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马迁写作《项羽本纪》的目的之一,即着眼于对得天下失天下之原因的探究。但通常高中语文教材所节选的《鸿门宴》部分,多至“立诛杀曹无伤”而止,从而使项羽、刘邦两人之间的根本性差异,及史公写作本部分的深意,大多蔽而不明。
【关键词】鸿门宴;高中语文教材;节选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490(2020)27-0005-03
【本文著录格式】洪之渊.“断章”更须“取义”:论《鸿门宴》之节选问题[J].课外语文,2020,19(27):5-7,10.
一、问题的提出
《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部分是楚汉争霸之始,也是项羽一生事业——由“分裂天下,而封王侯”“号为霸王”,而终至“五年卒亡其国”——的关键转捩处。因此史公于此部分“摹绘累纸,唯恐不尽”,“鸿门宴”亦由此而成为“史公《项羽本纪》中聚精会神,极得意文字”,从而入选多种高中语文教材。但是,通常教材中的节选,是从曹无伤告密始,至刘邦“立诛杀曹无伤”止;这样的节选是否合理,却仍是个值得细加考量的问题。
“鸿门宴”部分的重要性,正如苏教版教参所指出的:“鸿门宴是项羽和刘邦在灭秦之后长达五年的斗争的开端。虽是开端,却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这场斗争的终结。”但问题在于,项羽之所以失败的原因,从《史记》中的“鸿门宴”部分来看,是否仅限于苏教版教参所认为的,是因为“项羽的悲剧性格”,“他自矜功伐而有‘妇人之仁。这种性格不改变,他就必然以失败告终”?虽然,《史记》确曾多次指出项羽性格上的这一特点,但这又该如何解释项羽在巨鹿之战中杀宋义、破秦军的果敢决断呢?固然,我们常引用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中的相关阐述以为证明,认为项羽性格具有多重性,“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两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不过,如果我们再做进一步思考的话,则不能不继续追问,项羽行事的“相反相违”,是仅仅简单地归结为性格的多重性,还是得更深入地探究这更可能是由于在不同情境下具体的行为策略和方式的不同?
尤为重要的是,从《项羽本纪》中的相关信息来看,司马迁本人并不认为“妇人之仁”这一性格上的弱点,是造成项羽失败的重要原因。《项羽本纪》最后的“太史公曰”中说:“及项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细绎该段语句,我们不难得出以下结论:司马迁并不认为“妇人之仁”是项羽“必然以失败告终”的根本原因;“自矜功伐”确实造成了项羽命运的最终结局,但这“自矜功伐”是指项羽“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和“妇人之仁”并无直接的关联;本段“太史公曰”中和“鸿门宴”情节直接相关的是“背关怀楚”,泷川资言在《史记会注考证》中引顾炎武的话说:“背关怀楚,谓舍关中形胜之地,而都彭城。”但在教材节选的“鸿门宴”部分中,我们却无法读出此点。
行文至此,我们不能不产生极大的疑虑和困惑,难道司马迁“摹绘累纸,唯恐不尽”的鸿门宴故事,和他在《项羽本纪》中所欲探究的项羽最终失却天下的原因并无重要的关联?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教材对该部分的选编存在问题;或者更直接地说,“断章”却未能“取义”。
事实上,当我们重读《项羽本纪》,就可以发现,在刘邦“立诛杀曹无伤”情节之后,司马迁又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于是,本文前面所提出的疑问,至此段,便迎刃而解。项羽的自矜功伐、欲以力征经营天下、背关怀楚,都可在此段中体现出来。然而,这段话和鸿门宴故事的主要情节又有怎样的具体关联呢?
二、再论沛公之欲王关中
曹无伤告密说了三句话:“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闻之大怒,遂下令“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这一细节中有几个问题是值得玩味的。曹无伤所说的三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刘邦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三件事中的哪件是引发项羽滔天怒火的主要原因?
