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历史深幽处

2020-10-21 03:50肖小娟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身份认同

摘要:“小切口、大叙事”是黄咏梅精心构建的写作格局《给猫留门》的12个短篇描写了当代都市小人物的身心流动困境,在寻求社会身份认同、自我身份认同时的挣扎惶惑,巧妙切入历史的深幽处,展现出黄咏梅与70后都市小说家异质的一面。

关键词:黄咏梅短篇;都市小说;流动困境;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1207. 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 (2020) 20-0001-02

一、前言

70后作家成长丁城市高度发展的时代,继新感觉派后把中国都市小说推向了高峰,他们擅长描绘真实详尽的现代都市图景,描写鲜活真切的都市人物,撕开现代城市文明的时尚包装,直抵人性异化和隐痛深处。他们的书写已经触及到都市的方方而而。黄咏梅是其中具有“异质”色彩的作家,她有强烈的“去个人化”创作意识,作品没有停留在女性身体写作和隐私暴露的层而,而是将目光转至都市世俗生存困境,将社会各色形象和普通人事铺展给人看,巧妙将笔伸向历史深幽处。

《给猫留门》①精选黄咏梅12篇短篇小说,描写各人各貌:外米务工群、失子老夫妻、网暴受害少年、底层劳动者、贵太太、记者、小官员等,一展都市众生相。黄咏梅写各类人在繁华都市的挣扎、抗争、血泪,但她尽力去除书写者主观上的“暖”,停在适当的距离以保留观感上的“冷”,行文不见对小人物过度的悲悯哀怜,不完全显露写作者的身份,但这并不代表黄咏梅的写作是客观冰冷的,她拥有巧妙的故事再造能力,从现实生活中攫取丰富的社会素材,用“想象”这而镜子对照现实经验,写出另一种历史真相。同时游刃有余转换多种叙事角度,作者不过分参与其中,而是用故事中人表现怜悯、批判、讽刺、哲思等意图,力求展现都市各个侧而,更加清晰呈现出人性本色,试图还原历史深幽处隐藏的真实。黄咏梅旨在通过这些困境和人性秘境,不写大历史,而是写个人化的、普通化的历史情境,充分展现她独特的都市视野和历史格局。

二、身心流动的困境

“流动性”是现代性的重要标志之一。社会流动,指社会成员在社会关系的空间中从一个社会位置向另一个社会位置的移动。人的“流动”一般指空间上的移动,包括职业改变、居所转移、阶级变化等,更深层的“流动”指由空间转移带来的心理变化,包括情感思想、价值取向等。底层人群更倾向于被迫流动,社会资源的缺乏导致流动能力有限,难以在急速运转的都市中扎根生存,这类人群更能反映中国都市化进程中的各种问题。他们企图借助流动米完成资源获取和阶级上升,但没有“身份”的人群永远无法进入城市的主流,只能自我派遣被排挤在边缘的孤独。底层人物是黄咏梅写作的焦点,他们更容易陷入流动困境中。

《父亲的后视镜》作为开篇,赋予了读者强烈的流动气息,个人变化、社会发展、时代变动随着1949年的开端滚滚而米。父亲开着卡车流动小半生,卡车司机是极富“流浪感”的职业,东奔西走居无定所,“视镜”就像跟拍记录的摄像机,跟随父亲去往桂林、长沙、武昌、宁夏,满身灰尘留下时代呼啸而过的印记。

《瓜子》描述了一群自管山流向广州的务工者,这些人流动能力偏弱。没有身份的证明,整个石牌村盼‘鳖”只能在广州城里被迫流动。“我”白天跟乐运小区的同学玩耍,回家却走向截然不同的家里,父亲没有学历没有能力,只能在乐运小区当保安谋求生计。最后父親入狱8年,孟毛也失去保安队长的工作,女儿被逼回到管山。所有人不知流向何方。

《勾肩搭背》将故事放置在白马服装档,这里无数人每日为利米为利往,拿着大包小包的衣贩擦肩而过,他们往往没有稳定的职业、住所。白马对而就是广州的火车站,火车、旅客成为这些人流动的见证。

另一层而上的“流动”困境指更深层次的情感迷茫,作者目的在于窥探都市男女情感困境,而不在丁编造具体的婚外情、三角恋、男女隐私。黄咏梅站在更为宏观和普遍的角度去观察这些人,希望从自然人性的角度去展开男女之情,深度剖析这些爱恋下的生活本色。生活的残酷更容易导致人类内心深处情感异化,于是处处寻找自我慰藉,《父亲的后视镜》采用独特的视角:书中女儿“我”不过分抵触“四川婆”曾经出现在父亲生命中,虽然给母亲带来伤痛,却并不忍苛责父亲在奔波之际的一点慰藉,去除了这段私情的社会性定义。《勾肩搭背》中的刘嘉诚和樊花并非多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两人在尘世中挣扎互相给予一点温柔抚慰,只是这份感情出现在错的时机。《开发区》中的“九分钟约会”是当代都市爱情的写照,快餐式暧昧、流水式约会,严肃的爱情在欲望膨胀的年代似乎惹人发笑。

