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黑色

2020-10-15 01:25杨秀清
雪莲 2020年8期
关键词:煤渣村主任西宁

杨秀清

七月从远方给青海捎来了两桶颜料,一桶是蓝色,留给天空,一桶是金色,留给油菜地。

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在大山里徜徉。

青海人把旅游叫浪山。炎炎夏日,邀朋聚友,携亲带眷,带烧烤炉,备小帐篷,一头扎进大山的怀抱,蓝天,白云,清河,花海,色彩在世界里流淌。烧烤,手抓羊肉,焦巴洋芋,尕面片,美味在舌尖上跳舞,这日子,自然就滋润了。

接到朋友电话,周末邀我去煤矿村花海游玩。

煤矿村何时成花海了?

放下电话,那条黑色的煤塵小路由远而近延伸而来,记忆中的一片黑色在眼前慢慢洇开。

刚参加工作时,我分到了大通一所乡村中心学校任教。这是一个半脑山乡镇,虽离县城只有七八公里,但纵向却有五条深沟,村庄就深嵌在这些山沟里。

也是周末,同事们一起相约到煤矿村去看望被调离的同事。煤矿村就嵌在一条深山沟里。听说这里有丰富的煤炭资源,村里有一个煤矿,规模还不小,养活了村里的不少人。

我们骑着自行车来到沟口,太阳慵懒地挂在空中,周围的云朵遮盖了它刺眼的光芒,散发出寡白寡白的光晕,显得那么得无精打采,落落寡欢。

一条黑灰色的土路横在我们眼前。这是一条乡村土路,路面被进进出出的大货车压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加上雨水的冲刷,整条路面满目疮痍。运煤车随着坑洼颠簸起伏,如同醉酒的野马摇头晃脑,踽踽而行。车上的煤渣随着车身的摇晃从车厢缝隙中直往下洒,与尘土混为一体,变成了厚厚的黑灰色煤粉。我骑在自行车上,屁股被颠得生疼,为尽量绕开路上的坑洼,自行车左右摇摆扭成了麻花,走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S形路。车轱辘陷进厚厚的煤粉中,巨大的阻力让我只能半坐半站拼命蹬车,扶着车把的胳膊早已不属于自己了,前轱辘刚从坑里奋力拔出,后轱辘躲闪不及“通”一声掉进了坑里,左扭右晃,保持不了平衡,车翻了,人倒了。

悻悻中扶起车子,推着前行。脚下是“扑扑”有声的黑灰土,鞋全陷进了煤土里,扬起的煤粉争先恐后裹在了裤腿上,膝盖以下的裤子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缓慢前行时,许多运煤的大货车摇摇晃晃迎面而来,车厢里的煤渣一路颠簸一路掉洒。村里路边住户的妇女们已备好簸箕和扫把,一拥而上争抢着路面上的煤渣,动作慢一点儿的只能扫点残渣,你争我抢,你说是你先看见的,我说是我先扫的,骂声一片。衣服脏了,头巾掉了,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要抢的够多,一年过冬的燃料就可以少花点钱了。此刻煤车错身过后扬起的煤粉向我汹涌扑来,头发上、镜片上、衣服上落了厚厚一层,鼻子里、口腔中也吸进了不少煤粉,仿佛千万个黑色的小人拥堵在喉咙中,瞬间呼吸不畅,眼睛也被钻进去的煤渣硌得生疼,我仿佛独自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中,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感觉到身边似有许多黑色的野兽向我不断扑来。真后悔来到这个地方!远处又有一辆煤车开来,我赶紧找了一个塑料袋套在了头上,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前行。

这条黑土路我仿佛走过了一个世纪,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了村里的教学点,看见了校园里飘扬的国旗,我的眼眶里忽然就热热的,喉咙里越发堵得慌,泪水眼看就要喷涌而出,假借着锁车,硬把那份委屈咽进了肚子。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教学楼墙面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青灰的砖墙抹上了一层黑色的腻子。一小块不大的平地可能是孩子们的操场,被踩踏的黝黑发亮。周边的小草黑不拉叽的,无力地垂着头,偶尔懒懒地扭扭身子又继续沉睡在永远的黑灰色中。推开教室门,课桌更看不出本色,墙角堆着一堆大煤,煤渣子从教室后墙角漫伸到讲台边的炉子旁,炉子底下堆满了炉灰和煤渣,印出了许多拥挤的小脚印。墙上的学习园地中贴着孩子们的活动照片,一个个小脸蛋笑开了花,只有鼓起的两个脸蛋看起来是洗过的,眼窝和鼻孔黑黑的,像可爱的大熊猫。

那一天,黑色浸透了我的眼,渗进了我的脑髓。晚上躺在床上,眼前还是一片无际的黑色,黑色的天,黑色的地,黑色的孩子,黑色的自己,逼近,压抑,沉重。

接完电话的这一刻,我仿佛又沉溺进一片黑色里,胸口发闷,鼻子发痒,口中仿佛又灌满了黑色的煤尘一样,喘不上气来。二十多年了,那条路,那座校,那个村,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我们驱车来到沟口,村主任已经在等着我们了。一条黝黑发亮的柏油路出现在眼前,虽不十分宽敞,三四辆车并排前行并没有问题。路面干净,黝黑,潮湿。我打开车窗,听着轮胎碾过路面时发出轻微的“丝丝”声,心里就像流过一股清泉。突然想起小时候一次全校的元旦环城赛也是在这样的柏油路上举行,新买的胶鞋踩在软软的路面上,像踩在橡皮垫一样反弹起来,能清晰地听到脚掌离开路面时粘连着沥青发出的声音,原本想放弃比赛的我越跑越有劲儿,虽然没拿到名次,但居然跑完了全程,比拿了冠军还要高兴。

