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琴

2020-10-15 00:26向文剑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弹琴木匠

向文剑

早晨,天气响亮的晴朗,太阳已升起老高,把温暖亲切地施布到小区楼房的每一扇东向的窗户,深冬的严寒立刻就溃退了。不知从哪扇窗户飞出如太阳一样温暖的旋律,循声细听,是琴声,清脆嘹亮的、我特别熟悉的曲调。我和妻子来到父母住的房子,进门看见81岁高龄的父亲正专注地弹琴。

父亲是农民,没啥爱好,但平生喜爱音乐,尤喜陇东道情。爱好音乐与农民职业有些遥远,但父亲很执着。我小时候常常听到父亲在村庄附近的田间地头或前岭后山的山沟梁峁放羊草场,一边劳动一边吼道情。那时他声音厚重洪亮、底气十足,在山涧沟堑放羊砍柴,道情一吼空谷回响环转久绝,我那时不懂回声是啥,父亲说是“崖娃娃”吼呢,他吼一腔“崖娃娃”紧跟着学他吼一腔,我就以为崖洼里面还有个娃娃学他唱呢。父亲把他唱的各种曲调统称为“喊乱弹”。但比起唱道情喊乱弹,父亲更喜爱弹琴。饭后茶余冬日闲暇或出山放羊,父亲坐在窑洞土炕的黑沙毡上,或放羊山场的草地上、土坎上、河岸边弹琴。

我从小就是听父亲吼道情、喊乱弹、弹琴长大的。在远山、在村庄,在寒冬、在黑夜,当童年的我们寂寞或害怕的时候,只要听到父亲厚重的吼唱或琴声,抑或大声咳嗽,马上就获得了一层安全感。所以父亲弹唱的那些小曲短调我从小就很熟悉,感到特别温暖。

后来读书以至工作后就听到过一些名曲,比如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梦中的婚礼》、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何占豪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等等。尽管当时听得很受鼓舞,有时似乎非常激动或者可以说达到了共鸣,甚至好像还被强烈震撼过,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师们的名曲在我的记忆中都逐渐淡漠,总觉得离他们很遥远。我清晰地感到我的音乐素养,最大就能算是父亲那些简单民间小调的“高山流水”的知音。无论如何现在占据我心灵的最熟悉的旋律还是父亲弹奏的那些曲调。

父亲弹的琴叫凤凰琴。又称“大正琴”,相传1912年(大正元年)由日本名古屋一个名字叫森田吾郎的人创制,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传入中国。经我国改造并因流行地区不同有“大众琴”“中山琴”之称,我们陇东一带都叫“凤凰琴”。我觉得“凤凰琴”贴切,不单其形若凤,其声清脆嘹亮,更像李贺笔下“昆山玉碎凤凰叫”那种音色。

父亲这一代人年轻时候,我们这一带民间正流行凤凰琴。

父亲是农民,以种地和放羊为生,没上过学更没学过乐理知识和器乐专业,但这并不影响他弹琴。

父亲的弹琴不是按简谱学,当然更不是五线谱了,那完全是一种既原始又神奇的无师自通的学法。凤凰琴的按键造型是小圆头带着长尾巴,充满音乐感,如同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虽然这些键上标有“多来咪法扫啦嘻”这些音节名称,但在父亲心目中那只是一个个相同的触手,数字和颜色不同而已。至于他要弹的乐曲旋律,那是早已了然于心的了,当他准备弹奏时,右手持拨片来回反复拨动琴弦,左手就兴致所至、应节而动,仿佛心有灵犀,五个指头灵动自如地按在该按的琴键上,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左右手配合默契,悠扬的琴声、和谐的旋律就在父亲那整天在土地上劳动的粗糙的手指间流淌出来了。像很多农村吹唢呐的人一样,随着吹的气流,八个指尖就自然配合着,在唢呐杆的音孔上高高低低、疾徐有致地跳跃着,而旋律就自然流淌了出来。

当然,和任何学乐器的人一样,开始学一首新的乐曲,父亲总有“幽咽泉流冰下难”的艰涩经历,是一个尝试—-琢磨——反复——熟练的过程。父亲弹琴时,母亲往往也在做家务的间隙里忙里偷闲地听一会儿,算是一种休息。每当学弹新曲调,往往开始也不順畅,父亲就说“难听的很”,似乎自言自语,又像给母亲说的,他大概感到自己的弹奏实在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吧。此时,母亲总是和颜悦色地说“能和木头打交道的人都是聪明人”,说完她就忙家务去了。父亲是个“业余木匠”,做农具呀家具呀真是跟木头打交道多了,但母亲这里说的不单指做木工活儿,主要指父亲弹的凤凰琴这个“木头”匣子。起初我觉得母亲的评价模模糊糊、大而无当,可后来就知道母亲的评价其实很得要领,她不纠缠具体问题、不就事论事,站得境界高远,总其要者,从天赋角度予以鼓励性评价。我甚至觉得母亲这一点对我的做教育工作都很有启发。既然说你是个“聪明人”,那就没有弹不好的曲调吧。

