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义枢
“名贤生日祭”指的是在已故名贤生日,文人对其加以崇祀,如悬挂画像,案陈果食、文物,赋诗为兴,设祀饮福,颇有为前贤做冥寿的意味。做冥寿在今天是较为常见的民俗,如“纪念某某诞辰多少周年”之类。人们往往以为这种活动自古皆然、中外普同。其实不然,在清代以前,只有孔子、释迦牟尼、关羽这样级别的圣贤、神佛才享此殊荣。已故文人在清代以前从未见在其生日期间,人们举办类似活动加以纪念的活动。名贤生日祭实际上肇端于清代并扩展延伸。清代名贤生日祭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前人多集中关注东坡生日会,现已有魏泉(2005)、朱则杰(2014)、张莉(2014)、衣若芬(2016)、焦宝(2016)、孙敏强(2017)、祁高飞(2018)学者等专文研究,本文将对清代名贤生日祭的现象、渊源及祭主对名贤的筛选等方面做一梳理。
一、 清代名贤生日祭现象
清末民初人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卷七云:吴中问梅诗社创始于黄荛圃。石琢堂韫玉、彭苇间希郑、尤春樊兴诗、张莳塘吉安预焉。韩桂舲、吴棣华、董琴涵归里泾县,朱兰坡主讲正谊书院,先后入社,潘理斋亦时一至。每岁东坡生日,赋诗献寿。黄文节生庆历乙酉,道光乙酉十三甲子六月十二日,同社集百宋廛,为文节作生日,案陈宋椠黄集。次年荛圃卒。他若正月二十日白文公生日,二月二十日苏文定生日,五月五日周元公生日,五月十一日文信国生日,五月二十八日顾亭林生日,六月二十一日欧阳文忠生日,七月初五日郑康成生日,七月二十九日王伯厚生日,八月二十日朱竹垞生日,八月二十八日王渔洋生日,九月十五日朱子生日,九月三十日王文成生日,十月十七日陆放翁生日,十一月十一日司马温公生日,士大夫多有设祀饮福者,亦承平之韵事也。
杨钟羲在文中提到了苏轼、黄庭坚、白居易、苏辙、周敦颐、文天祥、顾炎武、欧阳修、郑玄、王应麟、朱彝尊、王士祯、朱熹、王阳明、陆游、司马光生日当天,士大夫为他们举行的祭祀活动。由于这些祭祀活动多伴随诗文唱和,前述崇祀活动在清人诗文集中都能找到确凿的记载。在此略示数例:苏轼生日: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八《戊申腊月十九日,滇中节署招同人作坡公生日》。
黄庭坚生日:林寿图《黄鹄山人诗初钞》卷九《黄文节公生日,招涤甫、子贞、伯韩、炯甫、绣山、润臣、少鹤集寄园别墅,奉诗龛像,分韵作》。白居易生日:张文虎《舒艺室诗存》卷六《香山生日,李佛生太守、传芾、春陔、子密、叔起、季梅、恭甫、端甫,同集飞霞阁,次季梅韵》。苏辙生日:沈学渊《桂留山房诗集》卷十二《二月二十八日为苏文定公生辰,李兰屏比部、兰卿太守招同叶小庚、陆莱臧两司马,高雨农舍人,翁惠农明府集小雪浪斋拜〈风雨对床图〉,时兰屏、兰卿即将入都,而小庚以明日先发,分赋各体七古》。
顾炎武生日:张祥河《小重山房诗词全集·福禄鸳鸯集》之《顾亭林生日致祭慈仁寺,有怀祁春浦相国》。
欧阳修生日:方浚颐《二知轩诗续钞》卷十三《六月二十一日欧阳公生日同人祀于平山堂》。
郑玄生日:郝懿行《晒书堂诗钞》卷上《嘉庆甲戌七月五日,同人于万柳堂集为北海郑公生日设祭,赋诗纪之,兼呈同集诸子》。
王士祯生日:朱方增《求闻过斋诗集》卷二《王文简公生日,同人祀于桃花庵,即用秋柳四首韵》。
