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约

2020-10-20 06:05红孩
福建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晓丽煤老板老马

红孩

保姆小鳳是比我晚半年来到坝河小区的。我的房子在几年前单位就分给我了,我简单装修一下租给了一个山西煤老板。煤老板人倒也痛快,他问我一个月多少钱,我说六千,他便当即通过手机给我预付了半年款。在以后的三年中,煤老板每隔半年都照常给我打款,从不拖欠。事实上,煤老板到我家居住的日子很有限,一年也就来个三五次,每次住上十天半个月。煤老板有个女朋友晓丽,也没个正经工作,煤老板来了,她就天天陪着他。煤老板走了,她就找几个闺蜜去玩,反正老板每个月给她一笔不小的生活费。有一天,晓丽打电话问我,大哥你家房子卖不卖啊?我说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买?晓丽说,她可买不起。如果你卖,可以让煤老板买。

我见过几次晓丽,人长得端庄漂亮,二十五六岁,听口音像四川人。有一天她找我,说燃气卡找不到了。我说就在燃气表旁边,里边还有100元呢。晓丽说,你知道,我很少做饭,顶多烧点开水,洗洗澡,我几乎没瞅见那燃气卡在哪放着。今天家里来了几个朋友,我想烧点水,结果发现表里欠费了。我告诉她我在开一个会,会后我到燃气公司去补办。不过补办也很麻烦,还得拿着房产证、身份证,估计得晚上了。晓丽说,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租房的时候,我就跟煤老板说,电卡、燃气卡我得自己留着,你如果需要,我随时可以来。煤老板说,他一次把钱充足,估计能使个一年。最好把卡留在家里,这样显得这家是他真正的家。开始我不理解,以为煤老板怕我经常来,看到他和一个小女孩住在一起不方便。后来我理解了,煤老板把电卡、燃气卡交给晓丽,那意思是说我把这个家就都交给你了。晓丽俨然是这个家的家庭主妇。

我见到晓丽,是夏天,她衣服穿得很单薄,两个吊带挂着一白色的纱裙,里边的肉体闪闪烁烁。我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屋的意思。晓丽说,你进来吧,没关系的。我迟疑了一下,便径自走到厨房,打开柜门,将燃气卡插好,又把燃气打着,便对晓丽说,烧水做饭要当心,出门时一定把水电燃气关好。晓丽一直在看着我,听我的话,仿佛我就是她的家长,她连着嗯了两声,让人觉得她是个很乖的女孩。

走出楼门时,碰到单位办公室的马主任。他问我干什么来了,我说你这话问的,我是回我家看看呀。马主任说,你那房子不是租出去了吗?我说,是呀,难道房子租出去就不能过来看看吗?马主任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你家住的那个女孩长得可够漂亮的。在咱们这个楼里,那可称得起是楼花!我说,楼花不楼花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是闲得没事,明儿个我到洗头房给你找一个。马主任听我这么一说,就哧溜一下钻进电梯里。我不由得冲着他的背影骂了句:什么东西!

马主任这个人我是不喜欢的。他在我们传媒公司里被大家公认是小人。本来,他的工作是上通下达,搞好内部管理服务就行了。可他几乎把脑袋都钻进几个领导,尤其是一把手梁总的肠子里。他说话有个口头禅,动不动就是梁总指示什么什么。我对此很反感,不止一次在公司干部会上批评他。梁总表面上也批评马主任几句,但私下里还是很认可他的。

我和马主任没有大的冲突,但我让他难堪过。某年初冬,单位发了两箱苹果。人们开始是喜悦,后来又犯了愁。在那个年头,大多数人还没有私家车,人们都坐公交、地铁或者是骑自行车上下班。我把苹果放在桌子底下,也没去多想。隔天下午下班,我见有个部门的处长往包里塞七八个苹果,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处长对我说,一箱苹果有二十斤,一次拿不走,就这么每天拿几个,估计有五六次就差不多了。看着处长远去的背影,我莫名地悲哀。想想公司里的党委书记、董事长、党委副书记、副董事长、监事会主席,他们这些所谓的局级干部,他们的苹果都是由公司配置的公车给送到家的,即使到家,也是由司机帮助抱进家门的。

