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翕民
随着“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在暮色中抵达马桥镇”,一个关于返乡的故事在读者面前缓缓展开。小说的首句看似平平无常。这不过是春节前,从繁华的大都会返回到他们位于小城镇乡村的千千万万游子之日常罢了。而返乡这个文学主题,正如海德格尔所描绘的那样,作为“诗人的天职”,为此浓墨重彩的刻画,只为寄蕴内心无限真情的写作者,又何止千万计。但苏童的小说,天然有着一种对于固有文学传统的逃遁,而对于许多他笔下的人物来说,这种逃遁亦表现在对于固有生活环境的摆脱。如果我们接着往下读,就会发现这趟返乡之旅注定有一些不同,返乡题材常见的主题,团圆,在这篇小说中被一笔带过。这寥寥数笔,也仅仅作为小说中主要场景即高潮的铺垫,且最终为之所占。而自小说主角包青踏上故乡马桥镇土地的那一刻起,过往投射的阴影便开始笼盖着今时,而逃遁的基调自主角的内心透发显明,犹如空气般充斥在每一处细节,并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读者:往事如长在心口的藤蔓,你愈是想摆脱,它却缠绕地你愈紧,让你一辈子都很难从它的怀中抽离。
长途车老化的车门,隔绝了车内和故乡的大地,也就是作为“世界的两侧”的不同空间。包青并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为下不了车感到焦躁气愤,下车的时候也不与别人相争,最后一个下车和对老同学的闪躲,也暗示了包青此刻内心对于故土的推拒。对于包青来说,这次回乡就是一个献给母亲的“孝心之旅”,一场“仪式性的包袱”。只有割舍不断的亲戚,才是他最深的牵绊。至于外在的同学关系,不论是在多年前的校园中,还是今时包青在马桥镇所见的万象,亦或是作为小说高潮而体现的酒局。仅仅是外在的缠累罢了。但是,马桥镇如此之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又如此紧密。尽管包青想视而不见,但从小说中,包青从下车到被姐夫接走这短短一段路之间接连遇上同学,且不论是长途车上的乘客,还是李仁政、程少红这两名同学对大猫的提及,亦或是被大猫收购作为羽绒服加工厂的,作为包青知识和人生观的启蒙之处的学校。这无不点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只要踏上故土,包青就是想与往事告别,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包青最终还是没有能拒绝大猫的宴请,他无处可逃。
大猫的宴请,是这篇小说的高潮和主体部分。在这个社会中,宴席不是单纯的请客吃饭,而是人际关系的试验场,充斥着不安与较量。作为马桥镇权力和财富的实际掌控者,大猫可谓是风光无上。他从上学是就这个样子,唯一不同的是,曾经位于这个等级金字塔底层的包青,如今却是北京小有名气的地质学博士,还以学术发布会报告人的身份在电视上露过面。作为知识分子的包青也没有大猫的骄横。相反还常常自省、待人谦和。包青认为自己这样只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本分。但在暴发户大猫看来,这样的包青对自己的地位是一种威胁。小说着力描写了包青的心理活动,并以他的视角,展现了这场宴席各种戏码的上演。包青的内心也可谓是百感交织,但大猫面对作为主宾的他多番恳求才赴宴的包青,亦何尝不是如此呢?而有成就的包青,也终究是大猫权力的一块璀璨的装饰品。当不胜酒力的包青倒在大猫皮鞋下的那一刻,潘多拉的盒子开启到顶点,旧日的阴霾摆脱被压抑的状态自潜意识中溜出,在他的心头浮现,事实上自踏上马桥镇的那一刻起,这已经是无可避免的结局,赴宴只是让这些灰暗变的显性化,展现在宴席上,以及作为读者的每个人的眼前。小说中李仁政和包青告别时所说的那句话将大猫心头,同样也是李仁政自己内心想法的那种复杂点明:“那么多同学朋友,只有你跟他平起平坐,要不是喝醉了,他怎么敢打你的耳光?”
隨着包青于正月初二踏上了离乡的公共汽车,小说落下帷幕。节日过后红光满面的人群,修好的车门。和小说开头内外之情境共构了一条完美的曲线。回头看整篇小说的情节,观照我们日常在社会新闻中所看到的信息。相比于在文坛上流俗已久的团圆主题,包青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和褪去文学浪漫化色彩后,千千万万小人物的返乡历程?不是说他们没有与家人团圆的喜悦。而是除掉欢喜,为久而有之的各种关系所困,复杂的酒桌礼仪,如暗影般如影随形的等级制关系,亦构成了归乡历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我们又真正能摆脱外在的缠累,纯粹地去亲吻故土,拥抱久别的人吗?答案或许只有一个: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