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影
帕尔萨东–科特巴桑煤矿位于哈斯德奥·阿兰德森林边缘。
波尔·阿莫在笔记本上画了一张地图——他的村子。他用笔指向地图中央的一座寺庙,那是村中神明居住过的地方。他指向西边,一处有着200多座房屋的聚居地,他、他父亲、他祖父都在那里出生、长大。接着,他又指向北边一座供奉女神的寺庙。他的科特村一直都是这般模样,直到九年前,一家拥有上千亿美元资产的集团让它面目全非。这个集团以其所有者的名字命名——高塔姆·阿达尼。
科特村位于印度中部的恰蒂斯加尔邦,在哈斯德奥·阿兰德森林的边缘。这是印度为数不多的原始森林之一,面积达1500多平方公里。稀有植物、濒危动物以及高耸入云的娑罗双树栖居其中,这是它们的家园。
这片森林还埋藏着约50亿吨煤炭,它们靠近地表、易于开采。印度政府将该区域划分为23个“煤炭区块”,有6个准许开采。截至2023年1月,阿达尼集团已经拿下其中4个,开采范围包括科特村及其邻近村庄。矿区建设将破坏至少1898公顷的林地。科特村内“煤炭区块”的储存量达4.5亿吨,价值约50亿美元。
印度是世界第二大煤炭生产和消费国,科特村的情况与印度其他地方大致相同。1998年的统计数据显示,自1950年以来,已有250多万印度人因采矿工程被迫背井离乡。煤炭发电量占印度年发电量的70%,相关从业人员超过290万。尽管印度承诺到2030年,将其碳排放强度较2005年水平下降45%,但政府并未制订逐步停用煤炭的计划。
这对环境来说是个坏消息,但对阿达尼集团却是个好消息。过去30年里,阿达尼建立了超大型集团,逐步渗透印度经济的各领域,从污水处理到数据处理,从交通运输到大众传媒。在这些商业投资项目中,煤炭开采无疑最有利可图。就在几年前,印度90%的煤矿还是由国有企业开采。然而近年来,总理莫迪领导的政府越来越倾向于让民营企业来完成这项工作。这一转变的主要受益者之一就是阿达尼。
随着阿达尼商业版图的不断扩张,他和印度政府高层的私交引起了密切关注。记者帕伦乔伊·莎库塔告诉我,阿达尼与不少位高权重的政要过从甚密,“我们可以称之为裙带资本主义、寡头政治或者监管俘获,即负责监管的部门和被监管的对象串通。简单来说,这就是阿达尼的故事。”后来,莎库塔被控诽谤,遭到法院禁言。
阿达尼是如何拿下采矿合同的?集团下属公司是如何与政府合作并从土著社区获得土地的?社会活动家、研究人员和政界人士对这些问题抱有疑虑,还有人质疑邦政府在授予阿达尼合同时给予了所谓的“优惠待遇”。恰蒂斯加尔邦各人权组织间的协调员阿洛克·舒克拉评论道:“阿达尼是一个高超的操纵者。”他还补充说,阿达尼的权力和金钱对印度各社群和地方政府产生了负面影响。2021年10月,数百名来自哈斯德奥·阿兰德的村民步行300公里、历时十多天前往恰蒂斯加尔邦首府赖布尔,强烈要求废止森林里的所有煤炭开采项目。
邦库马里·玛丹普尔的家正面临被拆毁的威胁。
波尔(左)和帕塔在一家洗涤剂工厂打工。
阿达尼集团拒绝承认以不正当手段获取土地。“集团的运营始终符合国家法律法规。”集团发言人在电子邮件中回应道,“在可持续发展问题上,阿达尼集团与印度政府的立场是一致的。”据称,集团计划在未来十年对可再生能源投资700多亿美元。
阿达尼本人频繁出现在新闻中,可是很少接受采访。集团总部位于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的最大城市艾哈迈达巴德,但最能感受到它威力的是印度各地的小村庄。批评家认为,阿达尼为了发展工业,用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获取了社群的同意。这正是大型企业惯用的经营手段,以确保其获得所求之物。
