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
张翎中篇小说《拯救发妻》发表于《收获》2020年第3期。张翎把这个小说发给我看的时候,因为时差,是2020年5月1日夜里接近零点时分。这么多年的跟踪阅读和研究,我对于张翎的长篇和中短篇小说的创作,是比较熟悉的。但是,这个中篇小说《拯救发妻》,还是颠覆了我对张翎小说已经形成的印象,也颠覆了我以往的对于一个中篇小说的阅读经验。读完第一遍时,我心里竟然有一种发懵的感觉,当然,这是故事本身和小说叙事所带来的。与张翎交流,她的反应,她的回答,说明我是她这篇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收获》责编之外),而且也惺惺相惜懂得她在这篇小说上所用的心思。
对《拯救发妻》,不能用惯常的理论思维去涵括,那就太抹煞这个小说的艺术特性了。反而是感性的总结和表达,好像最为贴切,我最先想到的能概括这个小说的题目,应该是类似“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爱,或者永失…我……爱”(说实话,这是与几乎让我掉眼泪和心被揉碎了的感觉最贴合的);而如果再理性一些,从题材和写作创新的角度,考虑到时下海外新移民生活题材写作相对来说较为缺乏佳作、难以出新的情况,考虑到这个中篇小说对于海外华文写作新移民生活题材方面的意义和价值,像“新移民文学新的维度和写作的可能性”这样的题目和概括,可能会很合适。但是,从张翎和我交流的不谋而合之处,她自己在微信里跟我说“视角无罪,没对没错”等的说法,“视角与叙事无罪:模糊生死界限的文学叙事”这个题目,或许更加贴合张翎和作为阅读者我的想法。
重重悬念的设置和模糊生死界限的叙事
读惯了各式各样的小说,也熟悉张翎小说写作的路数,但是看张翎的新中篇小说《拯救发妻》,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当时是迷迷糊糊在夜里醒来的时候读的,以为翻看一下就睡着了,待白天再读,结果却直到读完才掩卷(其实是合上手机),不禁感慨良多。记不清楚读到哪里时,竟然眼角挂了泪水,心里是赶都赶不走的伤感……要知道,很多的小说,要我们努力克服文字的生涩和艺术感觉的缺失,才能把自己硬是摁到作者堆砌的文字里去,或者硬逼自己去读那些明眼人全都有点看不下去的、有些离谱的虚构现实的情节和故事(情节和故事虚构或者编造得再离奇,只要缺少了生活底蕴和诗化生活的能力,就会读来味同嚼蜡)。而这次的阅读感受竟然如此不同寻常,不同于其他人的小说写作,也不同于以前的张翎本人。
张翎这篇小说,一如既往,从一开始就可以抓住读者的目光,岂止是抓住,是抓得牢牢的,让我睡意全无。除她因自己的语言天赋写作天赋业已形成“张翎体”所自具的文体吸引力之外,小说看似在讲一个现实性、日常性很强和生活气息浓郁的故事,但平静甚至不失美好的文字叙述下面,作家悄悄埋藏了一个又一个的悬念……而可能就是在那些细节化的叙述里,作家又将笔力从各个方面,悄悄伸向了人心那些最细密幽微之处,将人性也从不同的角度维度努力伸向了极致……读这个小说,你随时会有一种心被揉碎的感觉。故事,可能是新鲜而陌生的,但故事里的细节和心情,却是你的生活里也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的。
这还不够,即便是敏感如我者,读的时候,也并没有觉察到更多,没有能够更早地破解这个小说其实是模糊了生死界限的文学叙事,直到小说结尾随着作家的揭秘,才如遇雷霆般眩晕……整个阅读过程,只是满怀隐隐的不可言说的担心,内心被张翎设置的悬念引向各个不同方面的担心纠结着——替曙蓝担心,替曙蓝八岁的女儿小书担心,替史密逊太太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曙蓝被那个宛若新车却以白菜价拟售的宝马X5深深吸引的时候,如果元林在她身边,一定会用“缺乏逻辑”来讥讽她的弱智——弱智到竟然会不可思议地被完全不合常规不合逻辑的白菜价格吸引,而且冒冒失失去赴史密逊太太的面试……这途中、这面试,有多少重重危险埋伏着?更何况曙蓝因为自己的英文不够好,要带上自己英文够好才八岁的女儿小书——这是一个多么不靠谱的女人!如此让人不省心、让读者都时刻为之安全而揪心的女人!悬念和危险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曙蓝身边潜隐着,在史密逊太太家的面试,所有的对话,都悬念四伏。