“怎么看不见一辆煤车呢?”我睁大眼睛问。

“煤矿早关闭了。”村主任说,“当初这座煤矿效益的确不错,村里的好多人都靠着这座矿过日子。可采矿时间长了,就出了很多问题,设备越来越落后,安全事故也越来越多。村里环境污染越来越重,得矽肺病的人越来越多。村里人也明白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这不,村里在搞绿色村庄呢!”

怪不得看不到一辆煤车!

村主任接着说,“以前矿开着的时候,村里的媳妇娃娃们整天灰头土脸的,大家都不在意打扮,都是在煤灰里过日子。不怕你们笑话,前几年我们村的姑娘成家都成问题呢!村里的儿子娃娃们到西宁打工的多了,回来后就看不上村里的姑娘们,都说西宁的大街像公园,草坪、鲜花、绿植,散步的、运动的、健身的,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花园,姑娘们白净、漂亮,一个比一个攒劲。再看看我们村,村里的树、河里的水都是黑的,路边的草蔫不叽叽。去一趟县城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县城的人都称我们为黑老鸦呢!姑娘们也灰头灰脸的,没有个新鲜样儿,身上永远带着一股子煤味,所以,煤矿关停了,也是一件大好事!”

村主任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些拿着簸箕争抢煤渣的姑娘媳妇们,不由往马路边望去,路边的屋子清一色的橘黄色墙面,整齐有序,家家门口干净整洁。柏油路居然通到了每户人家门口,“幸福路”“和谐路”“民主路”……每一个巷道口蓝底白字的路标特别显眼。

“怎么没看到学校呢?”我奇怪的问。

村主任说,“学校搬迁到公路沿线了。以前学校离得远,娃娃们上学不方便,运煤车多,很不安全。村里置换了公路沿线30亩地,修了一栋教学楼,一栋综合楼,今年还计划铺上塑膠操场。”村主任咧开了嘴,白白的牙齿衬托得圆圆的脸越发黝黑了,看得出,修建新的学校是他很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一件事。

“煤矿关停了,村民们的日子怎么样呢?”朋友问村主任。

“一开始,大家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靠矿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啊!我每次去西宁后,看到西宁的街头到处是公园,是绿地,散步休闲的老头老太太满脸的幸福。我深受启发,和村委班子一商量,决定来个颜色转型,由‘黑转成‘绿。我们规划了原先的矿址,发动全村人,把它改造成花海,也让城里人到我们村里来逛一逛,只要有人来,钱不就来了吗?”村主任爽朗的笑声,让我们也跟着笑起来,迫不及待想去看看那片花海。

在村主任的引导下,车开进了一片宽阔的停车场。“煤矿村花海”几个大字嵌在一座朱红四柱冲天式牌楼顶上,蓝底白字,很有气势。进入大门,一条木栈道指引着游客前进。花海规划成梯田一样,每一层种着不同的鲜花,金黄的向日葵,粉红的月季牡丹,紫色的薰衣草,浅蓝的矢车菊……花繁艳丽,如云似霞,颜色错落有致,彩带一样迎风舞蹈,放眼望去,满眼烂漫,极为壮观,的确是花的海洋,花的世界。

漫步在木栈道上,走过一片繁华而轻柔的花丛,我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一片片绚丽的色彩铺泻下来,月季牡丹妖娆地伸展着身姿,层层叠叠的裙子雍容华贵,似乎要对争相伸到面前的相机保持矜持和骄傲,在这片舞台上尽情展示王者风范。金黄的向日葵傻乎乎地探着脑袋,看我走近便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趁我不注意又轻盈地随风摆动,偷偷玩着自己的小把戏并乐在其中。相比之下,浅蓝色的矢车菊显得那么低调和内敛,小小的身子静静伫立着,偶尔得到微风的拥抱,立马羞涩地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轻微扭动着身体。

远处,紫色的薰衣草、绯红的牵牛花、淡粉的波斯菊,云杉、榆叶梅、红刺玫,点缀其间的风车长廊、仿古木屋……眼睛被色彩染透了,鼻子被花香弥漫了,耳朵被蝴蝶和蜜蜂的嗡嗡声充盈着。我闭上眼睛,使劲回忆多年以前黑色的路,黑色的人,黑色的屋,却怎么也不能和眼前的这片色彩斑斓的花海重叠起来。

“建成花海以后,村里的尕娃们去西宁打工的少了,没考上学的姑娘们也来这里打工挣钱。这片花海虽然刚刚起步,但村里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算比不上西宁城,我们也不能拖绿色发展后腿啊!”村主任又一次咧开了嘴。

身边传来几个小孩儿欢快的笑声,后面跟着满脸幸福的爷爷奶奶,向着一片向日葵跑去。

那片黑色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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