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颗颗

2020-10-20 05:41刘心武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0年10期
关键词:浪头木柱木船

1950年,我八岁,随父母从重庆乘轮船顺长江而下,过三峡,出夔门,开始了盆地外的人生跋涉。

父亲原是旧重庆海关的职员。新海关创建后,他被留用。留用不久,重庆海关撤销,父亲被北京的新海关总署调去任职,这就连带着使我们全家从此成为北京人。

他要求全家跟他一起轻装进发,到北京开创一种崭新的家庭面貌。所以,由他做主,除了最必要的衣物,我们家几乎把所有原有的家当都抛在了重庆。我的玩具,当然更在弃置之列。不过临到上船以前,我固执地把一盒“小颗颗”抓到了手中,任凭父母劝说、兄姊讪笑,硬是不松手,当然,后来大人们也就随我去;因为严格地计算,那时我毕竟才七岁半。我所谓的“小颗颗”,是一种现在仍在生产的玩具,也就是插画积木。在扁盒子里,是一个有许多均等小格子的插盘,刚买来时,插盘里左边约三分之一的格子里,会满插着染成红、蓝、黄、绿几种颜色的长方形小木柱;在附带的说明书上,有若干种样板图案,教给你如何挪动那些彩色小木柱来变化出有意义的画面,如在海上行驶的巨轮,在天上飞翔的凤凰,等等;当然,你更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也不必一定要用上所有的小木柱,来自由自在地插出种种你向往的事物。这种玩具现在当然无论从制作材料上和设计创意上都有了很大的改进,并且已属于比较落伍的品种了吧,但当时于我来说,摆弄它,那真是无可替代的极乐。

我把那玩具变着法儿插了个心满意足之后,便开始了我个人的一种独特的玩法:我把那些彩色的小木柱称作“小颗颗”,而且,在我眼里,它们一个个逐渐地都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有时候,我就取出若干“小颗颗”,把它们放在盖好的盒盖上,把它们,不,是他们或她们,排列组合,挪来挪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或想象着那是在举行一场婚礼,红的“小颗颗”扮新娘,蓝的“小颗颗”扮新郎,其他一些“小颗颗”则分别是父母带我参加过的婚礼上的,我所能理解的其他角色;又或者是想象出在幼稚园里,黄的“小颗颗”是阿姨,许多绿的“小颗颗”则是小朋友,有的乖,有的不乖,乖的得到很甜的糖吃,不乖的被一边罚站……亲爱的“小颗颗”们啊,我怎么舍得把他们抛下?即使那时我也很兴奋地闹着要快点去了不起的北京城。

在驶出重庆的轮船上,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总跟我的“小颗颗”形影不离。

由于“小颗颗”是我最钟爱的东西,所以按说玩了那么久,那么多的小木柱,总有一百来个吧,任是爱惜,也难免弄丢几个吧,我却始终一个也不缺少。记得在重庆家里常常是不慎将盒子打翻,“小颗颗”滚了一地,我便会极认真地将他们一一拣拾清点,有一回最后怎么也找不到失去的一颗,我竟急得哭了起来,但晚上我终于还是爬到棕绷子大床底下,找到了“她”(那是红色的一颗),我高兴得就仿佛肩膀后面长出了肉翅一般!

好像是在宜昌,船要停靠比较久的时间,父母便带我们上岸去玩。我竟还是固执地带着我的“小颗颗”随行。比我大八岁的姐姐讥笑我说:“哪个会偷你的‘小颗颗啊!怕是送给别人,人家还懒得要呢!”我和姐姐之间再没别的兄姊,所以她算是最接近我的玩伴了,也只有她还有心嘲笑我,家里其他大人早就失却了议论我那“小颗颗”的兴致。

那天从宜昌城里玩完,到码头登船的时候,具体是为什么,我已经说不出来了,反正,轮船是改停在了江心,归船的旅客们,不是像下船那样,从跳板即可上船,而是要乘小木船,渡到那大轮船边上,再爬舷梯登船。

我们全家和另一些旅客同乘一只木船,往那大船而去。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牢牢地把我揽在怀中,她的体温传递给我一种安全感。也许是船上人多,船舷压得低,江上的浪波,似乎随时要涌进船舱。我那时的身躯,应不及现在的一半大,因之我眼里的江景,便格外地雄奇。记得那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晦明,耸起的浪头,仿佛是露着牙的狗头,一浪接一浪,又似朝船里咬来,又似朝远处跑去;而更高的,简直是望不到顶的青黛真山,在那边承接着连绵不断的江浪,令我小小的心充塞着神秘与惊恐……

就在那一天,那个傍晚,那条木船上,在母亲的怀抱里,我做了一件事:我取出了一粒绿色的“小颗颗”,将他抛到了江浪中……

那是真的,还不满八岁的我望着那抛出去的“小颗颗”,默默地在心里说:这就是我!我要看你,“小颗颗”,会怎么样……

怎么样了呢?记得那“小颗颗”开头总在船边的一个浪峰上,显得很渺小,很害怕地晃荡着……后来,他就被运到了另一个浪头上;再后来,他越过一个又一个浪头,离我远去;没多久,便不见踪影……

当时,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至今我仍不能完全地解释自己。

然而这个小小的举动,这江上的一幕,那瞬间的记忆,历经四十多年了,至今鲜活于我记忆的空间。

后来我才懂得,“小颗颗”是木质的,因此,他排开水的那份重量,大于他的自重,因此他不下沉,然而,那“小颗颗”,也便是我,能在江浪中壮游多久呢?

“小颗颗”,绿色的“小颗颗”,他后来究竟哪儿去了?他会被一条鱼吞进肚子里,最后那鱼被人捕获,破肚开膛时,吓那家庭主妇一跳,或博餐馆厨师一笑吗?他也许根本没有荡远,没过几时,便被抛到了岸边的沙滩泥涂里,夹杂在卵石中烂掉……当然,他也有可能,顺江而下,历经曲折艰险而又威武雄壮的途程,最后竟终于跟随着那泱泱江浪,奔入浩瀚的海洋……

当然,这都是我告别童年时代以后,在我生命历程的某个得以沉思默想,特别是从记忆深处拎出一些仍有营养的“草料”来反刍的间隙里,常有过的叩问与思绪。

是的,现在我坚信“小颗颗”没有被吞噬也没有委身泥沙,他应当仍在潮流中挣扎,既因渺小而不能不随潮漂荡,却也因他是有心靈的存在物而拼命地朝着自己寻求的方向涌进;随着时代的大潮而终于进入大海,于他来说并非是一种妄想,乃是一种值得赞许的既甜蜜也酸辛的努力……

到了北京以后,那盒只少了一粒的“小颗颗”的玩具,我还保存了很久。大约是在1960年,我父亲调往张家口解放军外语学院任教,父母把北京的家搬了,搬往那塞外古城,他们只给我准备了一只人造革包皮箱子,还有一个被褥卷,让我住进学校的集体宿舍,去独自生活。大概那时我才终于抛弃了我所保存的那些童年与少年时代的杂物,包括那盒“小颗颗”。

人在一生中,是必得一再地做减法的。整盒“小颗颗”的减去,实在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我后来减掉过更多似乎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不足惜。

只是心灵深处的记忆不能减掉。永远记得那个傍晚,我把一粒“小颗颗”抛进浩荡江浪中的情景。我与那“小颗颗”,是一是二?

忆及此,我心中充溢着对命运的敬畏,也勃动着与命运抗争的激情。

(杨进摘自天地出版社《刘心武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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