上一秒,你还在为史密逊太太到底是何样人,她对曙蓝小书母女是否危险而担心;下一秒又会为曙蓝能否在众多觊觎者中竞争胜出得到那辆宝马车而着急。小书与那只名叫Rascal(意为:流氓)的猫咪一见如故,谁也不知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沙发旁边茶几上母女(一个女人,应该是年轻时的史密逊太太,和一个八九岁女孩子)的照片,也并没有透露太多内容和情节,照片里这个当年的女孩现在去哪里了?境况如何?都不得而知。屋子里的摆设,都被打包好了,一一待发要被交付到不同的陌生人手中的态势。主持面试的、神秘的史密逊太太,独居,其安危似乎也令人堪忧,以致于善良的曙蓝都在设身处地地为她的安全担心——谁能知道那么多来面试的人,有没有隐藏着危险分子?尽管史密逊太太的作答是,每一个进她家门的人,她都保存了信息,她和她的律师各有一份(看起来似乎是很周全的自我保護了),她还会告诉被面试者:她拥有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监控系统,她的家里没有监控拍不到的死角。似乎是考虑很周全了,可是后面叙述人又似乎在不经意问告诉读者,这一切都没有真正地落实,而且她所谓的与买者签契约——所购十年内不能转手,也只是一纸空文,她并不会真的监督落实和追究违约责任……
暴雨夜,史密逊太太接到了小书的电话,犹豫的细细的声音,已经把小女孩的胆怯、恐惧和无可奈何碰运气找个人来陪伴自己,表现无遗。史密逊太太来陪伴小书,曙蓝考完试拦不到顺风车,焦急担虑到极点的曙蓝看起来像一头得了失心疯的母狮子,即便如此,所有从她身旁经过的车也仅是谨慎地绕开,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与警惕防范若此……终于有一辆车肯搭载她了,但那白头发老头也以汽油很低为由,只肯把她带到一个路口。下车后,她或急跑,或狂奔,一次又一次绊在石头上,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水坑里——家里的女儿,是由那个让人放不下心来的史密逊太太陪着,莫要说是身为母亲的曙蓝,我们又如何能不担心?
曙蓝终于赶到家,进家门时,花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或许是因史密逊太太陪伴小书建立起了信任,曙蓝与她彼此交换了自己的故事和秘密。尤其是曙蓝追忆了在国内时她与丈夫元林的过往和情感故事,她和元林感情的蜕变,暗藏着许多似是而非、似明不明的秘密和玄机。元林做风投却锒铛入狱,也暗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元林的封口不言,使得曙蓝在元林交代给她的几个账号同时被冻结之后,能够定时收到小笔款项,而这些小笔款项是由陌生账号汇出的——叙述人并未明言,但这似乎就是元林封口不语所换来的给妻女的一点聊以糊口的钱款。元林似乎曾想痛改前非(感情方面),曾言称将会来找他们母女,但不幸入狱,又收到曙蓝给元林“分着过”的微信——这似乎是压垮元林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元林自杀)——让人心痛的叙述效果,并不是单纯地讲故事、讲究情节繁富所能够达到的,隐含作者和叙述人很注意虚实相生、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叙述效果。很多的玄秘,只能由读者去揣测和体会。包括元林缘何要在外面寻求身体欲望的满足,他与曙蓝之间到底是为何而情感破裂……叙述人都没有提供是非分明、泾渭分明的原委。太多的不可知、不可测埋藏在里面——这其实就是小说的秘密,也体现出小说家设密的技巧和文学叙事的能力。
