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四季

2020-10-19 13:50黄可北京师范大学
大学生 2020年10期
关键词:黔北炉子枇杷

文/黄可(北京师范大学)

我家搬到乡下已整整四年,从城市到乡村,从逼仄的阁楼到宽阔的房间,从喧哗到宁静,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乡村的生活。这次因为疫情的缘故,我在家里待了整整半年,再一次体会到了贵州乡村的冬天、春天与夏天,还有去年回家时经历过的秋天。黔北山村的四季如此鲜活,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亚热带的常绿阔叶林环绕在房子周围,云雾缭绕在半山腰上,好多动人的故事就在这一年中展开。

春晓

贵州的春天一向是来得很早的,每年的大年初一,就已经是春和景明了。又因为是春节的缘故,在外打工和上学的人都回来了,我家所在的这个小山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时刻。我们把桌椅板凳搬到院子里,男人们凑在一起打牌,女人们凑在一起摆龙门阵,小孩子们拉着简易的玩具板车疯跑。如果是太阳特别好的时候,女人们都会趁机洗头,然后坐在日头下晒干,一遍又一遍地用梳子梳头,湿湿的头发在阳光下反射着亮光,晃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阳光落在身上让人有些出汗,我们却还是舍不得回到屋子里,毕竟贵州是一个从头年的十一月到第二年的二月都很难见到太阳的地方,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冷气流久久盘旋在云贵高原的上空,人们忍受了数月的阴霾与湿冷,终于在春天来临这一天得以释放。

春天到来的重要标志就是花开了,但是乡下开的花大多不是那些需要精心培育的花朵,而是那些漫山遍野肆意生长的梨花、李子花、桃花和杏花。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汪曾祺先生写的栀子花“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这些山野的花朵和栀子花一样,痛痛快快地长大,等到山花烂漫时,粉的、白的、红的、紫的点缀了整个山野地头,然后又结了果子,如此才完成了这些花朵的使命。毕竟乡下的花朵,还是得有些实用性的,满足人们对新鲜水果的口腹之欲也是个大功劳。在北京的这几年,我从来没吃到过家乡的李子和杏子,这些只属于南方的水果在北方没有立足之地,我也只能在脑中回忆这些果子的味道了。

春天气温回升,我也喜欢到山下的河边堤岸上走走,趁着水位还没涨起来,可以踩着河里的石墩过河,再往对岸的油菜花地里去。贵州的河流大都有一级级的高差,时不时就形成一个个小瀑布。四周又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到处都是石缝中涌出的山泉水,河岸的崖壁上还有水流倾泻而下,落入到河水之中,水击声十分清脆。河对岸大片的油菜花也已经开了,金灿灿的一大片在春风中招摇,柳条也被春风吹得舒展开来。我走在田埂上,蓝天、白云、金色的油菜花、青山、绿水,阳光笼罩在身上,往远处看去,河岸边的吊脚楼一间挨着一间,河畔阶地一级一级向远处延伸,一直到山脚下,这就是属于我的春日乡村画像。

夏果

我总是在心里暗暗期盼着五月的到来,因为到了五月就意味着有好多果子可以吃了,那些春天的花朵,终于结成了果子。最早成熟的是枇杷和樱桃,然后是杨梅和李子。

说起枇杷,我就想到去年夏天在东山实习时,来自北方的老师和同学们看见东山的白玉枇杷园后问我枇杷是什么水果,他们只听过川贝枇杷膏,还没吃过真正的枇杷,这可真是有些遗憾。中国地大物博,有些食物是带有明显的地域特色的,枇杷正是其中之一。

枇杷成熟后,我会沿着山路一直爬到上一个村的村口,那里有棵特别大的枇杷树,满树都是沉甸甸的果子。我直接将树枝折下,枇杷的果实和枇杷叶还在树枝上。剥开皮,金黄色的果肉就呈现在眼前,糖分充足的汁液粘在手上,黏糊糊的,吃满足了就舔舔手,再回味一下这样的甜蜜。

