑在手里左右来回抖,直到能拿住了,才迫不及待地掰下来吃。母亲和老叔叔也吃着粑粑,继续聊着话题,直到母亲背去的玉米都磨好,母亲背着面口袋,我跟在身边,涉过歪角河,在暮色中回家来。

后来又有一次是和嫂子一起。那时候,我嫂子和我哥哥已订了婚,但还没有过门。村庄的姑娘,但凡订了婚,就要常去夫家帮着做些事,包括帮忙做农活,办事时帮着去家里做饭,以及打扫卫生等等。那天嫂子要去磨房背面——有时候,磨坊里排队的人多,粮食不能当天磨出来,人们就把口袋放下,说好哪天能磨好,再来背面。磨坊主是诚信的人,袋子里的粮食一点也不会少——说刚好带我去河里洗衣衫。我的村庄,守着一条在山下日夜流淌的江,却一直以来是一个干旱的村庄,到了枯水时节,村庄里唯一的老井供村庄的人们吃水都难,更没有余地洗衣衫。那是初冬时节,河岸的沙滩上,芦苇开始开出了一支一支洁白的芦花。嫂子让我换了衣衫,自己也去芦苇地里换了,把换下来的衣衫在河里洗。河水清澈,淡绿的青苔在石下柔柔地飄,嫂子把洗好的衣衫晾在芦苇丛上,衣衫在阳光和风中很快晾干了。河对面的水磨坊里传来轰轰的转磨声,磨坊的茅草屋顶,看上去就像一朵大蘑菇。

印象中,大多数的时候,歪角河河水清澈。我后来在外求学的多年,曾一次又一次溯着这河出发,蜿蜒的公路,公路下蜿蜒的河,搭乘的货车一路起伏颠簸,一双手努力抚着车箱板或是篷杆,心里默默告别身后远去的家人和熟悉的景物。而当学期结束,我又一次顺着这公路、这河回来,河水一路流淌,窄窄的河岸上田畴宁静,牛羊安然。终于,远远地看见了那间灰蘑菇似的水磨坊,我于是又回到了我的乡愁,回到了我的村庄。

与歪角河从漾林出来,一路往西流入漾江相对,发源于我们漾濞龙潭乡境内的鸡街河从龙潭富厂山下出来,一路往东,流经鸡街乡所辖四个村中的新寨、鸡街、菜白三个村,在离吐路么往西约一公里半的地方流入漾濞江。鸡街河自身又有毕么河、许么邑河等众多支流,鸡街乡政府机关所在地即位于许么邑河流入鸡街河的三角地带,属于鸡街村鸡街社,政府机关距河只有五百米远。鸡街河总长与歪角河大体相当,但歪角河流出的峡谷狭长,沿河的田畴相对较少,鸡街河流经的河谷宽阔,两岸稻田众多,鸡街乡所辖的每个村——当然也包括了我们达村,都在河边分有河田。

鸡街乡所处位于漾濞全境的最南端。鸡街河流入漾濞江的河门口海拔1174米,是漾濞全境海拔最低的地方。鸡街河谷气候炎热,最适宜水稻种植。每一年的水稻栽插,住在鸡街乡政府附近的鸡街社村民黄应福总是第一个在全县首开秧门。自然,鸡街河谷的水稻也在全县最早收获,每年农历七月半,人们就能吃上新米。然而,由于河谷宽阔,更由于流域地区植被的大量破坏,鸡街河常发洪灾,沿河许多地方的稻田常常今年造,明年冲,甚至许多时候,眼看着一季稻谷就要收获了,一场洪水下来,一片即将收获的稻田转眼又被夷为一片沙岸。这条河流,它滋养着两岸村庄人们的悠长岁月,却又常常无情地带走人们一年辛劳的希冀与汗水。