2020年末,我在一家小型洗涤剂工厂遇见了波尔和他的堂兄帕塔。这家工厂距他们之前在科特村的住处约有四小时车程。这对堂兄弟是贡德人。贡德是印度700个土著部落之一,许多贡德人生活在偏远的林区。包括贡德人在内的部落居民被统称为“阿迪瓦西人”,约占印度总人口的9%。他们中大多数每日收入不足1美元。
这些部落居民已经在森林里生活了数千年,但直到2006年,印度政府才通过一项法律,承认他们的土地权利。然而,法律不足以保护科特村。為了重现过往,我追踪并访问了十多户科特村家庭,并采访了当地的记者、商店老板,以及2009年至2014年间在此任职的政府官员。
“他们带着机器来了。”帕塔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外来者进村的情形,那是2008年。他说的机器是勘探设备。外来者告诉村民,他们是来勘查拟建矿山的,这引起了村民的不满和愤怒。几周后,村长告诉村民,这家即将开采科特村地下煤矿的企业名为“阿达尼”。
阿达尼集团在煤矿开采项目中所扮演的角色充满争议。比较确定的是,2007年,印度政府将科特村域内的“煤炭区块”——帕尔萨东–科特巴桑煤矿,分配给了拉贾斯坦邦政府下属的一家电力公司。同年,该电力公司与阿达尼企业有限公司(阿达尼集团的旗舰公司)成立了一家合资企业。电力公司拥有帕尔萨东–科特巴桑煤矿的开采权,阿达尼则持有合资企业74%的股份。2008年7月,电力公司与阿达尼控股的合资企业签订了采矿协议。
阿达尼集团发言人称,公司在矿區开发中起着辅助的作用,通过公开竞标,电力公司“指定阿达尼企业有限公司为采矿承包商”。发言人还补充说,公司的职责是根据工程交付协议开采煤矿并供应精煤。
然而,电力公司与合资企业间的协议似乎表明,后者才是主导角色。根据协议,合资企业的职责包括取得土地使用证、开采煤矿、安置移民。协议还指出,合资企业将承担包括土地征用成本在内的所有费用,电力公司不承担任何费用和责任。2009年7月,合资企业将帕尔萨东–科特巴桑矿区的开发和运营业务分包给了阿达尼企业有限公司。
当地村民说,阿达尼集团代表在采煤开始的前几年就已经造访过他们的村子了。这些代表极力说服村民放弃土地。许多村民表示,他们最常听到的就是阿达尼集团,而电力公司,他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听到有人提及,至于合资企业,则从未听说过。
和大多数印度村庄一样,科特村也有高低尊卑之分。最有话语权的人来自村里最古老的家族,或者种姓更高,或者更为富有,社会地位较低的阿迪瓦西人会听从他们的指令。但无论阶层高低,村民们起初都团结一致反对开采计划。他们还给当地政府写信,声明不想出让土地。那些不会写字的村民也在信上按了手印以示支持。当阿达尼集团或政府的代表前来商议采煤一事时,村民们举行了抗议活动。
然而此后四年里,反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2009年初,阿达尼聘请了拉凯什·亚达夫。此人之前在一家非政府组织工作,负责开展公益活动,比如给牛接种疫苗、帮助提高农作物产量等。马尼和卡伊拉什是科特村很有影响力的两位村民,他们表示,亚达夫会定期与他们会面,说明出让土地的好处,并让二人向村民转达。(马尼和卡伊拉什并非真名,他们已于2010年初被阿达尼集团雇用。)
起初,马尼和卡伊拉什都反对在村里建煤矿。但是大约一年后,亚达夫开始每月给他们每人5000卢比(约合人民币438元)的现金,和当地人的月收入不相上下。马尼回顾道,最初亚达夫说他不需要任何回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要求二人在召开村民会议前用这笔钱组织“聚会”,和15至20位村民一起享用美酒佳肴。马尼说,这是为了灌醉他们并借机要求他们在村民会议上对建煤矿一事表示同意。尽管这一阶段马尼和卡伊拉什还不是阿达尼的员工,但他们已经被村民视为阿达尼的代表。