陆游生日:李慈铭《越缦堂诗续集》卷二《丙子六月十二日寓斋作山谷生日,祀以瓜果、梅糕,同彦清、弢夫、仲彝、子缜、云门诸君作》。
杨钟羲以举例说明的方式列举了一些重要的名贤生日祭,其中汉人1名,唐人1名,宋人10名,明人1名,由明入清者3人。事實上,杨氏所列只占名贤生日祭主的较少比例,清以前名贤如杜甫、秦观、陈师道、范成大、范纯仁、辛弃疾、李东阳、杨继盛、海瑞、杜浚、黄宗羲等人的生日,清以后如黎美周、吴伟业、王夫之、陈鹏年、史贻直、阮元、沈德潜、曾国藩等人的生日,在其人逝世后也有文人崇祀活动。在此亦略示数例如下:
黄宗羲、陈师道生日:杨浚《冠悔堂诗钞》卷五《八月初八日黄黎州生日,初十日陈无己生日,十二日补祝弼臣,为主人到者稷坰、砚劬父子、予及大儿辂》。杨继盛生日:刘嗣绾《尚堂集》卷四十七《五月十七日为椒山先生生日,寿笙月日相同,其年亦己亥也,适购椒山所书楹帖,是日悬之座隅,中设倪鸿宝山水画幅……》。
李东阳生日:《静匡诗稿·续稿》卷一《六月九日为李西涯先生生日。法时帆祭酒招同鲍雅堂郎中、谢芗泉侍御、赵味辛舍人、张船山检讨、周西麋明经,集诗龛作礼,分韵得“意”字》。
黎美周生日:张维屏《松心诗集·草堂集》卷五《七月初五黎忠愍公生日,李子黼学博招同苏枕琴封翁、王兰汀大使(家齐)、何一山、张小槎、倪云癯三上舍集寄园拜像赋诗》。陈鹏年生日: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十二《十二月十三日,陈恪勤公生日,黎樾乔侍御、刘佩泉舍人、袁漱六编修招同曾滁生阁学、黄琴隖吏部……展拜于湘潭邑馆……征同人诗敬赋》。
而以上诸贤的生日祭,尤以苏轼、欧阳修、陆游、顾炎武、白居易、郑玄、王夫之在清代影响较大,民国时还有继续举行者。名贤生日诗在清人诗集中纷见叠出,民国年间,常熟孙雄还专门辑录了一部《名贤生日诗》共十卷流传至今。清末,福建候官人杨浚甚至为49位名贤的生日都做了生日诗,见诸其《冠悔堂诗钞》中。
名贤生日祭中,影响最大的,当推东坡生日祭,其在地域上甚至远播朝鲜、日本,其在时间上发端最早,流传最久。其他的大部分则多偶尔为之,未能长久持续。但名贤生日祭渐渐成为一个传统,人们有意识地选择在名贤生日时加以祭祀,如民国十五年以后,在明人杨一清生日的腊月初六,赵蕃、袁嘉谷等人每年为其举行的公祭活动。当今的绝大部分名人纪念活动也多选择在其诞辰日举行。名贤生日祭在仪式上亦渐渐形成传统,如在浙江绍兴,清末李慈铭《越缦堂文集》卷五《答沈晓湖书》就说:“逢宣圣生日,以俎豆祭于听事;郑君、朱子生日,亦祭于听事,去俎豆;六一、东坡、渭南生日,以四豆果醴祭于右寝;又吾乡有王、刘之会,祀阳明、蕺山,此亦可行之,生日以八豆及果醴祭于塾。修乡先生之敬,以代流俗。”祭品已经有了一套规范。
二、 清代“名贤生日祭”滥觞于寿苏会
北宋文豪苏东坡在明代以来受到人们的广泛推崇,明代文人就曾在东坡生辰偶加纪念,如张大复(约1554—1630)曾在《梅花草堂集》卷十五《丙寅嘉平月十九日,重装东坡先生画像》记载其在东坡生日重装了东坡画像以示纪念。郑鄤(1594—1639)亦曾以东坡生日为题作诗,诗前有序云:“十二月十九日东坡先生生日也,且丙子为先生生年,此中忽忽如坡所云,稍为狱吏侵者,至丙子王正三日,乃作此诗。”(《峚阳草堂诗集》卷十五)但这只是文人出于仰慕东坡而在书斋举行中的个人行为。