转过天来,窗外刮着五六级寒风。中午,我把事情处理完,就想到可以提前回家。我从公司办公室旁边的司机休息室走过,只见那几个司机正喝着大碗茶,抽着香烟,在天上地下地侃大山。这时,我突发奇想,能不能让办公室安排个司机把我的两箱苹果送回家?要知道,我家住在北京通州,离单位有三十几公里呢。想到此,我就去找马主任。

马主任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听见我敲门,本能地惊醒了。他问我什么事,我说,外面的风很大,到你这待会儿。平常,公司的人对我都比较敬畏,只有这马主任有点不服气。他总觉得,我在业务上再怎么厉害,他也不会有事求到我头上。他甚至以为,这办公室的事关乎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诸如开个证明,领点办公用品,甚至包括工会福利等。马主任瞅了我一眼,说你小子肯定有事。我笑了,说谁没事到你这添堵啊!马主任有点不耐烦地问,啥事?我说,我想看看你的苹果还在吗?马主任警觉地说,你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就想知道你的苹果是怎么弄回家的。马主任说,我让司机杨师傅顺路给我捎回家的。我说这就对了。下午没什么事,我想早回去会儿,你能不能安排个司机送我回去?我那两箱苹果实在拿不动啊!马主任一听说要让他派车送我回家,马上急了,说这可不行,咱这车是领导的专车,要保证领导随时用。我说,那几个司机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送我一趟来回用不了两小时。马主任说,不可能,公司还没这个先例,为两箱苹果送一个处长回家。

见马主任那一副正气凛然、不容置疑的劲头,我的火腾地撞到脑门,一拍桌子说,既然没有先例,那我问你,你的苹果怎么弄回家的?我再问你,公司的头头们的苹果怎么弄回家的?马主任说,这是领导的待遇,这你管不了。我说老马你别废话,你口口声声是领导的待遇,我问你,中央哪个文件规定领导干部可以用公车把苹果送到家里了?如果没有,那你们就是腐败,利用职务之便赚公家便宜!

见我真的急了,马主任显然被我的慷慨激昂给震慑住了。他张大嘴巴结巴了半天也回答不了我的质问。没办法,他只好说,你别瞎嚷嚷了,不就是派个车嘛,我给你派就是了。不过,你半道不能让司机干别的,两小时必须回来。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确告诉你,我让你派个车,可不是我一个人独享,我打算把跟我住同一个方向的职工都张罗一下,让他们把地址给我,我不嫌累,我会把苹果逐一给他们送到家。如果你不介意,我马上就到楼道里喊,看能有几个人响应。马主任万没想到我会有这么高的境界,他猛地拉住我的胳膊说,你是我的爷,亲爷!你可千万别张罗,你要这么一张罗,我这办公室主任就干不成了。

送我回家的路上,司机杨师傅说,你可真行,不知用什么办法让我给你跑一趟。我说,难道你这车天生就是给领导坐的吗?杨师傅说,我倒不是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马主任这人从来都是对咱们梁总唯命是从,这次怎么就怕了你呢?我侧眼瞥了杨师傅一下,小声地告诉他:过几天部里就派人到单位考察干部,据说我是副总的候选之一呢。杨师傅一听,哦哦两声,然后挺了挺身子,脚上一踩油门,汽车瞬间在高速公路上抖擞起精神来。

晓丽的爸爸来信了,说家里的茶山快到采茶的时节了,可是,他这几年感到腰出奇的疼,怕是再不能采茶炒茶了。他希望晓丽不要再在北京工作了,希望她回来把家里的茶山管起来,那也是难得的一份产业。晓丽说,她在北京刚站住脚,茶山的事,她没有那个能力。她告诉爸爸,茶山可以委托别人经营,每年拿一份租金就行了。晓丽爸爸说,他种了一辈子茶,离开了茶山,他一天也活不了。

如今到大城市里的女孩,大都没有喝茶的习惯。她们喜欢喝咖啡喝奶茶。在星巴克,永远有很多人排队买咖啡。对于很多谈恋爱的男孩女孩,男孩对女孩好不好、在意不在意,完全取决于一杯咖啡。我不喜欢咖啡,喝不惯咖啡的苦味,我喜欢北京的花茶。不论是沏一杯还是泡一壶,开水一浇,满屋飘动茉莉花香,让你神清气爽,浑身松弛。