据村民透露,阿达尼集团组织聚餐活动和足球比赛,承办文化节,慢慢渗透了村庄的社会关系网。不少村民表示,亚达夫、马尼和卡伊拉什让他们意识到,如果没有足够的钱举办婚礼或葬礼,可以找阿达尼的人资助。“忽然之间,村民们心照不宣地认为,只要大家愿意,钱财唾手可得。”波尔说,“整个舆论氛围都变了。”
1.帕尔萨东–科特巴桑煤矿曾是科特村所在地。2.巴桑村新安置区的一户人家3.加特巴拉附近的一个村庄正在召开村民会议。4.邦库马里·玛丹普尔赶着羊群穿过森林。
抗议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从2010年左右起,许多当地人停止了抵抗。有些阿迪瓦西人一旦需要用钱,就会找亚达夫和阿达尼集团的其他代表。当我造访这一地区时,很多背井离乡的阿迪瓦西人认为,自己被阿达尼集团和地方政府愚弄了。“这是个骗局。”帕塔说,“我们被骗了,交出了土地。”
捍卫土地的暴力抗争曾是采矿业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但近些年,一种新的应对模式出现了。马修·希姆利是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地理学教授,研究过秘鲁采掘业的有关情况。他表示,矿业公司如今采用了更不易被察觉的策略。研究人员称之为“开采的社会工程”,这类“工程”已在世界各地付诸实践,比如赞比亚、秘鲁和加拿大。
具体而言,当一家矿业公司的开发计划遭到抵制时,它会找到一个内线,让他说服当地人支持该项目,有时还会利用社群的现有分歧。部分企业甚至聘用社会学家开展社群动态研究。在这些中间人的帮助下,矿业公司针对特定社区实施援助方案,至少在最初会填补医疗、教育等服务的空缺。渐渐地,项目赢得了足够多的支持者,村民们不再团结一致。
“开采的社会工程”听起来阴险狡诈,但有人认为这只是一种劝说策略。2009年中至2011年初,卡马普里特·辛格在帕尔萨东–科特巴桑煤矿所在地区担任最高行政长官,他否认阿达尼集团是在操纵民意。“你可以认为这是操纵,”他表示,“但其他人可能会说:我正在努力说服公众。”
高塔姆·阿达尼的商业帝国横跨污水处理、数据处理、交通运输和大众传媒领域。
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文化地理学学者莉亚·霍洛维茨反对这一观点。她说:“向人们提供他们无法拒绝的东西,这不是说服,而是操纵。”这一过程深受企业、地方精英和村民之间权力相互作用的影响,而这三者的权力存在着巨大的不平等。
20世纪80年代末,阿达尼靠买卖塑料颗粒发家致富。后来,他在古吉拉特邦沿海的蒙德拉建造了印度最大的商业港口。在印度能源行业迅猛发展之际,他做起了煤炭交易。2001年,莫迪成为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并大力支持民营企业发展。阿达尼抓住时机,迅速成为该邦的主要投资者之一。到2006年,阿达尼已经涉足天然气分销、石油勘探和房地产领域。2007年左右,他开始修建燃煤发电厂,先是在古吉拉特邦,然后在其他地方。
接下来的几年里,阿达尼集团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一些观察家怀疑邦政府对其给予了特惠待遇,尽管阿达尼本人对此表示否认。印度的国家审计人员后来透露,2006年至2009年间,古吉拉特邦政府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向阿达尼集团出售天然气。印度《经济时报》2013年的一篇报道指出,几名古吉拉特邦政府高级官员退休后,被安排在阿达尼集团工作。在同一篇报道中,律师阿南德·亚格尼克称:“有20名(可能更多)与阿达尼集团打过官司的律师现在都被它聘用了。”