贵州乡下的樱桃,不是那种大众熟知的大樱桃,而是小小一粒,味道偏酸,红色的表皮在日光照耀下还有些透明,饱满的果实就像要爆出来一样,红色的果实像珍珠一般点缀在碧绿的枝叶间。可惜今年我没有这种口福,因为山里的鸟儿们先下“嘴”为强,把结在树上的樱桃都糟蹋了个干净,樱桃树下全都是被鸟啄下来的果实,我也只能看着樱桃树兴叹了。

李子的话,分成两种,有一种外地引进的红皮李子,偏甜偏软,我不太喜欢这种软塌塌的李子。我还是喜欢另一种脆脆的青皮李子,咬下去还能听到响声,光是想想,就口齿生津。有天傍晚,天都要黑了,妈妈想起村里的红皮李子熟了,让我们拿着手电筒跟她去摘李子。

我们穿过田坎来到李子树下,借着电筒的光,一眼就看到了李子树枝头沉甸甸的红李子。其实吃不是最重要的,这种黑黢黢的夜晚,摸黑摘李子再用衣服兜着才是最有趣的。那些李子熟过头了,还没来得及摘就哗啦啦地掉在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还得蹲下去捡,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舍弃掉,地上的果子就只能当肥料了。这些属于黔北夏日的时令水果,让这个炎热的夏天多了几分甜蜜,也消散了几分暑气。

除了果子,夏日也是我们掰笋子的时候,竹子在岩石的缝隙里、小路的路边上破土而出,生长速度极快,没几日就蹿得有半人高。我家对面刚好有一片竹林,我们钻进竹林中,将鲜嫩的竹笋拔起。竹林里的竹枝戳得人身上痒痒的,若是日头大的时候,在竹林里待不了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最后我们抱着一把笋回家,细细剥好,拿来炒肉吃,极仙,极美。

想起这些美味的食物,好像夏日傍晚的风就在耳畔吹拂,我趿拉着拖鞋穿过一片长势旺盛的高粱地回家吃饭,家里的狗也“汪汪”地叫着冲我跑过来,天黑之后,满船清梦压星河。

秋风

黔北的秋天来得并不明显,“秋老虎”的影响久久不散,十月份也依旧热得心慌,不过秋分一过,风中的凉意就明显起来,白昼也越来越短。“却道天凉好个秋”,清晨和夜里需要撤掉凉席和夏被,换上带有暖意的薄棉被了。“寒露”“霜降”......一个又一个的节气接踵而来,虽说周围的树木依旧郁郁葱葱,可那些长在喀斯特岩石缝隙里的灌丛却迅速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坡,时不时还有一只鸟孤孤单单地飞过,鸟叫声衬托得秋日更加寂寥。

早上的雾气也开始久久不散了,湿冷的空气开始在山间弥漫开,再下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我们就冷得想穿棉袄,甚至开始生火点炉子,对于患有风湿病的人来说,难熬的日子就来了。贵州的秋天的确让人有些萎靡,不像北京的秋天,晴朗的时候会有“秋日胜春朝”之感,而这里只有日渐浓厚的阴云和顺着缝隙钻进衣物的湿气。

去年秋天回家时,隔壁邻居家老人去世没多久,只剩下他老伴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家里。天黑之后也没人在她家陪她闲聊,她就打开电视一遍遍地放花灯歌舞录像带(黔北民间音乐),我房间的窗户刚好对着她家客厅,只听见咿咿呀呀的歌声从她家客厅窗户传出来。“老表你多喜欢妹儿我……婆娘你煮酸菜哟……”明明讲的都是热闹和喜庆的故事,但在寂静的夜里,这些歌声击打在空气里,击打在独居者的心上,生出好多凄凉的意味……

我想,隔壁家的老人应当是有些孤独的,听奶奶说,隔壁家老人告诉她,她老伴才去世那几天,她看见家对面的坟包就害怕,总觉得老伴还在屋里。隔壁家去世的老人的坟墓就在我家对面的田地尽头处,我时不时瞥过那个土堆,他还未去世时头上包着白帕子牵着牛去牛圈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我们的村子里确实也没什么年轻人,春节一过,年轻人就像候鸟一般飞向各处,留下一群老人守着这个半山腰上的小村落,人生就如草木般凋零在这个村庄之中,我也只能祈祷这样的日子来得晚一些。