晓丽也喜欢喝咖啡。一个人喝,几个人也喝。不过那个煤老板不喝,他喜欢喝啤酒,听装的、瓶装的都行。他甚至不用酒杯,拿起瓶子就往嘴里灌。他说在矿上男人们都这么喝,豪爽,带劲。晓丽说,这是在北京,在一个女孩面前,你能不能矜持点?煤老板听后笑了,说,矜持?你让我咋矜持?我把所有的钱都砸在矿上,把所有的命也都砸在矿上。我以前当矿工的时候,被矿石砸伤过腰,是被工友背出矿的。可是老板呢,只给我200块钱就给打发了。从那天起,我发誓一定要多挣钱,要开自己的煤矿,要击垮那个黑心老板,要让他跪地求饶,要让他喊三声爷爷饶命。

煤老板是在一个酒吧认识晓丽的。那天,煤老板和几个山西老乡一起喝酒,大家都放开了,一瓶一瓶地吹,两个多小时喝了有三十几瓶。作为服务员,晓丽就喜欢这样的顾客。每销售出一瓶,她们都有提成,再加上小吃、餐食,三四个小时下来,怎么也能挣两三百块钱。有时遇到大方的老板,还会给上几百块钱小费。晓丽她们这些服务员,或者说是陪酒员,有自己的规矩,可以和客人打情骂俏,但绝不可以像小姐那样出台。否则,老板知道,就会炒鱿鱼。老板心里明白,他做的是生意,不是黄色的皮肉买卖。

酒能乱性。身在京城,几个无拘无束的老乡酒喝着喝着就高了。有人开始乱喊乱叫,小姐,再开10瓶!小姐,陪哥喝两杯,喝一瓶给你100块钱!小姐,让哥抱一下!小姐让哥亲一个!起初,晓丽和另外一个姐妹对他们还能容忍。在酒吧,什么人都会遇到,只要能想办法让他们把钱花了,人踏实离开,就算大功告成。至于那些客人有的语言粗俗,甚至有点小动作,服务员也就忍了让了。如果遇到特别过分的,那她们就予以拒绝。晓丽就遇到一个酒鬼,那人喝多了,用手去摸晓丽的屁股,晓丽就和那人翻了脸。晓丽严厉地告诉那人,我是出来卖酒的,不是卖屁股的,请你放尊重点。

煤老板自从一进屋就看上晓丽了。他这些年发迹后,常到洗头房、酒吧去喝酒泡小姐。他总觉得,自己现在有钱了,可以充分享受了。他没有把当初虐待他的那个煤老板打败,这不单是他还没那个实力打败对方,关键在于,他成了老板以后,对待工人亦如过去的老板对待他。他越来越看不上那些只卖傻力气的矿工了。在他所在的县上、市上,他几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只要肯出钱,他就可以让任何女人跟他上床。

但这次,煤老板万万没想到,在北京他遇到了硬茬。当晓丽走近他,几个酒友对晓丽百般挑逗时,不知谁推了他一下,他趁势便将晓丽抱住了。尽管已经喝得迷迷瞪瞪了,可是他还是感到晓丽的乳房弹跳了一下,瞬间,他就像遭到电击一样,把晓丽搂得更紧了,嘴巴也开始在晓丽的脸上乱吻。按以往,女孩通常开始反抗,后来也就顺势而行了。但这个晓丽却是个另类,她猛地抽出身子,扬起右手,狠狠地给了煤老板一个大嘴巴。这一嘴巴着实打得狠了一点,煤老板觉得自己的后槽牙都有些活动了。他不由得大喊道:你干什么?晓丽见此并不示弱,顺手抄起一个啤酒瓶,将瓶嘴照着茶几的桌角就是一磕,只听得“嘭”的一声,酒瓶碎了,啤酒“咕嘟咕嘟”地喷出一米多远。晓丽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本来,其他几个老板要发作的,但一想到这不是在山西,就只好悻悻地滚蛋了。临走,还对晓丽撂下狠话,丫头片子,你等着瞧!