到了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商丘人宋荦(1634—1713)在东坡生日首次举行集体崇祀活动。宋荦字牧仲,号漫堂,又号西陂,历黄州通判,江西、江苏巡抚,官至吏部尚书。宋荦视苏东坡为异代知音,其《漫堂说诗》云:“七言古诗,上下千百年,定当推少陵为第一……后来学杜者,昌黎、子瞻、鲁直、放翁、裕之各自成家,而余于子瞻弥觉神契。”康熙三年(1664),宋荦任黄州通判时,曾重修苏轼洗墨池,并效仿苏轼游赤壁、访寒溪、赏玩西山名胜,流连吟咏山水间。宋荦推崇东坡,甚至自号“西陂”。在任江宁巡抚之时,他设法搜寻古本《施顾注坡诗》,并组织对古本重新编注。《施顾注坡诗》是南宋施元之、施宿父子及顾禧合作的一部东坡诗笺注,以其精审、详实成为宋人注苏诗的名作。康熙三十七年(1698)宋荦得此书,用作新刊《施顾注苏诗》的底本。宋荦将此书交由邵长蘅、李必恒订补芟正,又增补宋刊施顾注坡本未收的东坡遗诗四百余首,又交冯景(1652—1715)补注,而后翻刻,随即刊印行世,成为通行至今的《施顾注苏诗》。书成之后正值康熙三十九年(1700)腊月十九日苏轼诞辰,率众人祭拜苏轼。其《漫堂年谱》卷三云:“十二月,因刊补《施注苏诗》竟,于十九日坡公生日,悬公笠屐图于小沧浪,率诸生致祭,赋诗纪事。”邵长蘅《东坡先生生日唱和诗序》详细记录了此次寿苏之会:
商丘公注苏诗成,以庚辰十二月十九先生生日,悬笠屐小像,设肴醴,率诸生殇先生于小沧浪之深净轩,再拜为先生寿,告成事也。……公之于先生尤有独契,幼即貌先生像,侍己其侧。迨筮仕,风节文采,大略追踪。夜梦屡见,昼思微范。孟称尚友,谅如是耳。……公既倡为七言歌诗记其胜,同时和者如干人,裒然盈卷轴,慕而为之者犹未已也。……东坡生日倡和于今遂成故事,此序如初写兰亭,后有作者皆不能及。(《国朝文录·邵青门文录》卷三)此次活动宋荦还嘱咐冯景作《祀东坡先生生日文》(《解舂集诗文钞》卷十一《杂著》)并焚于几。宋荦于腊月十九日设祭,为东坡拜像赋诗,约聚同仁,吟诗撰文,是一次集体性的“名贤生日祭”,本次活动共有十人参加。但也仅限于这次,未见文献记载宋荦此后还有类似活动。
此后,据张莉考索,雍正三年(1725),吴楷在江苏扬州邀许江门、徐社山、杨孝穉、姚慕园、程雪门等悬像、陈蔬果为东坡寿。乾隆三十一年(1768),释方珍招杭世骏等人于寒香馆设祭寿苏。零星的东坡生日祭影响都不大。
东坡生日祭得以重新发展壮大当在乾隆中后期,并首推翁方纲和毕沅两位朝廷大员之功。
“翰林雅有嗜苏癖”(王友亮诗),翁方纲(1733—1818)可谓苏轼的忠实粉丝。翁方纲字正三、忠叙,号覃溪,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人,乾隆十七年进士,授编修。他历督广东、江西、山东三省学政,官至内阁学士。其一生收藏了丰富的苏轼墨迹、碑帖、书画,画像、文集刊本等。乾隆三十三年(1768),他曾在广东购得苏东坡《天际乌云帖》,乾隆三十八年(1773)十二月十七日,在琉璃厂购得宋椠《施顾注苏诗》残本,并命其书斋曰“宝苏”,于十九日同人小集为东坡寿。此后几年未有寿苏之会。乾隆四十四年(1779)十一月十九日,因次日罗聘出都,他召集张埙、程晋芳等人在苏斋雅集为罗聘饯行,并“援近人预祝之例”为东坡寿。此后的“为东坡寿”成为每年十二月十九日的经常性节目。