对阿达尼集团展開的刑事侦查和新闻调查似乎并未对其发展产生太大影响。2011年,卡纳塔克邦南部的一个反腐机构查出,阿达尼集团是参与非法铁器交易的多家企业之一。2014年初,莫迪使用了阿达尼的私人飞机,此时他正在竞选印度总理。5月,莫迪赢得选举。两个月后,阿达尼获准继续经营蒙德拉港附近的一个经济特区。在那里,企业可以享受税费减免等优惠政策。
阿达尼现年61岁,是莫迪政府“营商便利”改革措施的主要受益人之一。自莫迪担任总理以来,工业和基建项目获批的速度普遍加快。某些污染行业被免除例行检查,排污标准也有所放宽。
阿达尼在印度商界如鱼得水。不过,2014年他接受路透社采访时,拒绝承认与总理的私交给他带来了商业利益。“裙带资本主义不应该存在,对此我完全同意,但如何定义裙带资本主义是另一回事。”他说,“与政府合作密切并不意味着就是裙带资本主义。”
2012年3月,印度环境部不顾有争议的事实,也不认可本部门的调查结果,坚持批准夷平哈斯德奥·阿兰德森林。环境部部长表示,他必须顾及印度的能源需求。他还说,他收到恰蒂斯加尔邦政府和拉贾斯坦邦政府的多封来信,请求他批准开发帕尔萨东–科特巴桑煤矿。
科特村居民得知出让土地的“交易”达成时,也获悉他们将领到补偿金。现在,钱就在那里,而且有很多。帕塔一家领到了700万卢比(约合人民币61万);波尔一家领到了860万卢比(约合人民币74万),是他们年收入的40倍。村民们得知,科特村将被夷为平地,附近的巴桑村将建立一个新的安置区,只要他们愿意,便可去那里安家。2013年2月,阿达尼集团开始在科特村一带开采煤矿。
波尔和帕塔承认,补偿金帮助他们开启了新生活,但他们仍然怀念科特村的旧时光。许多村民后来表示无力阻止煤矿的开发,因为他们确信当地政府并不站在自己这边。他们也从不知道自己有否决该项目的合法权利。帕塔说:“我们祖祖辈辈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有没有权利,以及可以用这些权利做什么。”
加特巴拉是科特附近的一个村庄,约有300户人家。有人指控,阿达尼集团对该村也采取了类似的“劝说”策略。2019年,32个村民将其土地所有权证交给了阿达尼公司。2020年10月,我采访了其中一位村民。他说村里的一位掌权者(此人受雇于阿达尼公司)曾警告他,如果他不这么做,就无法像其他村民那样得到补偿金。这位村民的侄子说,家里人都觉得别无选择。然而,加特巴拉前村长的说辞却不一样,他称阿迪瓦西人“急于出售”土地以换取钱财。
科特村被毁后,我拜访了波尔的父母,他们一家搬到了莫汉普尔村。“住在这里像受罚似的,”波尔的父亲说,“我的心不在这里,我到死也忘不了科特村。”原科特村家庭只有九户迁居至新安置区,大多数人用补偿金在别处建房安家。一些人将移民安置视为“笑话”,因为这些安置房只有两个小房间,这对于多代同堂的家庭来说实在太小了。村民们表示,其他承诺也没有兑现。
如今,巴桑村大多数房屋是空置的,卫生中心也关门了,屋外垃圾成堆,路灯未开。一名女子跟丈夫以及两个小孩挤在一座小房子里。他们共用一个房间,另一个用作厨房。她说:“家里来客人时,我感到很尴尬,因为腾不出地方给他们坐。”要知道,她在科特村的老房子有18间屋子。
与我交谈过的科特村居民都在哀悼他们所失去的难以衡量其价值的东西——社群归属感。他们发现,自己很难融入新村镇的人际圈。恰蒂斯加尔邦的社会活动家舒克拉说:“连根拔起一座村庄,要想换个地方重建可就难了。一个村庄有自己的文化和灵魂。”谁也无法恢复阿迪瓦西人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与森林的联结。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