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菜

2020-10-21 06:40侯建臣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1期
关键词:秋虫红泥坛子

侯建臣

许是暮秋了呢!

可不是,抬头看天,竟是比别日空了许多;云呢,许是在过去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就渗到那蓝里了。是什么时候渗了进去的,想想,真是没有印象。许多事情原就是一个“渗”的过程,好多好多时间不是就渗进一个一个日子里了吗?谁注意到了呢?这日子不是也在不经意间就渗到头发里、肌肤里了吗?那头上的霜、脸上的皱原也不是一下子就有了的,只是在突然的某一天或者某一刻才承认了的。承认一件事情,也是需要过程和勇气的。

那阳呢,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的样子,平和多了,恬静多了,终是有中年男人女人的样子了。静静地看着,有一只秋天的虫竟就响响地叫了一声,把人一下子就惊了。可不是,秋天的虫真是已经叫了好长时间了,怎么这时候才着实是惊了一下子呢?其实谁又不是不知道,过了夏天就是秋天,而夏天是早已经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了啊!这一惊,就感觉那秋天似是秋天的虫叫出来的,要不怎么早不知道秋天到了,聽到这秋虫一叫,就感觉秋天“歘”地一下站在跟前了呢?

秋天的虫已经不在枝头上了,仿佛是在一堵墙的缝隙里,又仿佛是在窗户的夹缝里。驻足细听,秋天的虫在墙的缝隙里,也在窗户的夹缝里;但好像又不是,好像就在秋风里。秋风没有固定在某一个地方,于是便觉得秋天的虫到处都在了,于是便觉得秋天的虫叫出来的声音也到处都是了。

便知道是做闭门菜的时候了。

闭门菜是大同人的一道老菜,究竟是有多老了,似乎秋虫知道,但秋虫光顾吵闹了,它说出来的话语无伦次,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意思,便也是没有什么意思了。便只想着上一辈或者上上一辈的老人的样子,也想那闭门菜的事。一开始似是还有老人们模糊的样子,想着想着,便只有菜的样子了。似是老人们一直做着闭门菜,做着做着,老人们就不见了,似是菜把老人们挤出去了,脑子里便全是菜了。

秋虫的声音里,竟就夹了一只渐老渐衰的毛驴打盹儿的声音,竟就闻到了菘根的味道。那声音、那味道似是从田野里传来的,走出大门,却是一个胶皮车就停在小巷的口儿上。车倌儿操了手站着,脸是酱紫色的,牙却分外地白,头看似不动,眼睛却频频地朝着各个巷子望着;驴呢,真是老了,先是啃啃地上放着的几棵老草,啃着啃着眼就闭起来了,与这个世界了无关系的样子。车上,菘根们挤在一起,它们的声音就是用味道传出去的。

菘根是老菜了,也就是老朋友一样的菜了。有时候人们叫它菘根,有时候也叫玉蔓菁,好像还有外地人叫它苤蓝。苤蓝可能算是大名,大名是官名,叫的地方广,究竟有多广?不知道。但当地人却叫得更实际,“玉蔓菁”,看那外皮,似是玉上雕出了图案,有眼睛的样子,有鼻子的样子,还有的呢,竟然是那个什么什么的样子;当然了,当然了,还有一些说不上是什么样子的样子,如果细细地看,能看得人不知不觉思绪大开,想象的马匹跑出去十万八千里或者更远。切开里边,确是晶莹剔透起来。如此说来,似乎这菘根还可以叫一个名字:金包银。

买了菘根,便是要做闭门菜的。闭门菜也有许多名字,有人说叫圪钵儿菜,也有人说叫坛菜,想一想,似乎所有的名字都是有道理的。圪钵儿菜和坛菜大致是一个意思,是从菜的做法上来说的。乡人有乡人的语言,有好多地方,人们总把坛叫成圪钵儿。闭门菜,有人说那切了口放上各种料的菘根,在太阳的暴晒下,口儿会慢慢地闭上,所以叫闭门菜。我却是觉得,因为它是冬天吃的菜,才叫了那名字的。冬天里天寒地冻,万物都萧索起来,人便也喜欢踞在屋子里,靠近那亲近了多年的火炉,嘬酒、聊天或者看着那窗外的阳一点一点地西挪,发着呆把时光打发掉。人也是有动物的习性的,这时候人的样子也便属冬眠的另一种样子了。

菘根,也就是玉蔓菁,摆在院子里了,真是玉一样晶润,就等着雕玉的手了。

那手是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那手在生活的桨水里泡着,早已成雕生活的手了。它知道生活这道门里的每一个阶段和每一个阶段该做的事情,比如此时,似乎不是耳朵先听到那秋天的虫的声音的,而是那手先听到的。下意识地,它就做出了一个雕的动作。