在各种各样的担心最后,小说的结尾,让人蓦然发现,天哪,这是一个将生死界限模糊了的小说叙事——你之前读的,以为是在刚刚过去的某个时间正在发生着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史密逊太太(海伦),竟然已经死了快四年了。而这些,似乎也并不确切,不一定真实……谁死了?谁还活着?读到这里,你也会像此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曙蓝一样,陷入茫然和惶恐当中——小说结尾,曙蓝在听到史密逊太太已经死了快四年时,她自己也恍惚了,对自己的视觉、听觉、触觉等,统统产生了怀疑:
或许,停电的那个夜晚,她看不见元林,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元林还活着。
或许,元林和她都已经死了,只有小书还活着。
或许,元林和她都活着,死的是……
曙蓝不敢再想下去。她站起来,走出去,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不知道那对母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厕所里非常安静,有一只马桶的水箱在漏水,滴答。滴答。滴答。她一抬头,发现镜子的玻璃面上有两个幽黑的破洞,正往外汩汩地冒着凉气。她拿手纸去堵,才猛然意识到那是她的眼睛。
……
岂止曙蓝会这样怀疑,连我也有一下子被雷晕了的感觉。这个小说在叙事上,也太打破常规了——一个将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了的小说叙事,而且不到临近小说结尾处,即便一直自信非常敏感敏锐如我者,竟也没能洞穿张翎一直在讲一个将生死界限模糊了的故事。
叙事的设密与藏蕴密钥的“小说之眼”
严歌苓的好友范迁在为严歌苓长篇小说《舞男》(注:刊于《花城》时小说原名为《上海舞男》)写评论时,说到他跟严歌苓曾经说起小说的三度空间和四度空间构成,而好的小说其实还有五度空间,甚至六度空间。范迁这样解读空间的概念:三度空间是我们见到的、触到的、听到的世界。四度空间是可以演绎出种种故事的线性时间叙事。五度空间可以举出《西游记》。但严歌苓的《上海舞男》,让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空间”,其实是道没扎紧的竹篱笆,竹篱笆里厢的人和外面的人,可以互相看。或者说是近于佛经上讲过的:此身非身,此界非界,此境非境。范迁说严歌苓的《上海舞男》是五度空间的小说叙事,原因就在于严歌苓将八十多年前的石乃瑛和舞女阿绿的故事与小说当下叙事的张蓓蓓和舞男杨东的故事,穿插、嵌套绾合在了一起,而且两套叙事结构里,还又更加细微地嵌套了一些小的故事序列。所不能忽视的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小说还启用了石乃瑛这个只活到20世纪40年代初的诗人作为叙述人,时常穿插石乃瑛的第一人称叙述。
在张翎更早些的长篇小说《流年物语》中,则有表、铅笔盒等很多“物”的视角的叙事和动物猫视角的叙事。在张翎此前的长篇小说《劳燕》当中,启用2015年8月15日三个鬼魂相聚,他们分别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从他们各自的角度和视角,多声部地回忆和追溯了72年前发生在月湖的美军训练营的故事,还原了那段抗战的历史。三个鬼魂分别是两个美国男人牧师比利、美军军官伊恩·弗格森和阿燕当年的未婚夫中国男人刘兆虎,比利叫阿燕斯塔拉(意:星星),伊恩叫她温德,刘兆虎则叫她阿燕。不同的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不同的符码和意旨。小说还穿插了幽灵和蜜莉两只狗的对话。中篇小说《死着》(2015),使用了正在“死着”的魂灵的叙述视角,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亡灵(鬼魂)叙事。短篇小说《猫》(2017)采用了动物视角,即老黄和小黑两只猫的视角。
张翎在《拯救发妻》中,做了新的叙事探索——直接将生死界限模糊,让你不知何为生者、何为死者。读者本来是照人物都是活着的、正常的生者的阅读经验来读故事的,直到小说结尾,才揭秘出原来是模糊了生死界限的文学叙事。小说家何其灵巧,要巧心藏秘、揭秘,一个不小心,就会如蛋黄酥的饼皮在擀制时因用力不当会露“酥”(露出油酥)般——“露”秘。藏秘要藏得巧妙,揭秘要揭得合理合情,这才是小说的妙处。
这些,张翎是怎么做到的呢?