《证据》、《走甜》等中产阶级男女的困境,更像是追求自由未果的消遣。中产阶级工作稳定生活富裕,无需为生活奔波劳累,却也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总有无所适从的焦虑、无处安放的寂寞,对自由的向往和寻找,哪怕生活富足也变得紧绷而脆弱。黄咏梅更想表现一种被现实压抑得无处藏身的精神状态,人类的流动和追寻源丁欲望,却不止于欲望的满足。无论是底层人的漂泊,还是中产阶级的压抑,在都市异化、上升渠道窄化的情况下,每个人都表露出或多或少的心灵困境及精神迷惘,这类书写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

三、寻求身份的认同

在现代都市视野下,身心流动必定导致身份认同危机,“当社会变得越来越工业化,越来越城市化,越来越具有流动性,越来越现代化时,令人恐惧的状况出现了,旧的类别分解了,旧的疆界变得没有意义了。人们不再知道他们是谁,属于什么地方,秩序不再理所当然地作为一种自然事实。”②社会身份认同(Social-Identity)以社会为核心,强调个人的社会属性,自我身份认同(Self-Identity)以自我为核心,强调自身心理和自我体验,城市新移民初始追求的是社会身份认同,身份证、房子、语言是融入新城市的证明。

《瓜子》描述了管山父女试图融入广州的人生经历,折射了都市底层民工对新身份的渴望和挣扎的过程。这些在异乡争夺生存空间的人,被本地人称为“鳖”,甚至他们自己用来自嘲和互相攻击。父亲面对身份转换是焦虑无措的,他喜欢“城中村”,这是广州唯一让他待得舒服的地方,因此只能将无助的希望寄托给“我”,让“我”在广州上学。在孟毛污蔑“我”品行败坏后,与孟毛产生激烈的冲突,最后为了保留“我”的体面,将孟毛捅伤,这是父亲多年忍辱负重的绝望反击。父亲希望“我”成为文明的广州人,然而他内心却从未接纳冰冷坚硬的广州城。而“我”对新身份有不同寻常的热切和渴望,“我”一直排斥自己乡下人的身份,坚定地要成为“广州人”,十岁那年只用广州话,不再说管山话。但广州改变了“我”,却无法认可“我”,“我”既被管山人戏称“放到广州来养,孤孤的,都养歪怪了”,又被同学叫做“那个看东门的保安的女儿”,“在乐运小区,大部分时间我孤单得像草坪上的小狗”,周遭的排斥与内心的渴求在年幼的心中撕扯,滋生出叛逆、固执、野蛮、孤僻的性格。在被带回管山的途中,“我”毅然跳下火车,打死我都不想回管山!在那些纵横交错的轨道中,我试图辨认出一条通往广州的路线。我确信,只要沿着那列通往管山的火车的反方向走,就一定能回到广州。”这种反叛出走代表了那代人的完美寄托,他们敢于实现自我命运突围,呕心沥血要成为城市的一份子,但令人惶恐的是,“我”适应了城市的水土,却无法拥有城市的“血脉”。“我”的语言、思想、行为是父辈熏陶和城市重压之下的畸形产物,我”既无法摆脱管山,管山村里的牛粪、猪臊成为“我”身体里的野蛮印记,更无法通过讲广州话、着广州衫、住广州屋成为一个彻底的“广州人”。“我”这一代人的身心归宿是迷茫且未知的。

黄咏梅同样描写了女性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质疑。自我身份认同更注重自我价值体验,在男女身上体现出不同的性别印记。男性的自我认同更多向外延伸,大部分来源于社会定义的成功,事业、物质、阶级能使他们时刻掌握人生的主动权。而女性的自我认同更内化,通常被男权社会灌输女性与丈夫、子女的天然联系,一方面要时刻关切是否得到家庭的认可,丈夫、孩子的存在是叠加于个人价值上的。另一方面由于女性天生敏锐感性的特质,更易放大细微处的不安惶惑,对自我认可处于波动状态。尽管当代社会为女性大大拓宽了上升渠道和发展空间,但女性个人价值的实现是滞后甚至缺失的。

《草暖》中陈草暖是典型的具有旧式女子思想的依附性女性,因丈夫姓“王”,她便坚持唤自己为“王陈草暖”。“妻冠夫姓”这样的传统观念却被这个新时代女性固执地遵守,源于内心对自我身份的迷失,长时间缺位的原生家庭之爱,让陈草暖对自我身份认同转移到孩子身上,只因自己被妈妈随意叫做“公园”,便急需在孩子出生前取一个完美的名字。