削皮的刀准备好了,切菜的刀也准备好了,还有勺子,还有铲子,它们都是并肩作战的朋友,它们会服从那雕生活的手的命令,随时集结在一起,共同去完成所有的任务。先上手的是那削皮的刀,在这一场战役里,那削皮的刀是急先锋,似乎是它更知道这一点,所以它率先就闪着光,当那手接近它的时候,便急不可耐就蹦到那手里了。

削皮是个技术活,下手重了,皮就削多了,明显就要浪费好多;下手轻了,那一层老皮削不尽,上面会留下柴丝。柴丝总是难以下咽,就像生活中偶尔会碰到的一些事情,碰到了,就会给生活增加一些难以言说的生涩,所以雕惯了生活的手,是很在意这些的。如果一不小心,留下一些柴丝,那种咬不断、嚼不碎的感觉,就会让某一刻的生活显得粗糙而闹心。

皮削完了,菘根们就成了两花脸。一片白,一片绿,白白绿绿间,会有水迹渗出来。这时候切菜的刀出场了,切菜的刀在生活中是主角,但在做闭门菜的时候它们要做的并不多。它们的作用,就是在菘根的某一边切去一小片。雕生活的手总是记着锅碗瓢盆、刀铲碟勺所有的好,哪怕它只是完成了很小的一点任务,所以它们总是让雕生活的手摆弄得得心应手。切完了,把那切下的一小片放在一边待命。

铲子的任务是掏洞,洞就是从切开的那一片往下掏。洞当然不需要掏得太大,也就拳头大小。这一掏一掏,一个完整的菘根就成一个圪钵子了,也像是一个坛子了。家里的坛子很多,比如放盐的坛子,比如放醋的坛子。还有人却是把钱也装到坛子里了,然后用什么东西严严地盖上,便觉得那钱会永远地存在了。当然了,人们喜欢把放钱的坛子叫成钱罐子,坛子似乎只适用于琐碎的生活,而罐子,似乎是上了讲究的。

到了这个时候,前期工作就算完成了。下一个步骤就是加料了。

加料,永远是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是做菜的重要部分。没有味道的生活,是对生活的浪费;没有味道的菜,是对原料的浪费。所以,那雕生活的手,不仅能把生活雕出形状来,也是能雕出味道来的。

料有茴香、大料、辣椒、蒜,还有食盐和酱油。把食盐先撒进挖出的坑儿里,用手抹匀,再把茴香和大料放进去,然后倒酱油。酱油一倒,本来白如玉般的菘根就变成黑色的了,到了这时候,做闭门菜的所有过程就基本完了。雕生活的手也就会长长地出一口气,轻轻地把一开始切下去的一小片完完整整地扣到口子上。盖上了,却又想起什么来了,便就又把那盖取下,抓了一把糖放进去。生活原就是酸甜苦辣杂拌在一起的,这菜里放进各种调料,也就是生活的味道了。

在那秋天所有晴朗的日子,在那北方院子的窗台之上,一排被削了皮的菘根整整齐齐地摆着,阳光似乎就是减肥药,当它们穿过秋风进入那些菘根,菘根们也就慢慢地瘦下去了。放在里边的料也把它们独特的味道混在一起,进入到菘根肉里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窗外风寒,拥红泥小炉而坐,低沉下去的云彩把远远近近的房子都要压偏了,似是要有雪下下来了。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呢?想做什么呢?似乎也就是喝酒了。但此时此地,却不是红泥小炉,是那种北方小铁匠铺里炼打出来的灰铁炉,既笨且拙,也就是站在冬天久了的北方男人的样子。酒是摆在桌子上了;盏呢,也是有了,还是去年的那个黑釉白边的,似还有了缺口,倒满了,会把多余的什么漏出去。

还缺什么呢?肯定是缺下了一点什么的,就一拍头:怎就不是?怎就不是哩?就到处找,就找了早已准备好的闭门菜,闻着,已是入味很久很深了。就小心地切一小碟,放在小桌之上。再看看门,确是闭得严严的了,再不会有硬硬的风钻进来,就放心地坐到桌子边上,把那酒倒进盏中,抽抽鼻子,努力把那闭门菜散出来的香都抽到腔里,一仰脖那酒就下去了。“拥炉看雪酒催人。梁上不曾飞落、去年尘。”似是,那酒下去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了看;似是,看到了屋顶的一缕尘,还跟去年看到了的是一样样儿的。当然,一般是两个人,或者三个。这两个或者三个酒盏会象征性地碰碰,也不一定就都碰到了,只是一个仪式或者一个习惯性的动作而已。

那从炉缝里蹿出来的光也就涂在这两张或者三张被人间烟火薰了好长时间的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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