说“沛公欲王关中”自然毫无疑义,在入关前,怀王已“与诸将约,先入定關中者王之”。不过刘邦占据关中,除了本属约定之事外,还有着欲以关中为根据地,与项羽争权天下的目的。这点,范增看得非常清楚,“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所谓的天子之气,固属妄诞;但说其志不小,确为实言。此后不久,刘邦被迫遁入汉中地,萧何在举荐韩信时说:“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刘邦回答道:“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当韩信追问“今东向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时,刘邦也毫不犹豫地直接承认,“汉王曰:‘然。”
争霸天下,为何必得关中?前所引的说者之言,已揭示得非常清楚,“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阻山河”,即以山河为险阻。班固《西都赋》中就说关中之地:“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史念海先生于《古代的关中》一文中说得更为详细:“关中是一个平原地区,但周围还是多山的。……终南的重峦碧嶂,陇山的岩壑高深,以及太华的岧嶤,梁山的奕奕,加上泾水两岸的九嵏、嵯峨,洛水东西的黄龙、尧山,都仿佛是关中的屏蔽。”所以关中古称雍州,即取义于此。“四塞”,指四面有可以扼守的险要关塞,东函谷、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可谓占尽地形之利。
关中之地,又素以土壤肥沃、农业发达著称(地肥饶)。《尚书·禹贡篇》分天下土壤为九等,雍州列为第一等,“厥土唯黄壤,厥田唯上上。”尤其是郑国渠的建成,使得这一地区的粮食产量大大增加,司马迁写道,它的建成为将近四万公顷原来含碱的土地提供了灌溉,“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无怪乎秦汉时人要以“陆海”一词来比拟关中,“号称陆海,为九州膏腴”。
关中既有着天然的形胜,又有着险要的关塞,再加上肥沃的土壤、发达的农业,自然也就成为成就帝业的首选之地。所以贾谊《过秦论》开篇即云:“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司马迁在《六国年表》中更是将其总结为:“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兴自蜀汉。”明乎此点,刘邦欲王关中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要得天下,较之于山川之利,民心更为重要。从这个角度看刘邦的“以子婴为相”,便大有可玩味者在。秦人“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是以“秦人每战胜,老弱妇人皆死”,故各国皆称其为“虎狼之国”,“秦,天下之仇雠也”。《史记》记载了前364年到前234年的130年中秦参与的15次大的征战,并列有据说是秦给其敌人造成的伤亡数,总数竟多达1489000人。一统天下后,更是极力掠夺各地的人力物力财力,再加上“繁刑严诛,吏治刻深”,成为关东六国百姓之深恨。《项羽本纪》中记载章邯部队投降后,因为“诸侯吏卒异时故徭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诸侯军之复仇欲望,于此可见一斑。在这种情况下,刘邦能以子婴为相,安抚原关中地区的豪强大族;且“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借助关中地区原行政体系,实现政权更迭期间的平稳过渡,这恰体现出他极高的政治智慧与手腕。《高祖本纪》中又载刘邦进入关中后,与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于乱世之中保障了秦民的生命安全和私有财产权,从而迅速取得了关中百姓的支持,“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刘邦的“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都是真的,而且恰能体现出刘邦长远的政治眼光和高超的政治手段。但“珍宝尽有之”一句,却是大有问题。至少范增就承认,刘邦入关以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据《留侯世家》所载,刘邦初入关之时,“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后听从樊哙和张良的劝谏,“乃还军霸上”。可知范增所言不虚。
既如此,则可以说,曹无伤告密之语两实一虚。那么,激怒项羽的又是哪一句呢?