首先,小说一开篇就是那则人人会怦然心动的二手车广告,宝马X5,仅跑了1250公里,仅仅售价500加元——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曙蓝母女在海外的生活故事。一则很写实、极为贴近新移民现实生活的故事,很容易让读者习以为常地认为这就是一个纯粹现实性的写作——压根儿不会往小说叙事还会模糊生死界限上來考虑。
新世纪以来,海外华文写作中有些重要作家像严歌苓、张翎、陈河等,都在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对不同的时间段和历史时期作解——讲述中国故事,按一些海内外学者的研究来加以引申,也可以说是海外华人作家所做的“中国想象”。海外写作的中国想象,分别从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来进行。历史中国想象相对容易些,毕竟“60后”及更年长的海外华人作家,大多都有过国内的成长和生活经历,对逝去的历史有着深刻的记忆。现实中国想象相对困难些,但也不是不可为,比如严歌苓的英文版(后有中译本)长篇小说《宴会虫》、近作《上海舞男》等和张翎的中短篇小说《死着》《都市猫语》等,都是现实中国想象的作品。与中国故事讲述成热点相反,新世纪以来,海外新移民文学题材,虽仍然被很多海外作家写作着,但想要出新和写得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翎《拯救发妻》,能够让人耳目一新,也与这个小说一看就是一个新移民题材的故事有关——写在加拿大的华人母女曙蓝、小书和当地上层社会的史密逊太太之间发生的故事,以及围绕她们又分别各自打开的生活故事。
这个新移民生活故事实在是太特别了,曙蓝、小书和史密逊太太几个人物,都各自充满了故事和悬念。故事的开始,是曙蓝看到那个二手车的广告:“宝马,黑色,四轮驱动,1250公里。”这对于一个只身带着女儿在加拿大生活的三十九岁女人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尤其曙蓝又不像在国内的丈夫元林那样有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曙蓝是天生的文科思维,并把自己的基因完好无缺地遗传给了女儿小书,在国内时元林问小书什么是最快的交通工具,女儿回答是“思念”(注意,不是火箭、飞机、火车之类)……这对母女是妥妥的形象思维、感性思维。曙蓝果然禁不住诱惑,带着女儿小书去面试那辆几乎全新的二手车了——史密逊太太是广告发布者,她的要求便是,通得过她的面试,便可以500加元开走那辆几乎全新的宝马X5……正当面试快结束时,曙蓝突然宣布自己不想要那辆车了,并带着小书匆匆离去。
小说在描写了史密逊太太目睹她们离去的种种心理活动后,叙述人似乎开始讲述起了另一个故事序列——史密逊太太的故事。原来她正在和丈夫提姆打离婚官司,而她是提姆的发妻。“发妻知根知底,男人在发妻面前即使是穿着燕尾服也是赤身裸體。”可见这离婚对于她来说,有多么痛了。她的律师显然比丈夫的律师更聪明——注意到了提姆要求这座房子“完好无缺”地交给他。她便利用这一漏洞,打算把屋里所有的装饰物全部贱卖,这等于把丈夫的记忆零打碎敲地卖给一大群素不相识的人……女人对男人,爱到最深处,或许就是——恨。她决定不仅索取他的记忆,还要索取他的安宁,她甚至无限伤怀地回忆了四十一年前与他的相识相爱,然后决定开车去提姆那里,当着他的面开枪自杀……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着,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而当夜的暴雨导致了停电,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那是仅仅八岁的小书独自在家,极端恐惧中,不能给正在考试的妈妈打电话,便按了重拨键——找到了史密逊太太。许是怀着对自己出走的女儿的那份爱,她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去给小女孩小书做临时的大树和保护伞,让哭泣的小女孩安睡在自己的臂弯里……
