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神赐的小礼物
梨树的寂静,开花时也不
破戒。像一场雪降落在月亮上
月亮有黑色的枝条
不知藏得深不深
梨树的枝条也是黑色的
从内部屈伸的主干上散开
向着自己举着的花朵
反复抽送、消折
它们急于找到春天的蜜饯
束手观望的诗人即使远在异乡
也能明白:在天堂里捣乱
违规的事物也异香弥漫
我与父亲扛着房梁去荒丘
建盖新屋。父亲说:“不慌,在树底下
歇一会儿再走!”用手指搓捻着
几瓣梨花,他讲起了老故事
寂静。花朵的白色火焰
寂静。枝条的古老欲望
新屋被废墟取代,我还是觉得
有人居住在时间的梨树上
这一切都不重要。包括雪
种梨树的人,神的理想。但我会小心
维护记忆中自在的美,丢下婆娑世界
伸手去接神赐的小礼物
约陌生人交谈
如约而来的人行走在他身前的影子
打着补丁,身上还有没有
缝合的洞孔。坐在窗下,他下意识从花瓶里
折几朵野菊,平静地插入他的洞孔
我们相谈甚欢,像两个老友裸身浸泡于
温泉,水雾中的两颗脑袋乐呵呵地
进行互换。我们的话题
不着边际,在乎语言的张力
又总是忘了语言的承载力毕竟有限
——教义缩小为法规时儿童成长缓慢,冬天
压缩在某个卧室而窗外的世界还在
秋收。卧室内的女人必须礼送至暮春,因为
墙上的火烈鸟永远带不来高温——他说
气候瓜分着我们。气候瓜分我们之际
还有另外的柳叶刀在瓜分我们。当他
陷入沉默,我顿时明白(也许没有明白):
那杨树上纷纷下坠的黄叶,向我们证明秋风
里
它们还能发出金属互撞的脆响
它们的肉里含铁,像遭到射杀的仙女从天而
降
旋转着飘落的霓裳之内保存着灼热、坚硬的
子弹头。我和他,有序的话语中遍生草芽
一如期待点燃的导火索,即使说起
爱情、海滩、落雪的黄昏,选用的文字
也会突然破碎。仿佛我们登上了一列
开往灵魂不灭之地的火车,车厢里装满了
忧伤的玻璃球——在抵达目的地之前
我们得把玻璃球的数量准确地数清
所以,当火車还在飞驰,我们一直低头
数着玻璃球,以至于后来忘了对面
坐着一个陌生人,他也在数着忧伤的玻璃球
执着
铺纸,拟抄种田山头火俳句
——“拔草复拔草,拔去草执着”
半土碗加了水的淡墨
置于右边书堆杰克·吉尔伯特诗集上
书堆碰巧垮塌,淡墨泼开
沾染了杰克·吉尔伯特
托马斯·萨拉蒙和王维的诗集
种田山头火的俳句集和一位
墨西哥作家的童话。滴滴墨珠
在封面和书脊闪着微光。淡墨还溅到
书架下不宽的地板上,状如什么
又什么都不像,就是泼开去的淡墨
我用弃稿擦净它们,已至深夜
复铺纸,复半土碗加水的淡墨
置于杰克·吉尔伯特诗集上
提笔抄下种田山头火俳句
——“拔草复拔草,拔去草执着”
不甚得心,复抄了一遍
暮 色 吟
暮色从天空的反面来临
所以,跟在它后面的波澜
才会那么暗。骑在月亮上的人
也才会那么暗。我从
竹林走到堆放社戏道具的石屋
只用了一刻钟,它
已经把田野包裹完好
准备邮寄给暗中的混沌之王
唯一的例外:把铺开的水稻卷成
圆筒之后,晚风里,像从安魂曲中
苏醒过来的大蟒,身体闪着幽光
扭结成一根根巨绳,翻滚不息
我找出蛇皮小鼓
喝着米酒,静静地敲
仿佛一支部队从天空入侵
我正好一个人站在分界线上,而且
没有通知别人,独自在那儿抵抗
——暮色急于将田野表层
动着的,拱起来的那一部分
钉进妥协的整体。它只是用黑袍
将我罩住,以为我是
一个掉队的演员,正在等候
下一个草台戏班的到来
月 亮 面 具
方圆几十公里内,火山灰上
种植着灰桉。叶片上的暮色
扣押着一场雪崩
一个示弱的人,小于人的人,他羞于
在太阳下登高,或为了继续获得太阳的凌辱
戴上了月亮面具。刺蓬和乱石间的火山口
已经是遗迹,没有腐烂的构树叶子
重新成为《金刚经》的散页
点燃几根原木烧水,他对火焰说
“我终于在火山归隐了!”
一只鹞子穿过阳光和彩霞,朝着他的
月亮面具,俯冲下来。他对鹞子说
“你带来的光令我灼痛!”
那张月亮面具下真实的面孔一直没有示人
也许它,已把自己当成了某个人的遗容
湖 上 夜 景
构树上的灯笼把光埋进水中
晚风则想把光尽快刨出
——涟漪的形成并非湖底安装了动荡的涡轮
而是我们看见的光,它们像燃烧着的铁柱
被藏匿在透亮的物体内。水体与晚风
为之持久地闪烁、震颤
如可有可无的革命每天都发生无数次
但又总是止于闪烁,止于震颤
无人发觉静止的湖泊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