三、再论项羽的妇人之仁
参照前所引的“居数日”一段,不难发现激怒项羽的,却又恰是曹无伤所诬告的“珍宝尽有之”。我们试制表为证:
“居数日”一段和曹无伤告密之语正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显然,项羽对于关中的重要战略地位、对于子婴所代表关中豪强大族及对于关中之民心向背,并不在意。他所汲汲追求,更在于关中的货宝妇女。较之于刘邦,项羽的种种缺陷亦由此而暴露无遗,包括:短浅,放弃关中形胜之地;残暴,杀降屠城,失尽民心;贪婪,对于财富的渴求与劫掠。而这些,也恰是项羽在短短五年之间,卒亡其国的根本原因所在,即依恃武力,唯求一己私欲之满足。我们也只有从这一角度去解读“鸿门宴”部分,尤其是项羽的妇人之仁,才能有更为深刻的领悟。
我们在前文已提及,对于项羽行事的“相反相违”,需要更深入地探究这更可能是由于在不同情境下具体的行为策略和方式的不同。就项羽的本性来说,是个果敢决断、躁于进取之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中就曾用“悍而戾”来评价项羽。从相关记载来看,他的这一性格,主要表现于两个方面。其一是战场,如《汉书·艺文志·兵书略》中著录《项王》一篇,归入“兵形势”部分。并解释说:“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所谓的“雷动风举”“轻疾”,正吻合于项羽果敢决断的个性。脍炙人口的巨鹿之战固不待言;再如彭城之战,汉之二年(前205年)春,刘邦乘项羽出兵攻打齐国,率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进据彭城,项羽闻讯后,带精兵三万回援,“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其二是当其权势地位受到威胁时,项羽亦能体现出其果敢决断的一面,如杀宋义一事。当时,诸侯军中以齐、楚、赵最为强大。楚军主力在定陶战役中大败,主将项梁在战斗中牺牲,楚怀王因慑于秦兵之威,而将都城迁往彭城。齐国在此之前发生政变,齐将田荣驱逐齐王假,而另立齐国贵族田儋之子田市为王。秦集中兵力渡河击赵,赵国危在旦夕。可以说反抗暴秦的战争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在楚军内部,楚怀王心将项羽、吕臣两支部队的兵权收归自己,任命宋义为上将军,号称卿子冠军,以项羽为附属,这实际上是王族阶层与军功阶层之间的争斗。宋义的失误在于不恤士卒,而遣其子相齐又给项羽以借口。于是项羽于“晨朝上将军宋义”时,当机立断,夺回大权,“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
至于项羽的“妇人之仁”,则更多体现为对部下的态度,这在《史记》中有多处明确的记载。如《陈丞相世家》:“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淮阴侯列传》:“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均足资为证。
我们既已明白项羽行事“相反相违”的原因,和项羽对于财富的贪婪欲求,也就可以体会项羽在鸿门宴中对刘邦何以有着“妇人之仁”。当闻知刘邦“珍宝尽有之”时,便大怒,下令第二日击破沛公军,表现出果敢决断的一面。这是因为刘邦的派兵拒守函谷关与占有了关中财富,对其权势地位形成了极大的挑战,以及侵占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归属于自己的战利品。刘邦显然意识到了这点,因此通过项伯和樊哙之口,着重传递了两个方面的信息。一是反复向项羽陈说自己入关以后,“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二是表现出对项羽权势地位足够的尊重,“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在鸿门宴过程中,也一再从言语和行为方面表现出自己的顺从。这恰恰是抓住了项羽的心理加以利用,从而使自己化险为夷。这也确可以看出刘邦的心机之深。
司马迁在《秦楚之际月表》中说:“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漢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秦为何二世而亡,项羽为何五年卒亡其国,刘邦为何最终能一统天下?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正是他在写这段历史时的重点所在。因此司马迁从《秦本纪》中析出《秦始皇本纪》、在《高祖本纪》前特设《项羽本纪》,这些引起后世学者极大争论的破例为体,无不着眼于对得天下失天下的原因的探究。作为《项羽本纪》中所着意突出的“鸿门宴”部分,自亦概莫能外。从本部分中,我们读出了项羽和刘邦在政治眼光、能力、策略等等方面的不同,从而预示两人最终截然不同的命运。但教材所节选的《鸿门宴》部分,止于“立诛杀曹无伤”,未能选入“居数日”一段,从而使两人之间的种种差异,及史公写作本部分的深意,大多蔽而不明。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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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洪之渊,1972年生,浙江温州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学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