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史走过百年,一大批当年如日中天的译文家最终湮没在了历史的烟尘中不为人知。倒是傅雷、朱生豪恍若暗夜中的流星,在短暂的生命中,用无与伦比的学识才情划出了一道人生中最美的弧线。他们的作品历经时光的无情淘洗,成为了傲然挺立、绿叶纷披的梧桐。
历史的聚光灯无数次地对准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还有托尔斯泰,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那些在灯影里孜孜矻矻、皓首穷经、不辞辛苦劬劳的人,朱生豪默默为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离世时,不过三十来岁,生若夏花之灿烂,死竟秋叶般静美,不虚此生。而傅雷,为理想结束了生命,注定一生寂寞。
傅雷三岁时,父亲亡故,家境衰落,幼小的傅雷,没有体味过父爱的温馨。童年在严母的调教中度过,几无快乐可言。读中学时,意外地因为激烈言辞被校方开除。二十三岁,激扬文字的年龄,在罗马发表演讲,猛烈抨击北洋军阀的反动统治,一腔爱国热情。后游子归鸿,在美术专科学校教授美术史。不久,和校长意见不合,拂袖而去,又几经辛苦辗转,终无法与人共事,只身回到当时还是孤岛的上海,闭门译书。解放后,钱钟书等人力邀他赴清华讲授法文,被他拒绝,理由很简单,他不爱。自此,斗室天地俨然成了他生命中的圣地,在译述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傅雷真正找到了人生的乐趣,体会到了生命价值不断实现的喜悦。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名人传》,伏尔泰的《老实人》《天真汉》,丹纳的《艺术哲学》等一大批经典译著先后问世,成为畅销书。傅雷也因为翻译上的巨大成就,被冠以“翻译巨匠”称号,各种各样的荣誉头衔,丰富多彩的社交活动接踵而来。在名利光环还有热闹的背后,傅雷仍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当同行纷纷译述苏联文学经典,争相宣扬红色文化时,他独独在法国文学的天地里乐此不疲,遍译法国走向世界的大家,甚而在全国“文代会”上当面揭谬,气哭同行前辈。
1957年,傅雷由于尖锐的言论,不受欢迎,一腔悲愤只好通过和儿子的书信吐露心迹。整整蛰伏了四年,他在寂寞苦闷中总算迎来了人生的转机,不久之后的命运再一次把傅雷的人生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哀莫大于心死,于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倔强的傅雷选择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年,他才五十八岁。
翻阅《傅雷家书》,我惊异地看到,傅雷临死都没来得及见上自己的孙子哪怕一面。那个特殊的年代无情阻隔了一个常人应有的伦理亲情,这让一颗至情至性的心灵是何等的煎熬,何等的苦痛,于是满腔深爱只好默默化作对晚辈的唠叨教诲,以心换心,还有对社会对人生的一派天真。
当初,儿子远赴波兰,作为父亲的傅雷害怕儿子在求学路上孤苦无依,不断寄去中外文学经典,教导儿子如何规划学习,安排起居,并以自身的恋爱经历躬亲告诫,期盼儿子切勿在情感中迷失,荒废了学业;儿子在万里之外,正准备一场重要的演奏,作为父亲的傅雷好似对即将赴考的身边的孩子一般,设身处地的预想他在要走去的道路上会遇到的各种可能的情景,并替他设计应该如何对待;儿子在各类音乐大赛中获奖,以音乐家的身份受邀在欧亚各国巡演时,他反复告诫儿子谦虚谨慎,把做人、把祖国的荣誉尊严始终放在艺术追求的首位;儿子陷入疲累、困惑,他又提醒儿子劳逸结合,始终坚定自己所要走的人生道路,才能有所报于万一……
这样的通信一写就是十三年,长篇累牍,不厌其烦。很难想象,一个对儿子没有深爱、对人生没有担当的父亲能如此执着。父亲的苦心孤诣,做儿子的自然感受得真切。多年后,在傅聪的回忆中,他一再说到,他的父亲绝非天生欢喜躲在书斋里,而是始终心装国家、心装天下的。他的妻子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更深知丈夫秉性乖戾的背后,是嫉恶如仇,正直不茍。遗憾的是,傅雷的赤心仁爱,在那个敏感的年代几乎得不到温暖的回应,唯有他的妻儿和亲朋理解他、宽恕他,爱他。
1981年,也就是傅雷惨死后的第十五个年头,五百余万言的恢弘译著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出齐,《傅雷家书》一版再版,成为经典的教子篇,《傅雷传》业已问世,以傅雷命名的中学开始声名远播……傅雷日渐成为一种现象,这大概是傅雷生前万万不能想到的。
一切来得竟如此突然,而又如此滑稽,这不禁让我想起了诗人杜甫的深沉一叹: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千载之下,我想,这又何尝只是诗人间的同声一哭啊!