马主任一直想再往上高升半格,可是,一到选拔干部征求职工意见时,他的票就不到三分之一。有几次,公司梁总都私下里找几个中层做工作,也包括我。梁总说,老马这人在单位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现在也五十大几了,再不提职,就没机会了。你是我非常尊敬的大才子,你就在下边帮我做做工作。我说,梁总,你对我尊重,这我知道,可是,老马这人在公司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你他马首是瞻,其他人他谁也不顾啊。梁总说,老马这人我还是了解的,虽然他群众基础差点,但办事能力还是有的。我们应该尽可能发挥他的长处吧。

我答应了梁总,我保证个人投老马一票,至于别人是否愿意投,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人哪,就是这样,在体制内的人,职位大小比挣钱多少更看重,挣钱多少比生命还看重。公司的人对我的看法,一介文人,对名誉比官职更看重。老马知道我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他自从几次提职落选后,见到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人五人六的了,他甚至开始猥琐起来。我心说,早知今日,你当初何苦呢。

尽管梁总做了很多工作,老马最终还是提不到副总。没办法,梁总在班子会上提议,给老马弄了个总经理助理。这助理职务不知是何人何时发明的,我们这个单位过去也曾有过助理,但大家叫来叫去都觉得别扭。譬如,马总经理助理,你叫他马总吧,他事实连副总经理都不是。可你还叫他马主任,他又比主任高那么一点。在背后,人们都戏称他马处理。

有道是,人一阔脸就变。老马担任了总经理助理后,就把自己跻身于领导班子行列。开会的时候,他自动地就坐在副总经理旁边。梁总开会点他名时,从来不喊马助理,只喊老马。而其他的人,则称呼他马总。我从来没称呼他马总,都直呼他老马。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某一天单位宣布班子重新分工,我的分管领导竟然落在老马头上。我有点不悦。后来梁总跟我解释说,你在公司资历深,威望高,相对比较自由,个性也比较强,让别人管你都不方便。让老马管你,也就走个形式,你想干什么,老马也不会反对。听梁总这么一说,我的心才算平靜下来。

我在公司信息中心工作,主要工作是编辑一本内部刊物。由于我自己爱好文学,又有一批文学爱好者朋友,便在杂志上开了一个“绿叶”文学栏目,每期都可以发几篇小说、散文和诗歌。老马对编刊物不太懂,以前只是随手翻翻。现在不同了,他成了我的上级,终审就要由他签字。最初几期,老马只看看目录,就随手签字。后来,他就越看越仔细了,还时不时地要挑出点毛病,以此显得他还是有一定水平的。

一天,有文友从国外回来,写篇小文《印象塞纳河》发给我。我觉得一篇游记,虽谈不上有多精彩,但若配上塞纳河照片,视觉效果也还好。但我没想到,当我把这期大样交给老马时,他嘴里叼着一支铅笔,在“印象塞纳河”标题上沉思了半晌。快下班时,他打电话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下,他用铅笔在“印象塞纳河”标题上画了大大的问号。我问老马这是什么意思,老马说,他琢磨了一下午,这标题到底是“印象塞纳河”好呢,还是“塞纳河印象”好?我一听,说老马你真是没事闲的,这还用想,当然是“印象塞纳河”好。老马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我说语境好啊。老马说,语境好,搞不懂。你先回去,我再琢磨会儿。

老马的脸色到底是绛紫色还是紫黑色,我一直搞不懂。从他办公室出来,我自然不太高兴。不过,看到他的脸色我又产生了一点快感。对这种人,就得直言不讳地批评他,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回事似的。我可以等他半小时,过了半小时,我就让办公室的人都回家。

过了一刻钟,老马给我打电话,他没说稿子的事。老马问,下午单位分大米了,你们都领了吗?我说,领了啊,每人一袋,100斤,够吃一阵子的了。老马说,你们准备怎么弄回家啊?我说,用自行车往家驮呗,也有的人嫌麻烦,就放在库房里存着。老马说,库房地方小,最好这两天就都拉回家。我一边应着老马,一边在考虑他究竟想要说什么。老马又问,办公室的人都走了吗?我说,再过10分钟,准时下班。老马说,我给你打电话,其实有点事,但有点说不出口。我说,老马你就别客气了,有什么事你就说。老马轻咳了一声,说,你看我的大米——怎么弄好?我说这好办,你下班用自行车驮走呗,反正单位距你家也不太远。老马说,可是——老马没说完,我就打断他,你是不是怕驮不动?没关系,你可以让单位司机给你拉回去。

没想到,我的话让老马很恼火。他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黑着脸对我喊道,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羞辱我!我说,老马你有病呀,这一会儿你吃错了药啦?老马说,你知道,公司的车是领导专用,只有副总以上才可以用。我说,你现在是助理了,跟副总也差不多。大家不都是马总马总地叫着你吗?老马说,你可别这么说,助理就是助理,副总就是副总,我和你们一样,是公司管的处级干部,而副总则是由部里管的局级干部,你能说一样吗?我说,老马你较这真儿干吗?你这不是还兼着办公室主任嘛,单位的车都归你调遣,难道你连辆车都调不动吗?

