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乐
田野上的高粱,如今已不知去了哪里。在被玉米统治的大地上,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它们的身影。
如今,我可以在隔街相望的超市里方便地买到加工好的高粱米,然而却始终无法在一望无际的秋田里看到它们鹤立鸡群般秀颀绰约的身姿。可能是我走得还不够远,没能走到莫言的故乡山东高密吧。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要一次次执拗地去田野里找寻它们呢?我的生活不会再有多少与它们的交集了。我不擅饮酒,对高粱酒不感兴趣,成家后几乎没有吃过高粱米稀饭,钢筋水泥的房子里更不需要平房顶里用高粱秸做的箔,连扫地用的笤帚也早已换成了塑料材质的新型笤帚,高粱实在没有必要再重新进入我的生活。可我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它们呢?是出于怀旧心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一时也说不好它们所占的比重,只是简单地希望我和高粱还有机缘重逢,且把这算是留给我的念想吧,毕竟这三十多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的生活细节,遗落了许多的生活册页,这里面又何止是一片高粱那么简单。
那时的高粱,相对于水稻、小麦和玉米这些粮食作物来说,更多的是被当作经济作物来看待的。每户人家都会给高粱留出一片土地,特别是可以让它去对付那些低产的盐碱地。高粱也从不会辜负人们对它的期望,到了秋天总会用一系列丰硕的回报来点亮每一户农家希望的灯盏。高粱酒,高粱箔,高粱皮席子,高粱穗笤帚,高粱秆篦帘……对于一户农家来说,高粱米可以充饥,高粱叶和根可以取暖、做饭,袅袅炊烟里,不仅仅有文人画家的诗情画意,还有每一户农家的温饱饥寒。高粱与小麦、玉米、水稻一样,都被用到了极致,然而,用处如此之多的高粱为什么会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呢?
童年里,高粱留给我的记忆大多是美好的,有甜如甘蔗的青高粱秆,有小巧精致的高粱秆鸟笼子,有韧性十足的高粱秆套竿,有玲珑可爱的高粱秆皮蝈蝈笼子,但也有一个人穿越高粱地的惊惧狂奔,还有永远留在肚皮上的被高粱秆刺破留下的月牙状疤痕。现在,那些记忆,无论当时被我确认为幸福的,还是疼痛的,都离我越来越远,渐至模糊,在我回忆的时候,我希望它们能够为我日渐苍白和空洞的生活保存一些难能可贵的亮色,用以照亮内心那片不时被雾霾笼罩的天空。因为我知道只有那段光阴里的从容和那份来自生活深处的淡然与平静,才可以让我日渐激荡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记得我是在那年村东的路边遇到那群高粱的。她们高高地站在一片黄豆旁边,害羞地红着脸。她们长得又细又高,身材苗条,头上戴着璎珞一样的装饰,长长的穗子垂下来,像一串串细小的黑红色宝石,闪着奇异的光泽。她们一个个迷人地笑着,纷纷伸出一双双细长的手臂欢迎我。她们手挽着手围着我唱歌,拉着我的手跳舞,给我讲故事……脚下的土软绵绵的,踩上去沙沙的响。
我已经记不清故事的具体内容,只模糊记得故事很好听。我是被姥姥喊回家吃晚饭的,因为那片高粱地离得不太远。但那群高粱真的很漂亮,我敢说她们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高粱。后来,我又去了那块高粱地,但地里只有一棵接一棵快要成熟的高粱,高粱穗子像一把把紫红色的小伞倒垂下来,颗颗籽粒饱满圆润。秋风过处,高粱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群漂亮的高粱始终没有再出现过。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遇到那群会唱歌、跳舞、讲故事的高粱的事藏在心里,因为我已经不敢确定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我把睡梦里的故事当成了这件事,还是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编的一个童话。
我的姥姥会讲许多故事,都是关于狐仙神怪的故事。她不止一次叮嘱我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许我一个人到大庄稼地里去玩,可我好像不怎么听话。学校里的吴老师也很会讲故事,她讲的那些都是外国的童话,跟姥姥讲的不一样,很新鲜,很好听。她陆陆续续给我们讲了一年,都是每周五最后一节课讲的,周周不落。教室里静极了,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吴老师,生怕她突然飞走似的。吴老师的故事现在我还记得,有《海的女儿》《丑小鸭》《拇指姑娘》……还有匹诺曹的故事,但她从没讲过高粱的故事。
我再没有在高粱地里睡过觉,也没有再遇到过那些会讲故事的高粱。高粱一年年种了又收,高粱米将我喂养大,我用高粱的秆子做的套杆到小树林里去套蜻蜓,用高粱秆做的灯笼照亮回家的路,还用高粱秆皮做的蝈蝈笼子让蝈蝈唱出好听的歌,直到我长到可以拿起镰刀,挥动小镐,到高粱地里干活为止。
真没想到,高粱的根竟然如此强大,我用小镐连续刨了好几下才把它从土里刨出来,给地里留下了那么大一个坑!高粱生有许多气根,一圈一圈的,最大一圈有十几根气根。高粱的气根都有筷子尖粗细,从高粱根最下面的几个节里一圈圈冒出来,呈抛物线形状向地里扎下去,大圈套着小圈,杂在一起,像一只硕大的脚。就是这样一只只大脚,牢牢撑起一棵棵耸入空中的高粱!