冷冬

昆明准静止锋盘旋下的贵州冬天太过湿冷,实在是让人不舒服。幸好还有家里的橘子,能够缓解一下冬日寒冷带来的不适感。所谓“橘生淮南”,我家周围漫山遍野都是橘子,爷爷每年都会留下最大最甜的橘子,等着我放假回家吃。冬天最舒服的事情,就是窝在炉子旁的沙发上剥橘子吃,橘子皮的清香留在手上久久不散,我们还会把橘子皮放在炉子上烘干,冬天炖肉的时候扔进锅里,让肉和汤都多了几分橘子皮的清香。小的时候我不喜欢这样的味道,然而长大了之后我也自然而然地会丢几片橘子皮在锅里,这大概也是一种味道的传承吧。

冬天取暖是个大问题,黔北有一种独特的取暖工具——回风炉,炉子上有一个大大的炉盘子,我们就在这个盘子上吃饭、炖菜,夜里把晾衣杆往炉子旁一撑,就可以烘衣服。我们用的主要燃料——煤,尤为重要。我们本地原来有很多小煤矿,后来因为污染了茅台河上游的水源,就都被关停了。爸爸还曾带我参观过河岸边老旧的煤洞,他们小时候就以钻煤洞为乐,那些狭窄的洞中沉睡着不知多少乌金。贵州的六盘水是中国著名的西南煤海,是国内西电东送火力发电的主力军,也许我家的煤来自六盘水也说不定!

冬天的必要工作就是锤煤,要把大煤锤成小一些的煤块才能塞进炉肚子里,被锤好的煤整整齐齐的码在楼梯角下等着取用。说来惭愧,我到现在也不会生火,每次看见家里人把点燃的废弃纸板和木片放进炉子,再塞些炭,冒一会儿烟后,再放煤,火就生好了。我一个人守在燃得正旺的炉子边,很怕把炉子搞熄火了,我只能时不时地揭开炉子盖,估摸着该加煤了就往里面塞几块,这叫添火。可惜我添火没怎么添好,倒总是给自己手上、脸上和身上添几道煤灰。

这炉火在冬天就是一家人的核心,只要没事,个个都守在炉子旁,不想离开半步。记得大一寒假回家,没了暖气的我天天守着炉子,上厕所都是一路狂奔,可见贵州的冬天冷到了哪种地步!而没有回风炉的黔西南、黔东南等地,会烤炭火盆,想来那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吧。

冬季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长桌宴,我们当地的富商会操办免费的宴席请乡邻们吃,我也去凑过热闹。几间简陋的水泥仓库就是我们的宴会厅,塑料桌布和桌脚还有些摇晃的桌椅更是绝配,嘈杂的人声和桌椅碰撞声就是最佳背景音乐,大家选择性无视那些被匆忙涮过的碗筷,拿起来就开吃。这里没有专门的厨房,人们用砖块垒几个临时的炉灶,再用几条横板凳加几块木板搭成操作台,厨子们就在这样的案板上操作。厨子们甚至都不是专业厨师,只不过是几个会做菜的人凑成了一个队伍,专门负责农村的宴席罢了。这种队伍在乡下叫一条龙,这个称呼倒是十分形象生动。所以菜好不好吃全看运气,如果主人家请了比较好的一条龙,那就有口福了!我吃过最好的宴席,每一桌整整有十三个菜,吃都吃不完,掌勺的是我的一个很会做菜的表婶,想到那一桌子菜我都有些流口水。

而这种免费的长桌宴,不过是大家图个热闹和乡邻们吃个饭,顺便和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亲戚们摆龙门阵。炉子上蒸笼水汽氤氲,新出炉的扣肉泛着油亮亮的光,闲着的人们帮忙端菜放碗,小孩子们四下穿梭,一地的瓜子壳花生壳,不远处还有哗哗的麻将声,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搬来了音响,大声地放着俗气又欢乐的歌,正是满满的一片人间烟火。

黔北山村的四季平淡而不失乐趣,这些在乡村的生活记忆,成为了我在繁华的北京城里重要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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