老马被我问得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索性跟我亮了底牌,他说,他对这个助理很恼火,上不上下不下,处处夹着小心,他20多年伺候公司的领导,三十六拜都拜完了,就差这一哆嗦了,如果他用了公车,说不定会被人盯上,那就全完了。我说老马你这一天都琢磨什么呢,不就是一个副局的位子,把你折磨成这样,你也活得太憋屈了。老马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看着老马的可怜劲儿,我给他出了个主意。我说,老马,你这助理的待遇要充分享受,我考虑了一下,你家到公司大约3000米,你把大米放在自行车上,骑到1500米,然后下来,让司机开车过去把大米拉上送到家,或者你让司机开车把大米装上开到1500米,剩下的1500米你再用自行车驮回家,反正楼里住着十几户咱们单位的人,大家都看得见,你可没赚一丁点公家便宜。老马听后,上下看了我一眼,突然喊道:给我滚出去!

晓丽和煤老板属于不打不相识。煤老板几个人酗酒闹事后,其他几个人都回各自的来处。煤老板想了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本能地又回到酒吧。经过煤老板几个人一番折腾,酒吧房间里弄得一片狼藉。晓丽和另外一个服务生在抓紧打扫,她们还希望能接待第二批客人。晓丽没想到,煤老板一个人竟然会重新回来。

煤老板进得屋来,往沙发上一坐,对着晓丽说,你刚才为什么打我?晓丽以为煤老板是回来故意找事的,看也不看他,继续打扫房间。煤老板说,看你这样,你不是一般的服务员,好像是大学生。我知道,你这样的大学生一般家境都不好,出来打工无非是想多挣几个钱补贴生活费。晓丽瞄了一眼煤老板,说,你有事没事呀,没事你就出去。煤老板说,听口音你是四川人,成都、雅安、眉山我都去过。晓丽说,去过又能咋样?

煤老板看了一眼晓丽,他现在冷静了许多。他说,我渴了,给我沏一杯茶吧。晓丽说,我们这有龙井、毛峰、祁山红茶,不知您要哪一种?煤老板随口说道,扬子江心水,蒙顶山茶。晓丽没想到,这个山西的煤老板竟然能说出这么清雅的诗句。而且他说的蒙顶山,就在她的老家雅安。虽然她父亲的茶山不在蒙顶山,可距那里也不远,应该在同一个山脉。晓丽不由得问,您要喝蒙顶山茶吗?煤老板说,对,你们店里有吗?晓丽略带为难地说,没,没有,不过您真想喝,明天我给您拿点来。

曉丽没想到,她那一个大嘴巴,竟然打出一个很喜欢喝蒙顶山茶的茶客。她为煤老板沏了一杯龙井,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我有点鲁莽,动手打了您,我把您当成——煤老板手一挥,说,妹子啥也别说了,刚才你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知道我现在是谁,我不就是山西的一个煤老板吗?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任意折腾。其实,我过去就是个农民,一个靠天吃饭靠力气养家的农民!

晓丽给煤老板弄了个果盘,说,老板您吃点水果,您的酒劲还没完全过去呢。煤老板说,晓丽,你说你们家就在雅安,也种茶,我跟你说,你们家的茶我全包了。不就是钱嘛,我有,我有啊!

煤老板东一句西一句地叨咕着。晓丽跟他也东一句西一句聊着。按规定,到酒吧的客人消费要达到一定额度,如果到不了,是不可以包房的。晓丽见煤老板满嘴酒气,也不好再推销他喝酒,就希望他待一会儿就能走。可是,煤老板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拿出2000块钱,说这是他的酒钱。酒他可以不喝,但只要晓丽陪他聊天说话。

北京城的夜晚向来没有广州、深圳、长沙的夜晚热闹。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不知有多少异乡人,渴望邂逅相聚牵手,彼此间相互倾诉,即使没有任何目的。他们都明白,他们虽然人在这个城市,可他们的根从来与这个城市无关。

马主任不是北京人,他的老家在河南驻马店农村。20世纪80年代,他大学毕业分配到部机关。待了几年,赶上机关干部精简,他就来到现在的公司。领导考虑他在部机关工作几年,工作环境熟悉,就给他弄了个办公室副主任。按说像马主任这样的凤凰男,在北京城找个女孩本不是大问题。可是,直到三十二三岁也没找到。