《开发区》和《小姨》描写了长久单身未嫁的女性。开发区不断“开发”男人,最后还是将筹码放在婚姻上,而她一旦结婚,相反人们开始关注起许同来了,仿佛那个风骚而美丽的开发区,隐了身一般地附在了许同的身上”,女性的自我总跟家庭绑在一起。

《小姨》则作了歇斯底里的反抗,这段故事粗看下充满悲凉色彩,选择不婚不育已步入中年的小姨被徹底抛弃在世俗之外,小姨满怀期待重逢昔日暗恋的人,却发现所有人已经彻底成为世俗人,时间早已将她远远抛在后头,只有她会去买扑克牌“打老K”。爱情的破灭压垮她最后一根神经,她扭曲地爆发了,可这奋力一搏的爆发在亲人的眼里被看成‘‘滑稽的小丑”,是癫狂的可怕的。小姨的独立、反抗是自我价值追寻的表现,却在步入中年后带着彻底而无望的意味。

“空间意义上的边缘,往往与权力秩序上的‘外围、‘游荡形成某种对应,因为现代都市乃是资本、信息、权力高度集中的物质表现形式。埏被都市边缘化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一个新的集体重塑身份,实现身份认同。当城市形成高度的差异性和个体异化时,如何将“他城”变为“我城”,如何为他人留住心门,如何证明自己存在的痕迹,这些边缘人正为历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四、历史深幽之处

“小切口、大叙事”一直是黄咏梅精心构建的写作格局,她往往选取某一事件的横截面将笔触伸向历史的深幽处,“她关注都市小人物的遭遇,既不做冰冷的社会学分析,也不做居高临下的知识分子批判,她只是呈现普通人物群落的命运,打开他们细密的心境与人性的秘密,最终捕捉一种时代的异质表情与人心的哀伤。”④作者用笔巧妙且格局庞大,整本小说集或讲男女爱情,或讲家族亲情,或讲祖孙亲情、失子夫妻,这只是作者叙事的表层,往更深层次看,作者企图挖掘出历史点滴,带领读者一窥时代风云,注入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审思探索。

《父亲的后视镜》中父亲的一生浓缩了新中国的发展历程,1949年出生的他伴随着各种新事物的出现,舞厅、相机、电影、广播、游泳、跳舞、自由恋爱等给个人带来巨大冲击,父亲一向自诩“新派人物”,主动学习各类新鲜事物,拍照、跳舞、游泳,努力挤进新的历史。母亲则成为过时的“拖拉机”,“没有跟进到这个越来越美好的新时代,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埋头耕耘的年月”。赵女士作为骗子的形象出现,代表新时代对于旧人物的排斥和挤压,父辈似乎难以融入这个时代,“我们的父亲真的老了,已经搞不掟这个时代了”。但黄咏梅的写作格局体现在此:若赵女士隐喻了旧人物被时代戏弄的滑稽,那父亲则代表了上一辈奋斗者强大的进取精神。父亲退休后摆弄起徕卡相机,将治疗脊椎的“倒行”当成好玩的运动,并邂逅自己的“驴友”,被赵女士卷走钱财、感情受挫,他没有一蹶不振苍凉老去,而在六十四岁开始学习游泳,仿佛运河是他即将启航的另一条公路”。他又迎来了新的征途。正因这种向上的历史情怀,《父亲的后视镜>在2018年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都市发展日新月异,将人心高高捧起,却也能将每个人急速甩落。城市的完美蓝图如同散发香味的精美魔盒,赐予每个人巨大的光明和梦想,却也带来不可忽视的时代疾病。黄咏梅是历史的窥探者和挖掘者,也是亲身经历者。这位当年名噪一时的女诗人从梧州来到广州,繁华盛景下的精神荒地吸引了作家敏锐的嗅觉。她写社会小人物的普遍境遇和复杂心境,写他们在大都市奋斗的挣扎、抱团取暖的温情、难以启齿的爱意、还未完全丧失的梦想,写底层人物相互欺压却也彼此扶持的矛盾,写追求自由的女性如何面临灵魂失重的惊慌,写历史如何大刀阔斧地改变人的命运,人如何被历史无情碾压。这些故事可以在现实中找到无数映射。

黄咏梅掘开钢筋水泥地面的杂草,记录那些努力扎根的生命形态,感受平庸世俗面孔下的人性张力,从细微处发掘更为真切可感的“人”的历史。她已经完全显露出自己操纵笔端的能力,这种远离自我经验的叙事能力,对现代都市和深远历史的折射,对文学想象的精准把握,使她成为70后都市小说家中的一抹独特色彩。

注释:

①黄咏梅.给猫留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②(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性的预言家[M].余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85.

③张柠,李壮.后抒情时代的都市边缘人——黄咏梅近期中短篇小说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 (12).

④陈斯拉.时代的异志者——从70后作家黄咏梅的创作谈起[J].文艺争鸣,2017 (10).

作者简介:肖小娟(1994-),女,江西吉安人,现为华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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