暴雨后,停电的深夜,心急如焚跌跌撞撞赶到家便晕倒在过道的曙蓝,跟史密逊太太回忆了她和元林的故事,就在曙蓝在史密逊太太家看车的那天,她突然说不要车了,是因为她恰好接到了丈夫自杀身亡的消息……史密逊太太也给曙蓝讲述了自己怎样把父亲的祖业交给了丈夫:“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应该自己挣钱的时候,扔了自己的面包,在丈夫的厨房里讨面包吃。”小秘书则上了丈夫的床,即将成为新的史密逊太太。两个不幸的女人交换了彼此的不幸故事。海伦(史密逊太太)离开时拉开手提包碰到了那把勃朗宁袖珍版手枪,“她这才猛然想起了今晚出门前的那个计划”。小书的求助,似乎是意外,却成功地取消了海伦的自杀计划,挽救了海伦。
原本,我们的心该放下来了。小说的最后一段叙事,也是最为现实的生活故事,却揭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曙蓝带着小书在心理学医生大厅里,等着叫号,偶遇一个女子,陆续从她的嘴里、她先生提姆的嘴里,知道海伦(史密逊太太)抑郁症而死已经快四年了。曙蓝在一阵不知道孰生孰死的慌乱之后,临别时分,给了史密逊先生一张名片,名片上是自己公司的名字“SFW”——这是两个月前海伦给曙蓝公司起的名字,意思是“Saving First Wives(拯救发妻)”。
世界上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也可以用短短一段话来概括情节大意。但是小说的艺术性和文学性,却是永远都无法通过概括所能表达出来的。所以,千万不要因为我上面拙笨的陈述,就小觑张翎这个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及其所达致的深度。这个小说在叙事上,几乎是一种极限挑战——这是一个在区区中篇的体量里,将生死界限模糊,直到故事终了,才让你恍然顿悟却依然有些眩晕分不太清生与死、虚与实的故事。前文已述,阅读小说过程中,虽然完全没有料到这是一个模糊了生死界限的小说叙事,但读小说过程中确乎似有一种很特别的、不同寻常的感觉。比如,曙蓝和小书在史密逊太太家面试想得到那辆车时,曙蓝问史密逊太太是否见过很多亚洲孩子?叙述人这样写道:
“从前,我在一家公立学校教书。”史密逊太太刹住话题,摇了摇头,仿佛在晃去一头的尘土,“那是前—世的事了。”
等到读完小说,便会体会出此处“前一世”的寓意。又比如,曙蓝和小书从史密逊太太家离开后,叙述人这样写道:
她们推开门,沿着那条引着她们进来的车道,走到了外边。正午的太阳气势正凶,将潮润的浓绿晒成干枯的褐黄,蝴蝶在半凋零的日本绣球树丛里飞进飞出,翅膀几乎和背景混成一色。……两人勾着手指走到了树荫底下——那里是另外一个季节。(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曙蓝回过头来,突然发现史密逊太太的房子不见了。就在她们沿着草地的边缘往街面走的时候,她们的身后起了一场大雾——就和早晨她们来时一样的雾。雾气像一团厚薄不匀的棉花,在稀薄之处扯出一些洞眼。从洞眼望进去,隐隐可以看到房顶的尖角,可是很快就有厚的雾气追上来,补上了前面的洞,房子最终无影无踪地消失在雾气之后。
这些叙述,其实都是藏蕴密钥的“小说之眼”。中国古典小说常常设置“小说之眼”,就是那些在情节中常常能够前后呼应、推动情节发展,甚至是对小说结构起到关联作用的一些“物件”,有着特殊意义或者象征意蕴的信物,及其他一些东西。而像上文所引这样一些叙述性文字,恰恰就是张翎藏蕴在小说叙述当中的、能够帮助最后揭开这如何是一个模糊了生死界限小说叙事的密钥,是《拯救发妻》所自具的“小说之眼”。
那些打动人心的细节化叙述
张翎,在每一个故事序列和叙事片段里,都填塞进了太多能打动我们的情节和细节。如果不是散落在时时处处的这些打动人心的细节化叙述,单去靠技巧性的手法设置什么“模糊了生死界限”的小说叙事,会让整个小说凌空虚蹈,叙事也会变得可疑而失去可信度。
曙蓝带小书去史密逊太太家面试前的路上,母女俩会陶醉于吹蒲公英而耽误了时间。八岁的小女孩对于蒲公英的兴趣,也是我们童年时对于蒲公英的兴趣。从小书身上,我们等于是重温了童年记忆和童趣。“小书又找到了一朵蒲公英,举着一朵白绒在草地上奔跑。”八岁啊,八岁是一个什么样的年纪呢?