曾在陕西任职的毕沅(1730—1797)也举斯会,这估计是受翁方纲的影响,因为毕沅寿苏会中的一个参与者洪亮吉在1779年参加过翁方纲的寿苏会。毕沅一生钟情于收藏,曾得陈洪绶所画东坡之像。毕沅在历代诗人中尤为推崇苏轼,加上陕西凤翔曾是苏轼任职地。自乾隆四十七年(1782)以来,毕沅举行了东坡的崇祀活动,并有意使其成为一个传统。其在此次同人所作的寿苏诗汇辑成《苏文忠公寿宴诗》,毕沅序称其此举是为了“使后之祀公者有所述也”(《洪亮吉集》)。門人凌廷堪《校礼堂诗集》卷六称:“秋帆中丞每岁十二月十九日置酒高会,为东坡作生日,丁未冬以病不果,于戊申正月补为之。”据朱则杰《毕沅“苏文忠公生日设祀”集会唱和考论》考证:“从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开始,到嘉庆二年丁巳(1797)七月毕沅谢世的前一年嘉庆元年丙辰(1796)为止,这个设祀活动总共应该有十五次。先后参加过集会唱和的诗人,包括已知的程敦、张九钺在内而去除庄逵吉,至少在三十八人以上。”
爱屋及乌,因对苏东坡的崇祀,生日祭的祭主渐渐推而广之。乾隆四十九年(1784),翁方纲第一次对黄庭坚举行生日崇祀活动。此后,翁方纲友人、门生等除了每年为东坡寿外,还扩展到了其他名贤。如曾燠之祭祀欧阳修,秦瀛之祀秦观,法式善之祀李东阳,阮元之祀白居易等等。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名贤生日祭扩展到了更大的范围,成为清代文人一项重要的雅集活动。
概而言之,宋荦、毕沅、翁方纲对寿苏会的形成都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宋荦有开创之功,毕沅则扩大了影响。翁方纲则是后来寿苏会的直接源头,因为后来主持多是翁方纲的门人或朋友。
前人在论述寿苏会原因主要在于清代诗歌的宗宋诗风所致。笔者认为,与其说是宗宋诗风导致了清人对东坡的崇祀,不如说是寿苏导致了宗宋诗风,因为对苏轼的推崇并非完全出于对其诗歌的推崇,而是对其为人的推崇。
三、 “名贤生日祭”之名贤筛选
(一) 确知名贤生日是“名贤生日祭”的必要条件
中国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名贤代不乏人,以人格魅力而言,司马迁、董仲舒、诸葛亮、陶渊明、韩愈等完全有资格被后人崇祀。但我们在梳理清人崇祀的名贤看,事实上绝对数量已经不少,但也仅占古代名贤数量的很少一部分,且更多集中在宋以后人。
从前人崇祀的名贤看,的确是宋代以后人居多。但这也许是因为宋以前的大多数名贤,清人未知其生日所致。正如侯旭东在《秦汉六朝的生日记忆与生日称庆》一文所说:“1911年以前,官方户籍登记上并不需要记录生日,各人生日信息如果要记忆的话,实际是在家庭(家族)的范围内流传,属于私人空间。”“纵观先秦至隋唐的文献,相对于漫长时代中曾经生活过的数以千万计的人而言,明确记载了生日的人物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由于佛教在南北朝的兴盛,受佛诞日的启发,人们开始重视生日,唐代出现了帝王的生日庆典,如皇帝的生日千秋节成为重要节日。特别是宋元以后,人们开始重视生日。“检视正史、墓志与出土简牍,对死者的生日记忆要到宋元以后才开始普遍化,家谱中登录的先祖也是晚到元末出生者才开始大量记录生日。此前仅见零星记载,且以皇家为多,应与存在严密的档案制度有关。反而是‘卒日,自先秦以来一向受到重视”。因此,宋以前人的生日绝大多数已经无法确知。偶尔有一些宋以前的名贤生日被确知,也是因为一些难得的记载。如白居易的生日能被知晓,是因为有了一篇自撰墓志铭《醉吟先生墓志铭》的直接记录。而大量的名贤生日至今都无法确知,生日祭也就无从举办了。
