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读《论语》

刘强

经常有人问我：“该给孩子读什么书好呢？”我总是不假思索，首先推荐《论语》。在我看来，《论语》就是中国人的“圣经”。读的时间越早越好，读的次数越多越好。

《论語》全书，不过15000多字。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把《论语》通读过一遍。更有甚者，一生都未必知道有《论语》这本书。记得多年前，我给上海某亲子班上《论语》解读课，有一位祖母辈的家长通过电话为孩子选报课程时，竟然问：“《论语》是哪个国家的外语？”是啊！如果你一辈子都不愿意花时间去读《论语》，那么到头来，《论语》对于你，可不就是怎么读都读不懂的“外语”吗？

那么，究竟应该怎么读《论语》呢？我以为，读《论语》应该具备三种能力。

一是想象力。北宋大儒程颐提出了一个“方便法门”，他说：“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一句话，读《论语》要能做“情境还原”，也就是要有想象力，切忌死记硬背，熟视无睹，心不在焉。一般人都认为《论语》杂乱无章，没有系统。其实不然。《论语》毫无疑问是经过精心编撰的，所以才能纲举目张，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如，《学而》前四章：第一章是“子曰”，第二章是“有子曰”，第三章又是“子曰”，第四章是“曾子曰”。这样的编排看似零乱，实则体现了编撰者的匠心。我们从中可知，有子和曾子的弟子一定参与了《论语》的编纂。“有子曰”和“曾子曰”之间，插入一句“子曰”，显然是曾子弟子的安排，以此来表明，曾子作为孔子的高足，学问和地位皆不在有子之下。这说明《论语》的编纂，是孔门弟子及其再传弟子前后接力和微妙博弈的结果。透过《论语》的篇章肌理和深层结构，我们可以猜想和触摸到2500年前的历史现场和生命律动，甚至可以感受到孔子和弟子们的呼吸、声气和心跳。

二是思考力。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礼记·学记》中也说：“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这些都是在强调思考力的重要。思考力有两个方向：一是向外，我们对古圣先贤的论说，要能切实理解并提出看法;一是向内，对今人的观点与自己的成见，也要反躬自问与反思批判。两者缺一不可。比如，《论语·学而》中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我们首先要问：如果父亲是个坏人，难道也要不改其道吗？这便是向外思考，在看似不疑处有疑。但另一方面，我们绝不能满足于这种自以为是的质疑，还要想：孔子说这话的具体语境是什么？如果父亲是坏人，孔子还会说这样的话吗？还有，为什么是三年而不是一年或十年，甚至永远？……这样一来，我们便会发现自己的质疑也许太过轻率，然后再去查找更多的相关文献资料，就会知道，这里的三年或许跟三年守孝之礼有关，而孔子这句话应该从历史和文化语境中去正面理解。换句话说，如果孔子竟然要我们去继承父亲不好的“道”，那孔子也就不是孔子了。有时候，我们的质疑看似深刻，其实有着故意抬杠和吹毛求疵的嫌疑，其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的学养有限，尚未切实明白经典的真义。这样反躬自问一下，或许，我们就不再仅从今天的视角去看问题，而有了对历史和经典的“了解之同情”或“温情与敬意”。

三是行动力。《论语》不是知识性的文献，它是人伦情感、人生价值和生命智慧的结晶，是实践之书——如何做人、成人、立人、达人、爱人的实践。孔子的弟子子贡曾问什么是君子，孔子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孔子认为行在言先、言行一致的人才是君子。《中庸》也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可见中国传统的学问，不是强调知识点的记诵，而在于能否学以致用，身体力行。明代大儒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说得好，“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行一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读了《论语》，我们会知道，纸上的知识固然重要，但若我们不能真正付诸实践，行其所知，那么到头来，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如果能把想象力、思考力和行动力充分发挥，你会发现，读《论语》不仅常读常新，而且常读常乐。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又说自己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孔子是一个大智、大勇、大仁的人，他一生虽然屡遭挫折与磨难，但始终不怨天尤人，自信豁达，不改其乐。我们读《论语》，就是让自己平凡的生命沐浴在圣哲的精神之光里，这样的人生也许依旧平凡，却可以远离平庸乏味，更不会浑浑噩噩，麻木不仁。

程颐在谈到读《论语》的境界时，曾说：“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又说：“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这些话意味深长，说明读《论语》不仅能够带给我们快乐，还能够改变我们的精神气质，提升我们的修养境界，丰富我们的智慧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