在中央单位,北京人一般干行政岗位,如办公室、财务、人事、后勤、司机等。这些人家在北京,官不一定当多大,但在外地人眼里,他们即使趿拉着拖鞋,手里攥着一根黄瓜,那姿态也显得十分的优雅,或者说有点目空一切。马主任最初的几年,一直住单身宿舍,两个人一间,没有卫生间,也没有食堂。在都是光棍汉时,两个人还哥们义气,当中一旦有人谈了女友,特别是那个女友来到宿舍后,另一个人就得满街上溜达,或者到办公室打地铺。

要说老马婚姻是够背的,哪想,忽然某一天,老马来了机会。部里某副局长的女儿经人介绍居然看中了老马。那女孩个子高高的,体重足有160斤。记得第一次约会在肯德基,老马只要了一个汉堡、一包薯条和两个鸡翅,外加一杯可乐一杯奶茶。看着盘里的几样东西,女孩皱了一下眉,说她上趟卫生间。老马便低头看手里的晚报。待老马抬头看到那女孩,女孩竟然端来一个大桶的套餐。老马问,你买这么多干吗?如果刚才买的不够吃,我再买好了。女孩说,我就喜欢吃肯德基,中午吃饱了,晚上就不吃了。

女孩并没想象的那么能吃。她简单吃了一点,把剩下的全都留给了老马。她觉得老马一个人孤单地在北京,早晚吃饭也不规律。她要把老马管起来。老马本来不想和这个女孩继续谈下去的,但想想女孩的父亲是副局长,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在体制内的社会里,有了靠山便有了一切。

晓丽高考失败,勉强上了一所民办高校,一年学费要五六万。这些年,她父亲承包茶山,有了一定的积蓄,供应晓丽上学不是个问题。等她上学后,才发现这个大学里的学习氛围并不浓,很多学生来这里就为了捞个文凭,求个上过大学的名声。晓丽学的金融专业虽然热门,但要真正懂得金融,还得到社会上去锻炼。

大三后,学校开始鼓励学生到社会实践。晓丽和她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后,决定到北京的酒吧去当促销员,这活儿收入高,还可以接触一些老板。她们在酒吧附近合租了一个两居室,每人也就花个1000元。前一两个月,她们没有掌握这酒吧业的窍门,每个月下来也就挣四五千块钱。待几个月后,便接近一万了,有的同学竟然可以挣到两三万。渐渐地,同学就陆续搬出了共同居住的两居室,她们可以自己到外边租房了。晓丽还听说有个同学居然租了一套高档公寓,一个月一万五六呢。后来她知道,那是一个老板租的。也就是说,那个同学专门去陪那个老板了。

晓丽论模样、身材,在同学里属于佼佼者。或许是家里经济条件稍好些,她在酒吧工作给自己规定了底线,跟客人喝酒可以,但不可以喝醉,更不能跟客人出台去陪睡。她觉得,这些来酒吧的老板,他们有的是钱,身边从来就不缺各种各样的女人。你今天图他给你几个小钱,甚至他可以对你海誓山盟,为你租房买车,一旦把你玩腻了他们就会另有新欢。晓丽私下里曾提醒过个别同学,可同学一句“过去穷怕了,现在有钱了,比什么都好”就把她噎住了。

同学都走了,晓丽的房租成了问题。她苦撑了两个月,不得不找别人合租的房子。煤老板的出现,本来不在她交友的考虑之中,但煤老板去过雅安,还能说出蒙山顶山茶如何好,这一下使她对煤老板增加了几分好感。煤老板见晓丽打消了对他的敌意,便连续几天都到酒吧,每次都点名让晓丽服务。

煤老板和晓丽交上了朋友。他们有时也相约在外面吃饭。晓丽开始在想,煤老板是不是在装,等把她的心抓住,他就该露出他本来的嘴脸?她多少有些防着他。转眼,半年过去了,煤老板并没有对她有任何不敬的语言,更没有什么猥琐的动作。晓丽就琢磨,这煤老板怎么学好了呢?