鸡街河流入漾濞江的河门口,沙岸宽阔如练兵场。有几年,沙岸靠西面山脚的一片也曾被吐路么社的几户人家开垦成稻田,后来终于又被洪水冲去。河门口从来没有过桥,公路一直涉河而过。在公路涉河处往上约三百多米是一个大拐弯,河水在那里直抵山脚,之后,斜斜向外拐出来。从拐弯处往上那段,河两岸的稻田属于我们密喜把村——从这一点来说,这鸡街河可以说也流经了我们达村。大约是包产到户前的最后一年,母亲曾带着我来这田里栽秧,我们自带着行李和锅灶。稻田周围的山脚下,搭着一个一个的“人”字窝棚,因为村庄离得远,为了省去来回的时间和劳累,大家都在这里做饭吃,晚上就住在各自的窝棚里,一直到一趟活干完了才回去。记忆里,那一坝即将栽插的蓄满了水的稻田在阳光下一弯一弯闪亮,田边沟渠里的流水咕噜咕噜地响,我们在渠边洗衣洗菜,炊烟在一座座窝棚的面前袅袅升起,顺着山坡,一点点飘向高处。田下的河水里青苔浓密,平缓的水湾里有一片一片摆着尾巴的小蝌蚪,还有一片一片未孵出小蝌蚪的黑黑的青蛙卵。大人们分工干活,在最后栽插之前,女人们一趟趟上山拿叶子(也就是采叶子)捂田,男人们用耙架把田再一次耙平,牛蹄下水花飞溅,牛歌随着河水流淌。

这些河田在之后联产承包时分到了户,分给了村里的七八户人家。我们家分得的是山田,于是那年之后,我们再没有去河田里劳作过。那年母亲和村人们一起栽下的田也许是收获了吧。而在许多年景里,这些河田仍然一年一年受着洪水的威胁,一年一年栽插下去,却永远不知道秋天的时候能不能收获。渐渐地,几户人家已经弃种了,也有的人家把田无偿地借给吐路么人来种,还有人家让给对面江边的巍山县龙街乡底固社的亲戚来种。河水拐弯处靠山脚的地方有一间茅草屋,听说那户底固人家的老父亲常住在这茅屋里守田。

河田对面,隔着公路的山坡上就是之前的二工区。我在乡上工作的多年里,常来来回回在这公路上走过,从公路上,看见对面河边的田已越来越少,渐渐地只剩了薄薄的三五丘,春天的时候,三五丘田里开着零星的红花。拐弯处那间茅屋渐年衰朽,听说,那位之前在這里守田的底固老叔叔已经去世了。

这些河田,后来也成为小湾电站的库区,不管稻田还在不在,一律按联产承包时的户籍和亩籍,各家各户得了补偿。

沿着鸡街河,早前一路上也有好几座水磨坊。河门口靠西面山脚的地方旧时也有一间,属于吐路么社,由吐路么社的一位老叔叔守着。那时候人们拉磨,若是没有现钱,记得也能用粮食来交付,每百斤粮食交几斤作为磨钱。这磨坊因为离我们村庄较远,除非歪角河的磨坊在大修或是实在挤不开的时候,村人们大多不会来这磨坊磨面。另外,人们选择磨坊,也还要看一方石磨拉出来的面细不细,损耗大不大,磨坊主友不友善等诸多因素。一间好的热闹的磨坊,总是由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

再说说第三条河:吐路么河。吐路么河小,河从北面我们达村境内的高山上下来,河上段的村庄上吐路么属于我们达村,下面的吐路么归菜白村。吐路么社十多户人家,分布在小河的两侧。与鸡街河相比,这小河对两岸的威胁要小得多,河岸的稻田里一年一年收获着稻谷,曾经在许多年里羡煞了我们达村看老天下雨种雷响田的山上人。

吐路么河流过村庄的那一段,河的两岸种了许多芭蕉。岸上的芦苇在冬天开着洁白的花。岸上还有一株高大的攀枝花树,在芦花开尽之后,开出一树火红的花朵。

吐路么河下了村,很快在芦苇丛中流入了漾濞江。往下几步,江在村庄下面打了一个手臂弯,远看去,清江如带,沙岸如银。

7

在一次省水利设计院来勘测小湾库区,我才第一次知道,漾濞江在正式的地图上被称为“黑潓江”。后来,在我有意识逐渐接触的许多文字资料上,这个问题被一次次证明。如此,我也才想到,“漾濞江”,这原是我们对于这条江的充满着历史、地理以及文化情感的一个称谓。

