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梅
1
小姨说,“你出生时就这么点儿大”,她两只手伸出食指在胸前一比,“像只兔儿一样,我们都以为养不活呢,准备用竹篓子提出去丢了……”她不止一次这样说,想提醒我活下来的侥幸,却从来没有顾及我听到这话时眼睛里的恐惧,一个生命险些被遗弃的恐惧,仿佛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
的确,在她们成长的年代,一个生命的逝去似乎并不是那么惊天动地的事,尤其一家可以生养十来个孩子的时候。你常常可以在父母一辈的姐妹兄弟排序当中发现缺了一个甚至两个。母亲排行老三,舅舅是老大,二姨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可能是饿死的,也可能是生病死的,总之那个年代,有小孩子养不大似乎很正常。我甚至听到更恐怖的描绘是,村子里的某个奶奶年轻时候生了十几个孩子,到后来生小孩儿就跟上趟厕所一般轻松,自己拿把剪刀就可以接生了。这听起来好像原始社会的生育场景离我们也不过几十年。
侥幸的是,那个兔儿一般弱小的生命最终活了下来。另一个看似强大的生命却在突如其来的事故中消失了。消失的是我的父亲。
2
如同板结的大地裂开一丝丝的缝隙,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川南小城,零零星星地已经出现了一些手艺人,他们在生产队种地、挣工分这些固定选项以外找到了另一条“活路”。父亲就是其中较早走出去的手艺人。作为建筑队的一员,他参与了县瓷砖厂的创建。母亲后来描述他的离去说是被厂里的轧砖机倒下来轧死了。彼时太小,觉得这是一个理所当然要接受的既定事实,就跟说今天下雨或者出太阳一样平静,从来没有追问过我至亲的人,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突发意外就这么离去了。我从来没有细想过“轧砖机”是什么庞大危险的机器,为什么倒下来就会要了一个人的命?那个二十几岁的男人最后离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他经历了怎么样的痛苦和绝望,我不知道,我毫无概念。我只在表姐的回忆里看见那个幼小的我,以及同样弱小却不得不硬撑的母亲。
为了抚恤家属,瓷砖厂解决了母亲的工作,让她到砖厂里做一份杂工。母亲带着我住到外公外婆家。她每天早起赶着上班,一去就是一天,遇到加班,回来时天已经黑尽了,没办法喂奶,我在家里只能喝米汤。表姐说,有一次看你实在饿慌了想吃奶,一直哭,一直哭,我就用背袋背着你去瓷砖厂找你妈妈,想让她给你喂一口奶,走到厂里,看她跟一群灰头土脸的男人一起在和灰,身上,脸上,全都是泥灰……
表姐比我大十来岁,我想象十一二岁的她背着一个哇哇哭的孩子走在田埂上,走在乡间泥土路上,走在村口的马路上,小小的人啊,一直走到县城,一路的无奈和焦灼,以及走到瓷砖厂时那种绝望与心疼。我却感受不到,我好像没有存在过,我太小,就像一个物件,我还感受不到的那种失去,那种悲伤。我还没有知觉,也没有记忆,这一切表姐帮我感受了。以至于我每次跟她之间产生龃龉对她心生厌憎的时候,就想起她小小的身板,背上曾经背着我,走了遥远的路。她和曾經弱小的我曾经那么亲近过。我们有着四分之一的血缘。血缘这东西,越长大越稀释,最后变成水,可是那个背着我的童年的表姐和趴在她背上一直哭的婴儿经常出现在我记忆里。
3
我在表姐家长到三四岁,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
舅舅那时候在玻璃厂上班,他有一次带着我去他工作的厂里捡玻璃弹珠。从舅舅家到厂区大概要走四十分钟,彼时没有公交车,我们走土路,要翻过一座小山坡,再穿过狭窄的田埂。回来的时候,他看我走得累了,两只手把我举起来,骑到他的脖子上。小小的人儿第一次被这样架在半空,害怕极了,用两只手紧抱住他的额头,勒得他眼睛都看不见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只记得那个天快要黑下来的傍晚,我骑在舅舅的脖子上,紧张得心跟着他的脚步一颠一颠。四周是黑漆漆的田野乡间,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一直走,像一个片段一个梦境一般,生命中难得的一个男性长辈给予过的温暖印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他老了,来福州帮表姐照看孩子。他不太会讲普通话,我们都出门上班的时候,剩他一个人在家,不知道该干啥。