煤老板给晓丽租房,是自愿的。他喜欢晓丽,不是男人对女人占有的那种喜欢。他跟晓丽从来没提出什么条件,晓丽也没答应他什么条件。在外人的眼里,这不正常,没道理,可生活中又确实有这种事。我在过去的机关工作时,有位副局长,就是喜欢财务处的一个副处长,每天8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他都要那个女孩到他办公室坐一会儿再走。如果白天他发现女孩不在办公室,就会问财务处处长那女孩到哪去了。当时很多人都诧异了,这女孩怎么那样惹局长喜欢,难道局长看上了她?可是,人们还发现,局长和他老婆的关系非常的和睦。

我也一直认为晓丽是被煤老板包养着的。我跟晓丽每次见面,眼前都会出现她和煤老板在床上滚动的画面。我觉得我这个人很猥琐,怎么能老想那些事呢?可我不想又不行,我每次见到歌厅舞厅酒吧的小姐,总会想象她们被男人抱来抱去亲来亲去滚来滚去的镜头。以至于,她们的手碰过的食品、麦克风、钥匙、电卡等,我都下意识抵触,尽管女孩们的打扮很时尚很性感很风骚。

可是,晓丽的言谈举止又让你对她产生某种信任,仿佛是自家的一个妹子。

公司这几年从部里连续来了五六个下派干部,他们不一定懂公司业务,更不会给公司带来什么资金项目,他们来了只是解决局級副局级待遇。公司里的职工,特别是中层干部意见很大。大家在这个单位干二三十年了,出了力,挣了钱,甚至生了病,到头来肥肉没有吃到,却让外边来的人吃了,谁想起来都气不打一处来。

我这个人比较清高,对局级岗位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想我一个农家子弟,能分配到部委的大公司,弄个处级干部,已经是烧了高香了。然而老马则不同,他也干了几十年,为了这个岗位,兢兢业业、忍辱负重,他必须拿下。如果拿不下,他对自己将无法交代。

老马和副局长的女儿成了夫妻。他和媳妇谈不上死去活来的感情,也算不得什么交易,他们只是像普通人那样过日子。媳妇还好,可身为副局长夫人的丈母娘却让他打怵,他就怕丈母娘来电话。丈母娘会说,小马,你这个事该这样那个事该那样。偶然一次,老马到丈母娘家小便后忘记冲厕所,结果丈母娘把电话打到办公室,跟他叨唠个没完,反复给他讲,什么叫细节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最后说,你这是在家里,如果你在单位,要是被总经理撞见,你该如何收场!老马实在受不了了,便呛了丈母娘一句,说:我们总经理不撒尿!

可巧,老马说总经理不撒尿的时候,被另外一个办公室的人路过听到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总经理不撒尿。人们开始议论,不会吧,总经理咋能不撒尿呢!前天我还和他一起去的卫生间啊!不过,我见到总经理撒尿,他还拿着一张纸巾,好像总经理每次都尿不净。还有人问,谁说的总经理不撒尿,他怎么能胡说呢?人不撒尿,那是得了尿毒症,得了尿毒症就得透析啊?可现在总经理天天来上班,这不正常啊?

最初的几天,人们议论总经理撒不撒尿的事还没有传到梁总耳朵里,等梁总知道了,特别是知道这话是从老马嘴里说出来的,他大为光火。梁总把老马叫到办公室,说老马你有病吧,你怎么满嘴跑火车,说我不撒尿呢?你说,我不撒尿那尿到哪去了?老马被梁总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他想解释,结果“那个”了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老马知道,从那天起,他在公司的风光日子将彻底结束。至于提副总副局的事,恐怕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老马这条疯狗竟然有病乱咬人。

本来,我是无心介入公司领导班子候选人一事的。梁总鉴于我在职工中的影响力,把我列入考察对象。同时還有另外两个处长。我知道,我是别人的陪衬,对这事从开始我就不放在心上。可是,老马就不同了,他是总经理助理,他是分管我的领导,比我多少高那么半级。这让老马感到很是羞愧难当。

老马也是孤注一掷了。他写了一封信给部监察局、人事司,说我在自家的出租房里养小三。还说,我的女友特别多,在单位产生不良影响。监察局把举报信转给人事司,说我不是中共党员,这事具体由人事司考察。人事司派一个处长连同公司的党委书记一同找我谈话。我乍一听,马上吼道:这是无稽之谈。我家出租房住的是一个女孩,但租房人是一个山西煤老板。这女孩是煤老板的朋友,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党委书记问,你经常到出租房同女孩见面吗?我说,这女孩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去无非是处理水费电费等一些物业上的事情。党委书记又问,有人说那女孩打扮得很妖艳,不像什么正经女孩,你那出租房不会是什么鸡窝吧?我说,书记你说话咋这没水平呢?第一,那女孩你们没见过;第二,我的出租房你也没去过;第三,如果在某些方面有问题,这好像该由当地派出所管。也就是说,你问的这些问题,都是我可以不回答的。不要说为了当什么公司副总,就是当局长我也不能容忍你们这么侮辱人。

