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采摘水蜜桃与水梨。那时候是冬天,清晨起来要换上厚重的棉衣,因为山中的空气有一种格外清澈的冷,深深呼吸时,凉沁的空气就涨满了整个胸肺。①
我住在农人的仓库里,清晨挑起箩筐到果园里去,薄雾正在果树间流动,等待太阳出来时再往山边散去。在薄雾中,由于枝丫间的叶子稀疏,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饱满圆熟的果实,从雾里浮凸出来,新鲜的、还挂着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刚洗过一个干净的澡。
雾掠过果树,像一条广大的河流般,这时阳光正巧洒下满地的金线,果实的颜色露出来了,梨子透明一般,几乎能看见表皮内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种粉状的红,在绿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红,如鸡心石一样,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②
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现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的果子,可以深切地感覺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都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③
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④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几乎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水梨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应有的一种尊重吧!(5)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部放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了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我可以在仓库里一直住到春天。(6)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从山下爬上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床上,细细地听着窗外山风吹过林木的声音,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中与大地上工作过、静心等候春天的人。⑦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需要长期的经验与技术,听说光是剪枝一项,就会影响明年的收成。
我的四处游历告一段落。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所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萎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干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黄的、在风中抖颤着随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
园中的落叶几乎铺满地,走在上面窸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树总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⑧
我静静地立在园中,环目四顾,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⑨
曾经雇用过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伤,走过来拍我的肩,说:“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真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叶子全落尽了。”我说。“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哪里呢!”园主人说。⑩
然后他带领我在园中穿梭,手里拿着一把利剪,告诉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经没有生长力的树枝。他说那是一种割舍,因为长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结出许多果子,但一株果树的力量是有限的,太多的树枝可能结出太多的果,会使所有的果都长得不好,经过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实收成。
我们在果园里忙碌地剪枝除草,全是为了明年的春天做准备。春天,在冬日的冷风中,感觉像是十分遥远的日子,但是拔草的时候,看到那些在冬天也顽强抽芽的小草,似乎春天就在那深深的土地里,随时等候着涌冒出来。)(11)
果然,我们等到了春天。其实说是春天还嫌早,因为气温仍然冰冷一如前日。我去园子的时候,发现果树像约定好的一样.几乎都抽出茸毛一样的绿芽,那些茸茸的绿芽昨夜刚从母亲的枝干挣脱出来,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绿得像透明的绿水晶,抖颤地睁开了眼睛。(12)
我尤其看到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别早,也特别鲜明,仿佛是在补偿着母亲的阵痛。我在果树前深深地受到了触动,好像我也感觉到了那抽芽的心情。那是一种春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13)
我离开农场的时候,春阳和煦,人也能感觉到春天的触摸。园子里的果树也差不多长出一整树的叶子,但是有两株果树却没有发出新芽,枝丫枯干,一碰就断落,它们已经在冬天里枯干了。
果园的主人告诉我,每一年,过了冬季,总有一些果树就那样死去了,有时连当年结过好果实的树也不例外。
“真奇怪,这些果树是同时栽种,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顾,品种也都一样,为什么有的冬天以后就活不过来了呢?”我问道。
我们都不能解开这个谜题,站在树前对望着。夜里,我为这个问题而想得失眠了。
“是不是有的果树不是不能复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就像一些人失去了生的意志而自杀了,或者说,在春天里发芽也要有心情,那些强悍的树被剪枝,就用发芽来补偿,而比较柔弱的树被剪枝,则伤心地失去了春天的期待与心情?树,是不是有心情的呢?”我这样反复地询问自己,知道难以找到答案,因为我只能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春的讯息,但我并不完全了解春天。(14)
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丫,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那些懦弱的人,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远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发芽的人,才能勇敢地过冬,才能在流血之后还能满树繁叶,然后结出比剪枝以前更好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