在配合省水利设计院的彭工程师对库区进行勘测的过程中,作为一个最核心的主题词,彭工程师和他的助手把这条江叫作“黑潓江”,而我和我们乡土地所的两位工作人员固执地把这江叫作“漾濞江”。我记得后来,彭工程师和他的助手不时地也开始说出“漾濞江”三个字来。五个人在一起工作,我们三个人,他们两个人,我们的影响力要更大一些,更何况,在我们所有勘测的沿江流域,所涉及的每一个人物对象都无一例外地把这江称为“漾濞江”。我猜想,在彭工程师和他的助手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已经知道这条江在当地被人们称为“漾濞江”,但也仅仅只是知道这一点而已,对于他们来说,关于这条江的这个地方性称谓还只是一个客观的概念。而当他们来到了这里,从进入鸡街工作开始,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关于这条江的名字,在他们的意识当中被当地的人们无数次地灌输以“漾濞江”三个字。当他们最后完成勘测工作离开的时候,“漾濞江”三个字在他们的意识里,想来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客观的地理称谓,而是变成了一条与他们在边远山区的某一小段时间相连的、在上面连缀着当地的山、水、人、物甚至风雨晴暖等具体内容的有着具体流动形态的江流。而与此同时,在我的内心里,对于“黑潓江”三个字,也开始慢慢有了一种陌生的亲切感,知道了这两个名字,她们原来是一体的。在这之后,当我在一些场合对人说起这条江的时候,有时也会根据情形,说出“黑潓江”三个字来。

当然,也就是仅此而已。在更多的时候,我,以及在这条江的流域世代生息的人们,仍然像称呼自己的母亲那样,一如继往地把这条江称为“漾濞江”。我们像知道外婆家的路那样,知道这江从同属大理州的剑川的剑湖流出来,流经了洱源县,从北到南流经漾濞大地。在出漾濞县境之后,这江进入了紧邻的保山市昌宁县。当然,我们还知道这江最后汇入了澜沧江。然而多年来,除了从内心出发去感受这条江之外,我一直不曾在某一幅地图上细细地看过这条江流,不曾以除了置身其中以外的另外一种角度,细细审视过这条江流的所来和所向。

是在我终于想着要写写这条江的时候,家里正好有一幅云南省测绘工程院2011年5月编制的1:1800000的云南省旅游交通图。于是我,第一次在一幅地图上细细地看了这条江,这条自己数十年的人生都一直与她相伴的江。在上面,我看见这江弯曲的流向,看见那条细细的蓝线从剑川县的剑湖画出来,画过剑川的甸南镇、沙溪镇,洱源的乔后镇、炼铁乡,直到进入漾濞县境之前,这条蓝线都被标注为“黑潓江”。在从北到南流经漾濞全境的部分,蓝线上的标注变为“漾濞江”。之后,从出漾濞一直到流入澜沧江的一段,这蓝线才重又被标注为“黑潓江”。——我忽然对面前的这幅地图有了一种亲切感。在外界,有许多人把这条江整个称为“黑潓江”,把这条江的流域整个称为“黑潓江流域”,而这幅地图,它在上面把这江流经漾濞的长长一段标注为“漾濞江”,这一标注,它更多了一种对一个地域的历史、文化以及民族情感的尊重。

在这幅地图上,我还注意到了这条江的源头。我们之前一直说是来自剑川的剑湖,算是一种官方认可。在地图上,我才发现,剑湖又来自另外一条河流:丽江境内的九河。“九河”是我对这条河的命名,因为我看到在这条河的源头上,有一个名叫“九河”的乡镇,我于是以我们鸡街乡、鸡街河那样的推理为之命名。至于九河的更细微的源头,地图上没有显示和标注。

江从剑湖出来,甸南镇、沙溪镇,洱源的乔后镇、炼铁乡,全都依江而居。进入漾濞,漾濞的漾江镇、平坡镇、县城所在的苍山西镇以及瓦厂乡四个乡镇的政府机关也都临江而建,顺濞乡、鸡街乡两个乡则各自以栖于漾濞江的重要支流顺濞河和鸡街河之侧的形态靠近漾濞江。

出了鸡街,漾濞江流入相邻的保山昌宁县,地图上标注这一段沿岸的地名有比此——这是一个村,紧邻我们鸡街乡菜白村龙凤社;羊街——这地方产茶,当年江桥集市兴盛的时候,有许多羊街人不辞远路赶着牲口来江桥街上卖茶叶,成为集市四面村寨里所消费的茶叶的主要来源;珠街——这是一个乡镇,以滇西的人们习惯以十二属相为地区命名,并且在这一区域内就有我们漾濞的鸡街,永平、巍山各有一个龙街,巍山紧邻龙街有牛街,相邻的永平和昌宁各有一个羊街等等地名来看,这昌宁的珠街,想必原本是为“猪街”,“珠街”应是同音雅化。