人事司的处长见我火气很大,就说,你不要这么冲动嘛,我们无非就是走个程序,问问情况。我们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关于出租房那个女孩的事,我们会找有关部门核实一下。不过,你也不要太敏感。另外,你和单位的女孩子来往密切,有人反映不大好。你看,是不是——不等那个处长说完,我声色俱厉地骂道:哪个家伙胡说的,我和公司的女孩关系好与他何干!他有本事也跟那些女孩好啊!有道是,秦桧还有仨朋友呢!

部人事司的处长和公司的党委书记被我顶得一愣一愣的。这种政客我见得多了,一点水平都没有,就会打官腔,以为这样公事公办就是对组织负责。其实,挺扯淡的。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背后一定是老马捅的刀子。但我并不恨他,我知道,当人性扭曲的时候,有的人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

保姆小凤是我家对门的刘大爷家请来的。前几年老伴去世后,刘大爷得了脑中风,有后遗症,脑子还算清醒,但腿脚不听使唤。小凤到刘家前,刘家已经换过几个保姆了。自从小凤来了以后,刘大爷就再也不换保姆了。我见过保姆小凤几次。她知道我是对门的房东。她和晓丽不知怎么好上的,每次见到我,她都说晓丽在家呢。言外之意,晓丽就是我的家里人。

老马告发我的事,并没有让公司和部人事司引起多大的重视。他们从开始就没考虑提拔我当副总,既然如此,他们到派出所调查我,那不是没事吃饱了撑的吗?以我的性格,如果他们真的到派出所调查我,我就要一追到底,弄不好要反告老马诬告。

晓丽确实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红哥我的晓丽茶叶店就要开张了,你如果方便过来帮助剪个彩。我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想起要开店了?晓丽说,是她和煤老板一起开的。煤老板出资金,她负责店里的日常打理。我说,那得不少钱吧?晓丽回答,连房租带货源,怎么也得四五十万吧。

我还想问晓丽,她用什么办法让煤老板投资茶叶店了。难道她对煤老板真的以身相许了?这年头,像晓丽这样有经济头脑的女孩也不是没有,如果以她的经历、家里的背景,她开个茶叶店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做了几种想象。

第一种:晓丽真的对煤老板以身相许了。在我的出租房问题上,开始她和煤老板达成协议,他们只是朋友关系,老板出房租,完全是自愿的。

第二种:煤老板出房租是有条件的。房子日常由晓丽自由居住。如果煤老板来北京,他可以住在这里,但两个人不同床。

第三种:煤老板让晓丽先住半年或一年。如果晓丽接受煤老板了,煤老板来北京可以和晓丽居住在一起,晓丽和煤老板属于情人关系。

第四种:晓丽怀了煤老板的孩子。煤老板与老家的媳妇无法离婚,他还想要这个孩子。他答应给晓丽买下这套房或开个店算作补偿。

第五种:煤老板被晓丽说服了。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到城市打拼非常不容易。为什么不给农村人争口气?难道农村男人有钱进城就会买房子包小姐吗?难道农村女孩进城只能当按摩小姐、三陪小姐,就不能用自己的双手诚实地劳动创业吗?

第六种:由于国家的环境保护政策,煤老板在山西的煤矿停止开采了。他要开辟第二战场,选择经销无污染的生态茶叶,这在当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更何况有个美丽的女孩就是茶人的后代。

我当然还可以想象,保姆小凤在伺候刘大爷一年后,刘大爷安详地走了。小凤应聘到晓丽的茶叶店当上了营业员,每个月销售提成能拿一万多呢。我还可以想象,老马退休了,他像变了一个人,每天都到晓丽的茶叶店里转悠一下,他逢人便说,要想身体好,常喝晓丽生态茶。至于我,我还是要隔三岔五到出租房里来一下,其实也没什么缘由,无非是提醒煤老板和晓丽,他们还有一个房东朋友呢。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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