有一天,他买菜回来,兴奋地跟表姐说,红儿,我看见那小河边有人在钓鱼。说话的时候,像小孩子一般,有点讨好,小心翼翼的。
他在老家唯一的休闲就是到河沟里钓鱼。这一点他和外公很像。外公没事也去小河沟钓鱼。大多数时候他们钓上来是两三指宽的野生小鱼。实在太小了,舅妈放在灶台上炕熟了扔给猫吃。偶尔能钓到一条肥硕一点的花鲢,或者白鲢,舅妈就切很多的青红辣椒下锅一起煎,那是全家人都充满期待的晚上。有一次外公还钓到一条鲶鱼,有两根长长的胡子,他兴奋得很,提回院子里,叫一家子人赶紧出来看,叫邻居也来看。
舅舅也爱钓鱼。高兴了去钓鱼,不高兴了也去。他就一个人一动不动坐在那条河沟边上,可以静静地坐一天。中午如果我们不给他送饭,他就吃两个冷馒头,继续坐到下午。
但他来到城市里,找不到可以钓鱼的地方。他偶然看到晋安河边有人支起鱼竿,好像回到了家乡的小河沟一般欣喜。他满心期待着表姐可以帮他弄到一根鱼竿,像个孩子企求玩具一般。但是表姐忙着应付店里的事情,哪有心思去顾及一个老人的闲暇爱好呢。
我说周末休息的时候我陪你去左海公园吧,那里有专门卖鱼竿的鱼类市场。于是周末他很早就起床洗漱好了,坐在客厅等我。我们像小时候他带我去他的玻璃厂玩一样,只不过这次换我处处照顾他。我带着他买票,坐公交车,从城市最北边的茶园小区,换了两路车,到达城市西南边的左海公园。下了车,我把手插进他的臂弯,厚重的棉服让人感觉一种踏实和温暖。那一瞬间他有一点羞涩不自在,似乎好久没有跟晚辈如此地亲近了。他那时候头发也白了,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战战兢兢,完全分不清方向。我挽着他穿过车流和胡乱骑行的电动车,找到那个专卖渔具的市场。我陪着他一家一家地逛,一家一家地选,那些看起来粗细不一、功能齐全的鱼竿鱼线甚至人工的鱼饵原来有这么多讲究。我们最后选了一套看起来很高级但并不太贵的渔具,但是比起他从前自己制作的竹条,显然是先进多了。他高兴极了,仿佛获得一个了不起的礼物,一路上感激地笑着。一直说,太贵了,太贵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那样的笑,却有点心酸。我要拼命回忆,才能想得起来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浓眉大眼的国字脸,吃饭的时候呼噜呼噜往嘴里扒,就着一碟酱豆腐能干掉一整碗干饭……
4
到现在家人们聚会时他们还常常说起我小时候的糗事。说我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打瞌睡。尤其到晚饭的时候,我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大人们碗筷都收拾了,我才醒,醒来嘴里还含着一口饭。有一次正吃着饭,“砰”的一声,打瞌睡的我从高高的长条凳上摔了下去,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可是我怎么不记得小时候有这毛病呢。
我只记得外公家那间宽大的灶火间里,舅妈在大柴灶里做饭,我常常守在锅边,看她忙碌。农村煮米饭用大柴灶,她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就坐在灶前帮她看着火。我看她把米汤沥出来以后,先在锅底码一层地瓜,再把半熟的米放下去,加一点点水,小火焖。直到闻到地瓜的焦香,饭就大概熟了。舅妈把一大锅米饭铲到盆子里,剩下粘在锅底的一圈锅巴。她费力地用锅铲把糊在锅底的一层抠起来,用手捏成一个圆圆的饭团,递给我。那和着烤干的地瓜和米饭的锅巴团,又糯又香。啃饭团的时候,有一条斜斜的光柱从屋顶青瓦片的缝隙中射下来,无数的尘埃颗粒在光柱里旋转飞舞着,我忘记了啃饭团,呆呆地盯着跳舞的尘埃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里生起,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好奇。
多年以后,表姐在福州开店,舅舅舅妈到表姐家帮忙照顾孩子、煮饭,在我刚到福州时又和他们一家子住在了一起。常常在我加班赶不上回来吃饭的时候,舅妈就从锅里给我盛一小碟菜盖起来放一边。表姐说,你舅妈对你比对我好。舅妈就在一旁骂她,没良心的。
有一年我阑尾炎发作,半夜住进医院,手术后人瘦到只有七十几斤。出院后,伤口还没有完全痊愈,不能沾水,舅妈用毛巾帮我擦洗身子。她看到我瘦削单薄的后背,心疼地说,哎哟,你身子这么瘦,咋得行哟?我背对着她,想象着她说这话时眉头紧蹙的样子,眼睛里酸酸的。
就像小时候小姨说我,你这么小,怎么养得活,一样。