漾濞江从剑川一路出来,一直到漾濞县城的近百公里,再加县城到平坡镇的十多公里,流向一直为西北向东南。在平坡集镇脚下,漾濞江接收了从洱海出来的西洱河,之后一個拐弯,一路向南。从平坡出来不久,在漾濞江的南岸,巍山县有很长一段县境与漾濞隔江相对,一路有紫金乡,马鞍山乡,原来的龙街乡(后来因乡镇撤并归为五印乡)。过了漾濞往下,巍山在沿江附近的乡镇还有牛街乡,青华乡。

从古以来,人们逐水而居的意念从来没有变过。漾濞江从剑湖发出(或者说从丽江出发),一路流经洱源,漾濞,巍山,昌宁,南涧,在一条江的两岸,密布着众多的集镇,以及无以计数的村庄。这些村庄以及集镇,与这条江所有大大小小的支流一起,共同构成了一条江久远的历史,滋养出了“流域”这个词语的厚重以及深邃。

应该说是从当年在乡上的时候开始,我慢慢注意到了一个事情:在江的两岸居住的彝族人,有许多“左”姓,并且,靠江越近的地方,“左”姓就越为集中。在漾濞这边,包括瓦厂乡的瓦厂村,我们鸡街乡的达村和菜白村都有许多“左”姓,尤其是鸡街达村我的老家密喜把社、菜白村沿江的吐路么社、本竹社、卡马咋社、龙凤社又更为集中。在江的对面,与我的老家村庄密喜把隔江相对的阿系古社,鸡街河门口对面原属龙街乡现为五印乡的底固等,“左”姓也明显集中。下到昌宁的珠街,也有许多彝族,听说也还有一些“左”姓。隔江稍远,姓氏主要有常姓、茶姓(漾濞当地人们一向默认“常”“茶”同为一姓),习姓,杨姓,李姓等,在漾濞、巍山两地沿江地区的分布“海拔”也都大体对应,并且也全都是彝族,有着相同或相近的语言、生产生活以及文化习俗。在我的村庄里,老人们曾传着古话,说我们是南诏的后裔,至于我们姓氏的汉化具体是始于什么时代、什么原因,则已无从考察。在我之前所接触的范围内,似乎对这一问题也不曾见到过相关的考察和论证。

漾濞设县较晚。漾濞南部我的家乡一带,早时一直归蒙化府(现巍山县)所属。1912年漾濞设县,县治为从当时蒙化府和永昌府(今保山市)各划一部分,形成现在的漾濞,县境国土面积为1957平方公里。1985年,漾濞经国务院批准,成立彝族自治县。

从精神到地理,这条名叫漾濞的江,她所涵盖的意义,都远远不止于是一条自然的江河。

编辑手记:

作家左中美笔下的漾濞江,更多是那段流经自己故乡的那一段,它除了是自然意义上的江,还是一条精神意义上的江,是众多自己所熟识的人与物命运交汇的一条江。作家写自己的记忆时,往往是以一种离乡者的角度来重新回到故乡,回到与这条江有关的那些故乡的人,一些人在消失,一些物在消失,很多生命与物的消失与江有着紧密的联系。作家在这里提供的是面对故乡的至少一种方式,那些美好的记忆,那些美的因子如漾濞江一般淌入心底,那些与丑相对的被过滤,那些随着时间的推进,而不断向好的故乡呈现在了人们面前。那是一种过往与现在之间美好的呼应,那些过往更多是作为一个童年视角的我在回看,而此刻的漾濞江与故乡是成年的我在看,两种看的视角在这篇散文中交错,也让故乡和作为故乡一个重要部分的漾濞江变得丰富起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活的故乡,以及一条流淌不息的漾濞江。

左中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不见秋天》《时光素笺》《拐角,遇见》《安宁大地》4部个人散文集。多年来,在《民族文学》《文艺报》《散文》《美文》《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逾百万字。作品入选《2014年度中国精短散文》《2017年度中国精短散文》《2017年度中国随笔精选》等多种选本,文章入选多地初、高中语文试卷阅读题。曾获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文学奖、第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第七届云南文艺创作基金奖、云南省2017年度优秀作家奖、作品入选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被评为大理州首届优秀文学艺术奖等。2017年10月,被命名为大理州“白州文化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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