父亲劳作之暇、饭后茶余,在农闲时间或在雨雪天气不下地劳动之时,也许还有在母亲的“抽象”鼓励下吧,争分夺秒地弹,不知疲倦地弹,那一首首曲调就逐渐地流畅自如了。自学而外,也有交流,父亲放牧着羊群背着琴和五叔父切磋,到外祖父家与四舅探讨,等等。技艺就逐步提高了。

当他把一首乐曲弹得行云流水时,只见他右手持拨拨弦左手应节按键,但目光似乎并没有注视两手操作,时而视端容寂凝神静气,时而悄然动容豁然开朗,至于弹奏操作则“以神遇不以目视”,轻松自如,游刃有余。每每农闲时间,譬如日短夜长的冬天晚饭后,长夜漫漫,我们也不急于早睡,要父亲弹琴,父亲坐在窑洞土炕的黑沙毡上,在昏黄的小油灯下,夜寂静、村庄寂静,凤凰琴的曲调清亮悠扬。待弹奏终了,神情愉悦,收拨停弹,庄院内外悄无声,唯见田野月光白。

其实父亲能弹的曲目并不多,大概分两类,一类是他那一代人青年时期,就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传唱的革命歌曲(民歌),那是怀着崇高的敬仰学会的,例如《咱们的领袖毛泽东》《绣金匾》《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翻身道情》《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习雷锋好榜样》等等;更多的一类是陇东民歌小曲或环县道情,如《杨柳燕麦青》《表兄哥(信天游)》《割韭菜》《十劝郎》《冻冰》《送情郎》《走西口》等等,这些是道情戏班或唢呐经常吹的,都是他耳濡目染、耳熟能详的曲子。

就是这十多首简单的曲调,父亲从青年弹到中年,中年弹到老年,百弹不倦;我们从孩提听到长大成人,从青年听到中年,百听不厌。

“凤凰十端五根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凤凰琴陪伴着父亲从出生的旧社会,走过了新中国成立、合作化人民公社、包产到户,到社会主义新时代。如今暮年的父亲已行动迟缓、步履蹒跚。回首父亲的“华年”,历经了怎样的沧桑呢。

父亲于一九三九年出生在祖父当时居住的阳洼峁上的庄院,是陇东北部黄土高原丘陵地带的大山里的一处普通山庄,这里沟壑纵横、梁峁叠嶂,沟深水细,自然环境艰苦,务农做庄稼劳动强度极大,生存不易。人首先是适应自然才能生存,农业社会尤其如此,父亲这一代人就与天斗、与地斗,与艰苦的自然环境抗争。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四年,就是一九五二年,新中国刚成立,还没提出“为革命实行晚婚”号召,受旧习俗影响,才十四岁的父亲和长他两岁的十六岁的母亲结婚成家,从此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年轻时期父亲身材魁梧,有一个好体魄一身好力气,宽厚结实的肩膀承载着家庭的责任,粗糙有力的双手创造着艰难的生活。

村庄陡峭的山地,无论耕耘与收获,都要上山下山,全赖人力劳作,担水担粪收麦收秋背粮食打场活都是重体力劳动。1956年进入农业社以后,人民当家作主的新型社会主义国家,按劳分配,生产队里的劳动都是量化记工赋分,父亲叫“挣工分”。父亲说队里每天的劳动,都好像比赛。比如给庄稼地里送肥担粪,父亲就担二百多斤的重担,多数人是一百三十斤左右的担子;夏天背麦子秋天背糜谷荞麦一捆三十个左右二百多斤的捆子,上坡下洼地往场里背。无论担担子背捆子全队就父亲和少数几个“队友”最重,他们一天到黑收工时,就挣下近二十个工分,比别人多挣七八个。“担粪左右肩,扬场左右锨”,父亲的力气大、能劳动是小队大队有名的。

毕竟父亲也是血肉之躯,不是传说中的薛仁贵也不是力拔山河的项羽,一天到晚疲惫不堪,之所以竭尽全力、撸起袖子拼命地干,既是新社会农业社集体劳动的团队激发劳动热情,大干社会主义,也是要为家里多挣工分、多分点口粮。那时候,多子女的家庭吃粮没保障,这是父母最大的担忧。