从小到大,因为身体的弱小,因为父亲的早逝,我成为外公家族中一个小小的尾巴,是家里所有人照顾的对象。
“那么小的个子”,身边人时常这样说。那么小。我后来尝试站在他人的角度审视自己,是啊,那么小。
5
我十岁生日的时候,表姐进入到舅舅所在的玻璃厂当了工人,开始挣钱了。她特别豪气地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我想了很多天,跟她说我想要一顶遮阳帽,电影里漂亮女士戴的,有宽大的帽檐的那种。十岁的小屁孩儿,在乡下哪里会有机会戴这样夸张的帽子呢?可是,表姐懂得,她懂得小女生那种完全不切实际的虚荣和对美的向往。她说好,我买给你。于是那一年生日,她真的送给我一顶有着宽大帽檐的藤编的遮阳帽,帽子上有一个丝带编织的蝴蝶结。那顶帽子一直挂在我床边支撑蚊帐的竹竿上。我从来没有机会戴它,即使到了夏天,我也不曾鼓起勇氣戴着去学校,因为畏惧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但是每天一回到家,我看到它明艳艳地挂在那里,就觉得真是一个好礼物。我总要站着看好久,取下来,对着镜子戴上一遍,又满心欢喜地挂上去。
我还记得生日那天,好朋友来家里玩。表姐斜躺在我家残旧的椅子上,一边播着时髦的随声听,一边哼着歌。她穿一条红色棉绸的大摆裙,脚上是一双夹脚拖鞋,两个硕大的银圈耳环一闪一闪反着光。她涂着艳丽的口红,涂指甲油,脚上也涂。她歪在那椅子里哼歌,我和好朋友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竟然一下子看得怔住了。同学从背后悄悄地看她,就像在后台偷窥一个明星。
她的确有过明星梦的。在我们生活的小城,她出众的美貌和她张扬不羁的性格足以让她成为天生的明星,也成为众人的话题。
在街上,一个年轻的男人骑自行车经过,打个呼哨,她就嘻嘻哈哈跳上后座,自行车带着她飞快地远去,扬起长长的裙摆露出高跟鞋。我和舅妈被她甩在身后。舅妈骂一句,疯婆子!你不准跟她学!我乖乖地点头,但我心里很是羡慕和佩服。
多年以后,她从福建打工回到家乡,戴着夸张的假发,穿着厚底松糕鞋,手上夹着香烟出现在一众亲戚的面前,众人都感到惊异又尴尬。尤其是舅妈,那么多年没见,一看她这样,就开始骂她,打扮成这个鬼样子,人家怎么看你!是啊,“人家怎么看你!”这句话像一个魔咒,套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表姐看似从不遮掩自己的时髦与出格,她习惯了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行走,有时甚至特意去维持一个“特立独行”的形象。她回到家乡装作赚了很多钱的样子,与朋友们酒桌上抢着买单,看见儿时的好朋友生活困难,顺手就把手上的金戒指撸下来送了人……舅妈总是一边骂她不长心,一边偷偷地把辛苦攒下的钱帮衬她。
我们都是这么左右摇摆着长大的,不是吗?
6
在没有空调没有风扇的夏夜里,大人们从井里提水,一桶一桶地泼到院子的水泥地上,原本滚烫的地面像被烧着了似的,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阵阵青烟。要浇过好几遍之后,地上蒸人的暑气才会褪去。这时候我们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大人们摇着扇子摆龙门阵,我听着听着就困了,有时候躺在门口的洗衣板上一睡就睡到十点,冰凉的夜风吹得身上汗毛竖起来,大人才把我抱进屋子。我总记得那时候的夏夜星星特别大,特别亮,我好像就睡在星空里。
在我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时候,舅舅会突然伸手在我耳朵后面一抓,说,你看,我帮你抓着一个星星儿!我被吓一跳,瞌睡一下就醒了,开心地以为真有星星儿被舅舅捏在手里,呆呆地望着他张开手掌……我那时候多容易相信啊。如今舅舅满头白发,舅妈前几年癌症去世了,红儿姐姐也从叛逆少女变成家庭主妇。她结了婚,又离了婚,又结了婚,过得如同你我身边所能见到的所有中年妇女一样,纹了浓浓的眉毛和黑黑的眼线,偶尔涂上口红戴上墨镜还是很利落的样子,但大多时候她就穿着睡衣出现在菜市场,和一帮保姆一起翻拣青菜,说话永远高声大气,沙哑的嗓音裹上了浓重的福州腔,甚至连说话时扬起的手势也变得很像福州人……我也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就长成了大人。许久没有看过故乡的星空,偶尔想念那些睡在门口洗衣板上的日子,却再也不信会有星星落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