名贤生日祭主要集中于乾隆中后期,而乾嘉考据学在此后越来越精细,对于前贤的生卒,学者已不满于精确到年份,更竭力考证其确定的月日。上述所列之名贤事实上只占古代名贤的较少部分。事实上,有些名贤生日祭未能举行的原因正在于生辰之失考。例如韩愈之祭,周春《耄余诗话》卷九云:“学正少仙朱君重修尊经阁,三月而落成,移奉昌黎韩公像于中层,因询及韩公生年月日。余偶为之考曰:公生于大历三年戊申,见李汉所撰集序,此年之可考者也。公《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故节候早,当在十一月中旬也,日则不可确指矣。……如欲仿扬祀六一、杭祀东坡、越祀放翁之例,必以生日,不得其真。”其力图考证具体的生辰而不得,因此拟以十一月中旬设祀,未能精确到日,后来生日之祭便难以形成一个传统。
而反观其他名贤的生辰祭的成功举办,考证出具体的生日一个先决条件。如万柳堂郑玄生日祭的举办,得益于主持者胡培翚的考证,其《研六室文钞》卷八《汉北海郑公祀于万柳堂记》云:
培翚春闱报罢,将出都门,墨庄宗兄邀宿斋中度夏。闲暇无事,遂搜取各书,与《后汉书》本传参考,补其缺略,成《郑公传考证》一卷。于《太平广记》中得《别传》云:“康成永建二年七月戊寅生。”墨庄以《顺帝纪》是年七月书“甲戌朔”推之,知戊寅为七月五日。余因谓墨庄曰:“昔臧荣绪以庚子陈经,遂有生日之祝,近人多为欧阳、二苏作生日,若郑公之有功圣经,讵出欧、苏下?今国家表章绝学,改革前典,既已复祀郑公两庑,吾侪于其生日,私致芹藻之敬,不亦可乎?”墨庄曰:“然!”遂作启,相与征同志十余人,祀之于万柳堂。
他如顾炎武的顾祠会祭,都是有了前人年谱这类生平的考证成果在先,朱琦在《怡志堂文初编》卷六《昆山顾亭林先生祠记书后》就称:“吾友張石洲始为先生年谱。”
苏东坡重视生日,在其文集中已有提及,并提及了苏辙(字子由)的生日,眉山苏氏在文学史上一贯以“三苏”称之,清人不祭其父苏洵,并非贬苏洵而扬其子,应是因苏洵生日失考,而苏轼、苏辙的生日在东坡诗集中有确切记载的缘故。欧阳修生日在其《文忠集》中也有明确记载。黄庭坚的生日在宋代的黄所撰《山谷先生年谱》就有记载,这些书在清代均属于常见读物。
(二) 生日祭主持者对名贤的选择
当然,在确知名贤的生日情况下,主持者并非对所有名贤加以崇祀。祭主的确立与主持者的所在地、主持者对名贤的认可度密切相关。
1. 主持者偏好当地名贤。乡贤并不仅仅指出生于此地的名贤,也可指任职于此地的名贤。乡贤文化是中国一种悠久传统的文化,早在唐代,刘知幾就认为郡书“矜其乡贤,美其邦族”。到了明代,方志中的人物志开始出现“乡贤”类,地方亦开始建造乡贤祠。到了清代,乡贤文化日趋兴盛。清代方志中大量出现乡贤类人物志,乡贤祠的建立数量更是赶超前代。清代名贤生日祭的举办地多为名贤的出生地与任职地,如陕西之崇祀苏轼,绍兴、瑞安崇祀陆游,南京、杭州崇祀白居易,湖南崇祀王夫之、陈鹏年,扬州之崇祀欧阳修等。
2. 主持者对当地名贤的进一步筛选。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确知生日的名贤,主持者也并非对所有名贤做生日祭。除了上文所谈寿苏会源于偶然获得苏轼文物外,还与其他因素有关。如主持者与名贤的生日同时或者相近。阮元主政杭州时主持的“白香山生日会”即因阮元恰与白居易生日同为正月二十日。此后,文人再举行白居易生日会时,往往称为“白阮生日会”。他如欧阳修的生日祭,为当时主政扬州的曾燠主持。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六《曾宾谷转运寄六月二十一日集平山堂拜欧阳文忠生日诗至》一句云“青山独拜一先生”,该诗原注:“近世苏公生日,人多祭祀之,欧公独阙,君创为此举。”