既然高粱的大脚让它在这片土地上站得那么稳,那它为什么还要到别处漂泊呢?它是怎样一步一步从远方走来,又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离开这片它挚爱的土地?它究竟带走了多少故乡的泥土,还有多少故乡的记忆?高粱,是你带走了那些默默无闻的牛马吗?是你带走了姥姥姥爷在大地上锄草的身影吗?你在他乡的阳光照耀下,是否会想起那个和你一起唱歌、跳舞、听你讲故事的小男孩呢?
记得姥爷和姥姥都会用高粱穗做一些生活用具,姥爷会扎笤帚,姥姥会做篦帘。除了自家用,多出来的会拿到集市上去卖。我家现在还保留着一块姥姥生前做的篦帘。篦帘已经旧了,发黄发黑,像一辈子在田里劳动的农民。它刚来我家的时候像刚过门的小媳妇,白白净净。过去,篦帘上面放的饽饽有黄的,有黑的,也有半白半黄,半白半黑的。高粱面掺白面的饼真好吃,裹咸菜,裹萝卜条,裹白菜,都好吃。过年的时候,篦帘上会有白白的馒头,鼓鼓的饺子。我不爱吃平日里篦簾上放着的黑乎乎的高粱面卷子,放一会儿就变硬了。那么硬,让人消化不了。
收了高粱,姥姥开始做篦帘,姥爷开始扎笤帚。姥姥戴上老花镜,姥爷系好大围裙。姥姥一根一根挑选细细的高粱秆(高粱穗头下面的细秆);姥爷一根一根将高粱穗去粒,然后选苗,泡湿。姥姥戴上顶针,一针一线将细高粱秆缝连结实;姥爷将扎笤帚的弓子一头系在腰间,一头蹬在脚上。姥姥缝完这面的单片,再缝那面的单片;姥爷用弓子上的钢丝把高粱穗嘎支支勒紧,用尼龙线绑牢。姥姥把两个单片横着竖着铺好,缝在一起,似经纬合璧;姥爷用力蹬紧弓子,一道道尼龙线从笤帚苗向笤帚把延伸。姥姥没有学过几何,却懂得以针为圆心、以棉线为半径,一圈咔咔的刀裁声过后,圆圆的篦帘做好了,平平坦坦,白白净净;姥爷不懂立体几何,却知道唰唰几下,把笤帚把的头削成一个矮圆锥体,笤帚把上一圈圈尼龙线等距排列,漂漂亮亮,结结实实。夜里昏黄的油灯,摇摇曳曳,墙上的两个影子,一会儿变大,拉长,一会儿变小,缩短,就像农家时松时紧的日子。
那些在老屋里制作的篦帘和笤帚,带着湿润润的清香,那里面有春季里清风和雨水的味道,有夏季里阳光和云朵的味道,有秋季里泥土和姥姥姥爷双手的味道,那些都是高粱的味道。那些篦帘,经年还新,承托着我需要的食粮,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那些笤帚,一次次扫去屋中的尘土,也一次次扫净心上的尘埃。
这些年,当意识到高粱不见了的时候,我开始了一次又一次找寻。村东公路边,南洼里,西堤外,村北树林旁,都留下过我的足迹。穿过村子时,我发现了新楼阴影里的那座老房子,那么矮,那么小,破旧不堪。瓦上荒草萋萋,门锁锈迹斑斑。难道它们是在为主人执着地守候那一段段远去的时光吗?院里的枣又快红了,可我怎样才能走进那方庭院里去摘下一颗挂着岁月深处的枣子呢?
我的那些高粱呢?离村不远的那些地里的高粱呢?那曾经一片一片的高粱,为什么一棵也没有了呢?它们带给我那么多记忆,我又把它们安放在哪里呢?
我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从这片土地上集体失踪了,和那些在地里耕作的牛马,和姥姥姥爷在大地上锄草的身影一同消失了。
其实,我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以我所知,可以大致推断出它们是随着使小麦和玉米大幅增产的现代农业的兴起而消失的。种子技术的革命,农业机械的普及,灌溉技术的应用,水浇地不再是梦想,盐碱地的改造也算不了什么,化肥、农药的跟进,保障了粮食的增产,那个靠天吃饭、自给自足的时代就这样远去了。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种什么,不种什么,口感好的小麦和高产的玉米被广泛种植,于是高粱地里的高粱消失了,而且消失得那么干净,就像菜园子里的那几口老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它们从未到这片土地上来过一样!现在秋天的大地上,有的只是那些漫无边际的高产玉米。它们不可一世,冷眼斜视着我。它们的脚下,踩着曾经属于高粱的土地!
那么高粱,你究竟留给了我什么呢?只有那块旧篦帘。那是姥姥留给我的最后一块,也是村东高粱地里那群高粱来过的唯一证明!我想我只能将它好好收藏,把它的故事讲给我的后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