“刚刚碰触到了世界的表”,“还不认识世界的里”。八岁的女孩还不知道从钱包到饭碗是一条千山万水的窄路,八岁的女孩还不懂得世上有难处,“八岁的女孩可以心无旁骛地为一朵蒲公英快活得死去活来。”张翎这样写小书怎样吹蒲公英:“吹出去的白绒绒在微风里懒怠地飘着,飘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地落到草上。大部分的白绒会躺在草面上……(注:省略号为笔者所加)或者等待着被另外一阵风刮到另外一个不可知的去处。只有少数的几丝,会在草株之间的狭小缝隙中钻进来,落入泥里,等到明年再长出一株绿叶,开出另外一朵黄花,结成另外一头白绒。”这段文字带着我们重温了童年和童年的记忆。
在史密逊太太家,小书会与那只叫“流氓”的猫咪有着相见恨晚的厮熟。“猫的尾巴高高地耸立着,随着脚步一颠一颤。”猫是这样来走近小书的。“猫对它所闻到的气味感觉满意,它用脸和颈脖表示着它的亲昵,在小书的裤腿上来来回回地蹭着,留下几丝橘黄色的毛。”随后就跳到了专为它盘腿而坐的小书的腿上,窝在小书的腿弯里,酣然大睡……
史密逊太太会在暴雨停电夜照顾小书时,重温与女儿的感情。她温柔的内心令她应允了小书请求她陪自己一起睡的请求。小书对并不熟悉的她,是不敢太造次的。想靠近她,卻是试试探探,终于在她的友善和接纳当中,将头枕在了她的胳膊上而熟睡:
过了一会儿女孩开始挪动,窸窸窣窣。女孩不是在翻身,而是在朝她慢慢地靠近。女孩有些忐忑,身子紧绷着,犹疑不决,试试探探,后来把头枕在了她的胳膊上。女孩头发上的潮气穿过史密逊太太亚麻衬衫上的纤维毛孔,渗入她的肌肤,她隐隐感受到女孩脸上细细的绒毛。女孩渐渐地放松下来,最终放上了身体的全部重量。史密逊太太知道她刚刚浆洗过的衣服,将会留下惨不忍睹的皱褶和汗迹,而她的手臂,很快就会麻木,可是她一动不动。
而心急如焚、考完试急于赶回家的曙蓝,好艰难才拦到车,跌跌撞撞地奔走着,“每当她的膝盖弯软下去的时候,她的腿骨总能在最后一刻将她扶直。那天她感觉她的腿成了她的脑子,霸道却冷静地指挥着其余的身体”……当靠近家门时,一个担心女儿、奔走了半夜急赶回家的弱小女子,将自己的力气全部用尽。叙述人这样叙述:“她的身子慢了下来,心脏却还没有。”终于能赶到自家门前时:“她觉得心脏猝然间膨胀了起来,像一团发得太过的面,厚厚黏黏地要从她的身上找到一个出口。她感觉隐隐地疼痛,但说不清楚是哪里,似乎是喉咙,似乎是心口,又似乎是鼻孔。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捏不稳钥匙。”用尽力气的她,还没来得及唤一声小书,就头重脚轻跌倒在过道上……这些生活中的细节和真实的心理感受,我们何其熟悉……
张翎在她的创作谈中曾谈到自己是怎样打破了常规、常识和通常小说的逻辑,而选择了一条不寻常的路——她说她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两条路,但走着走着,她就厌倦了,不想再走下去。她说:“我感觉这些路都被别的脚印踩过,太平实,太保险,无非是为了达成某种心理安慰,满足某种内心期待。可是,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一条远离期待的路呢?”她说《拯救发妻》写到一小半的时候,她的想法变了,她说她只关心描述,不再关心目的。她对我们一直期待小说存在着某种内在逻辑(比如婚变故事和发妻故事的通常走向,甚至可以写成复仇故事、励志故事,这些都是小说通常具有的内在逻辑)置疑。张翎开始思索一些近乎文艺理论层面的问题,什么是逻辑?逻辑建立在我们的常识之上,而常识又来自于我们的经验……但如果能够承认世上果真存在着一些很多人都无法感知的东西,她觉得就可以空前地颠覆我们已知的经验、逻辑和常识等。于是,张翎说:“我不再想用我的常识感知和经验来写这部小说。我打算抽去逻辑,模糊一些依靠经验和认知建立的界限。”她试图在模糊空间里重新塑造她的故事,把原本不在一个维度上的东西摊平在一个平面里,不同人物和故事、元素的自由穿越。于是,就有了《拯救发妻》的最后版本。恰如张翎自言“视角无罪,没对没错”,便有了《拯救发妻》这样一个模糊了生死界限的小说叙事。
这个小说,从各个方面,触摸着人心,将人性无限伸展。但最为触动人的,还是海伦(史密逊太太)对丈夫提姆的感情、曙蓝与元林之间的感情,“那些看的见的,和看不见的……爱,或者永失…我……爱”。在这个世上,男女之间的感情,哪有那么多的丢弃和决绝?人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么弱小,无论男女。当你失去了,才会觉得:哦,那些看的见的,和看不见的……爱,或者永失…我……爱。
更多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只有读了张翎这个小说,你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和它能揪扯着你内心的那些地方……这个小说,真的是写到了极限,视角、叙事的极限。读它,心会有一点点碎掉的感觉。
看到小说结尾的落款所标记的时间时,我在想:庚子年这场罕见的疫情,给人以生与死的震撼,以致将人震撼得失了方向……这个小说看似与疫情无关,但却最好最深地传递了我们对生与死、对爱与失去的爱——的理解。痛痛痛。
2020年5月15日18点10分完稿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