曾燠主持欧阳修生日祭也与两人生日相近有关。欧阳修生日为六月二十一日,而曾燠生于六月二十三日。对白居易、欧阳修等名贤的追慕,加上生日日期上的偶合,使他们往往以“白傅后身”“六一后身”自视,主持风雅。孙星衍就曾将曾燠与欧阳修相提并论,其《邗上题襟集选序》曰:“扬州为东南都会之地,海内人士经过斯土,必就一代主持风雅如欧阳文忠,为人伦之鉴。宾谷前辈都转驻节两淮,开翘材之馆,既收罗尤异者置之幕府,又于四方挟册之士,别自其高才。”把曾燠视为欧阳修再世。生日祭的参与者也尽力找到与名贤的共同点,如清末海宁硖石常常举办白香山生日祭,当地文人蒋学坚称朱昌燕似白居易,白居易口吃,自号“嗫嚅翁”,而朱昌燕亦口吃。朱昌燕还颇为得意。朱昌燕也力图在蒋学坚身上寻找白居易的身影,说蒋学坚“生平无他好,惟好觞咏,醉而吟,吟而醉。盖无一不与乐天同,惟先生有子而乐天无子,乐天有官而先生无官,为小异耳”。乐天自称醉吟先生,而蒋学坚干脆自号“醉吟”。
3. 主持者的特殊用意。借着名贤生日祭的风气,个别文人发起的名贤生日祭则蕴含着特殊用意,乾隆年间著名蒙古族诗人法式善发起的李东阳生日祭即属此例。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生日为六月九日。祖籍湖广长沙府茶陵,因家族世代为行伍出身,入京师戍守,属金吾左卫籍。李东阳在明朝历史上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正德改元,武宗昏聩,刘瑾等宦官窃取朝政,残虐天下。刘健等一批气节之士愤然去官,李东阳被强留,以首辅辅政。后世誉之者谓李东阳为卧薪尝胆,贬之者谓之随波逐流。但对李东阳,法式善却极力推崇,多次举办西涯生日会。如嘉庆三年(1798)六月九日,法式善招四十同人于西涯旧址为李东阳生日祭,并作诗《六月九日招同人集西涯旧址》(《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七),据杨勇军《法式善尊崇李东阳考》一文考证,法式善崇祀李东阳,是有“替福长安洗刷冤屈”的政治用意。富察氏一家从傅恒到福长安,总管内务府大臣。法式善与富察氏一家关系亲密,并受恩于富察氏一家。福长安是傅恒父子当中唯一卒于乾隆帝之后的人,就在嘉庆帝亲政后五日,福长安就以党附和珅之罪名被从户部尚书任内革职,被判斩监候,并押往和珅监所,跪视其自尽。后虽未勾决,仍派往裕陵当差,后又发往盛京为披甲。而福长安与李东阳有两个共同点,两人均担任朝廷要职,且“李东阳在武宗朝刘瑾擅权之时与其和平共处,终被世人讥刺,认为他明哲保身、贪恋禄位;而福长安在乾隆后期和珅专权之时,与和珅朋比为党,终被嘉庆帝依法惩办、下狱问罪”。法式善不敢直接为福长安辩冤,他通过“西涯生日会”等李东阳的崇祀活动隐晦地表达其用意。杨文论之甚详,读者可参阅之。
余论
清代名贤生日祭的盛行与清代幕府的兴盛也有一定联系。清代幕府尤为兴盛,如朱筠、毕沅、翁方纲、阮元、谢启昆、卢见曾、曾燠、林则徐等为代表的幕府聚拢了一大批幕友。清代幕府主宾在公务闲暇之时,往往举办一些风雅之会,游山玩水、诗酒唱和、书画遣兴、文艺品鉴。清代名贤生日祭的主持者多为各级大小幕府的主人,幕主正是通过“名贤生日祭”这样一种雅集,标举偶像,一方面丰富了幕友的生活,另一方面也通过聚拢文人,抬高了自己的文坛地位。
[本文系浙江省哲社规划课题(19NDJC171YB)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