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从大教堂俯瞰梅赫伦
钟琴学校一角
科恩先生在演奏钟琴
“科恩先生,可以来一段你最喜欢的音乐吗?”
我倚靠在97米高的梅赫伦圣伦博尔德大教堂钟楼顶层的琴房门口,刚刚征服了514级台阶,还有点喘。皇家钟琴学校的校长科恩先生身着灰色的西服,坐在小屋的琴凳上,灵敏的双手侧着,在一排连线的小木棍上翻飞,让人想起打咏春拳的甄子丹。事实上,在技术改进之前,演奏钟琴是需要极大体力的,想象一下头顶上几十吨重的大笨钟吧!缓缓地,一段优美的巴赫交响曲,从钟楼静谧的四周流入我们的耳膜。和以往的钢琴声、管风琴声不同,它更加刚健、悠远。
我曾经很多次爬上欧洲各个城市的古钟楼,但从来没有机会进入到里面一探究竟。大教堂自1520年建成,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到这座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来爬一爬,这里面就有路易十五、拿破仑和阿尔伯特亲王。显赫的他们也会在钟琴下面臣服,因为这些巨大的钟琴上镌刻着更厉害的名字:救世主、耶稣、解放。
13至16世纪的梅赫伦拥有显赫的地位,它曾是最高法庭的驻地(一直到法国大革命爆发),甚至是低地三国荷比卢的首都,它至今还是整个比利时天主教首席主教区的驻地。所以,圣伦博尔德大教堂拥有一座巨大的钟琴,一点都不令人奇怪。而且,梅赫伦正好处于当时新兴的铁路交通枢纽,无论是安特卫普、布鲁日,还是布鲁塞尔,都以它为中心。
这座教堂最初的建造者,甚至有着巨大的野心—把它建成当时世界上最高的教堂。一份1649年留下的设计图纸表明了它的高度:167米。由于资金问题,教堂只盖到了主体部分,再也没有财力把尖塔部分完工。“你们这个教堂,还没完工哦。”1980年代,教皇保罗二世来访时说的一句话,多少年过去了,当地人言犹在耳。
在中世纪,拥有钟琴的教堂是一个城市的报时器、消防局(水塔)和互联网。城里有了火灾或者遭外敌入侵,钟琴都可以通过发出不同的声音,起到报警的作用。而低地国家相对低缓的地势,更容易把钟声传到更远的地方。弗兰德斯低地国家,老百姓喜欢相互取绰号,梅赫伦人的绰号叫Maneblussers(浇灭月亮的人),听起来怪怪的,也和这座钟楼有关呢。相传有一次镇里钟琴发出了报警声,透过教堂的垂直玻璃能看到后面沖天的火光,人们自发地冲上楼顶,从水塔上挨个往下传递水桶,直到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那个“冲天火光”,原来不过是月光在教堂玻璃上的倒影。
一只用于编排钟琴的铜钟
一个学生在练习钟琴
大教堂的理想与现实
市议会的一个陈列室
如果不是置身在琴房,你无法想象琴师手里细小的木棍,通过精巧的机关牵动着我们头上、脚下一共49座(2个八度)尺寸不一的铜铸大钟,最重者达9吨。琴师每一次敲击琴键,都会以相应的节奏牵动不同尺寸的大钟,每台钟都有自己的音色和名字。而琴师的脚也不能闲着,安装在下面的踏板同样连接着钟琴内侧的琴舌,以敲击铜壁。在没有琴师的情况下,也可以通过预先编程自动演奏乐曲。编曲器是一个巨大的铜制八音桶,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孔,需要演奏哪首曲目,就会事先在相应的位置插片,通过技师的精密调试,耗费数日,完成一首曲目的手动编程。说白了,它有点像是一台早期的巨型计算机,而躲在琴房里的科恩先生,有点像是电影《头号玩家》里躲在小小驾驶舱里控制一头巨兽的人类工程师。
科恩先生又演奏了一首曲子,它来自这所皇家钟琴学校的创始人德宁(JefDenyn)先生。“是德宁先生复兴了钟琴文化。没有他,就不会有联合国后来授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荣誉,说不定它只能锁在博物馆里被人瞻仰,那可算是躺进了棺材里了。”科恩先生对我感叹道。
钟琴作为乐器,在荷兰、法国南部这类低地国家先被挖掘。在德宁先生之前,钟琴仅仅是钢琴或者羽管键琴的替代品,人们只是拿钢琴谱生搬硬套,根本不会去考虑钟琴本身的音色。德宁原本是一个工程师,由于时任圣伦博尔德大教堂主钟琴师的父亲突患眼疾,不得不子承父业。迅速掌握了演奏钟琴技巧的德宁,喜欢即兴演奏,经常去聆听各种乐器的声音。他发现,钟琴太好听了!而且声音很独特,介于钢琴和弦乐器之间。渐渐被钟琴的音色感动的德宁先生,开始从技术上改良它,除了充分发挥这种乐器的功能,他还使它变得更加容易弹奏。在演奏风格上,即兴的演奏手法,正好赶上了当时风行欧洲的浪漫主义运动。渐渐地,钟琴在德宁先生的手里,变成了一台名副其实的巨型流行乐器,而他自己,则从一个工程师,变成一个拥有众多粉丝的钟琴演奏家。
德寧先生的头像
教堂的镶花玻璃
在1892年一次音乐会爆红之后,每逢盛夏时节,只要听说德宁先生会出现在演奏名单上,整个梅赫伦挤满了来自安特卫普、布鲁日的钟琴狂热爱好者,他们甚至会提前一天坐火车赶来,因为要来的听众实在太多了。好在听钟琴音乐和别的音乐会不同,人们不需买票,也不需提前预订包厢,他们只要带着耳朵来到梅赫伦,无论是咖啡厅、客店,还是大街小巷,无论是在烤面包还是走路,你都可以停下手中的活,或驻足在街头,随时随地欣赏。
科恩先生带我们参观了闻名世界的皇家德宁钟琴演奏国际学校。有几个亚洲面孔穿梭在教室走廊里。在他的校长办公室,历任校长的肖像赫然在目,排在首位的,就是有着一副坚毅下巴的德宁先生。窗台一个角落里,摆着一个中国编钟的小模型。还没等我开口,科恩先生就说出了这款编钟的出生地—湖北随县。正如火药一样,中国人开始使用钟鸣类的乐器,比西方还要早好几百年。但它们都被局限在一个领域,没能被大规模地开发民用。很遗憾,在中国古代,编钟仅仅被当作皇家和贵族祭祀礼仪的一种乐器。
钟琴的最大推广者,当属洛克菲勒财阀的小公子。作为德宁先生粉丝的小约翰·洛克菲勒,后来在美国和加拿大不遗余力地推广钟琴文化。如今,这些地方都已成为重要的历史遗迹。还记得几年前在渥太华国会参观,导游曾很自豪地把钟琴作为重点推荐给游客。加拿大人把高科技融入传统,为了纪念“一战”结束100周年,他们把国会和平塔上的钟琴演奏声做成现场直播,让更多人能听到钟琴的声音。
然而我顾此失彼了— 这次我混入了这座比利时主教堂的中枢,却忘了在科恩先生演奏的时候跑到广场上去,那里才是聆听钟琴音乐会的最佳地点。如果是一个月圆之夜,我还可以顺便赏一下,那轮没有被梅赫伦人浇灭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