父亲的主业是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除此之外,他有很多“副业”,很多事情都是在饭后茶余、或者不上工的下雨下雪天、或者在冬天农闲时间起早贪黑去做。那时候,我们家里的农具家具等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绝大多数都是父亲制造。

父亲是个木匠。他的师父说“秦木匠是懒木匠,贺(我们方言读huo)木匠是死木匠,向木匠不像木匠”,师父戏说批评三个徒弟懒惰、教条、粗疏的特点,“不像木匠”是说他做木活速度快但做得粗糙。父亲不以木匠手艺为生,但家里的门窗户闭、桌椅板凳、木桶水担、升子斗子,山地犁条子耱、牛搁头驴鞍子,架子车棚、叉耙连枷,等等,都做过许多。

父亲是个石匠。河岸边、沟堑里勘察材料,拿起钢钎抡起大锤采凿石头,凿制碾场的碌碡(louzhou)、压土的石滚子,打基子捶土的石杵子,石头踏辣子窝窝等等。

父亲是个毡匠。起初跟四爷学毡活,四爷一巴掌搧来打得父亲鼻破血流,但不准停下手里的活儿,土块塞住鼻孔继续擀毡。严师出高徒,以后父亲毡活做得很好。我在县城结婚时,父亲把他制作的一条崭新双人绵毡卷成圈从老家远远背下来放到我的新房。这是我们弟兄结婚时父亲必做的一件大事。雪白的绵毡中心端正地镶嵌着朱红的中华结(父亲叫“羊盘城”)、还有父亲灿烂的笑容,都永远收藏在记忆里。

父亲是个铁匠。那时由于日子太拮据总买不起新锅,家里的大东锅经常在正做饭时破纹漏水,水一滴一滴落在灶火里的火苗上。父亲这时就钉锅,打码簧、铆铆钉。也铆锄头、钉铁锹、镰刀。

父亲是个土匠。起初是跟我爷学挖窑洞砌窑肩子做土活。分家后就自力更生,在过去生产力极为落后的条件下,近乎“愚公移山”的模式,曾率诸妻子荷担者若干夫,或用独轮地轱辘车,最先进的就止于架子车。往往一年四季工余时间都在不停地出土挖窑“修庄子”,父亲共修过三处庄院,十多口窑洞,土方量极大。没有“夸鹅氏”帮忙,全是自己完成。

父亲和他那个时代许多农民一样,终生都在响应毛主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伟大号召。

父母亲含辛茹苦、备受生活坎坷磨难,把我们姊妹九人养育成人,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大哥总是说我们抽时间多陪陪父母吧,大哥最了解父母的岁月。大哥说父母抓养我们九个,在自然灾害大饥荒年代没有出门乞讨沦为乞丐;在饥寒交迫口粮无保障的日子里,没有把哪一个子女送人改姓;在连年超支户、百无聊赖的压力下,把七个儿子都供给读了书,大学中学小学文化程度不等。做到这些,实在不容易!

这就是父亲的“华年”。

父亲的生活,没有诗和远方,有的是村庄、羊群、大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的是不断的劳作;幸而有凤凰琴伴随他以慰平生。

父亲一弹琴,他的世界就铿锵雄浑了,驱逐了寂寞,缓解了压力困苦,回升了奋斗创造的耐力,生活充满希望……

在生活困窘子女啼饥号寒时,父亲弹的是忧愁;在生活平顺子女能吃饱饭时,父亲弹的是欢乐。遭遇困境时,父亲从弹琴中获得不屈的毅力;逾越坎坷时父亲从弹琴中增添奋进的勇气。从父亲的岁月里,我们见证了人之为人的责任和担当,学会了直面困境和挫折,懂得了劳动是幸福的,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是最美好的。

在琴声里,我们听到了父亲对生活的乐观,对人生的自信和内在的善良,听到了父亲在人生坎坷面前不低头、与命运的抗争,听到了一代朴实的农民一种世袭的坚韧和顽强。

凤凰琴陪伴父亲从年轻力壮走到步履蹒跚,走过了那些值得我们永远铭记的峥嵘岁月......

父親还在用心弹琴,一个旋律终了才抬头看我们。虽因他年老迟钝,手指不再灵便,乐曲节拍缓散甚至紊乱。然而即使节奏再乱,只要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还能喜欢弹琴,还能拨动琴弦弹响旋律,我们心底就永远是踏实和幸福的。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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